遠在
一
暮色將臨,蘇絡伸出纖細手腕,滅掉影幕后的那盞酒燈,剛站起來沖面前還不知神魂所屬的張七小姐和丫鬟微微一笑,門外已經傳來腳步聲和敲門聲:“小七,娘要進來了?!?/p>
蘇絡匆忙將皮影等諸多用具收拾好,跟著小丫鬟從后閣繞出去。一直送出后門,小丫鬟還氣息不勻驚慌不定,望著訥訥等待的蘇絡才猛然反應過來:“出來得急,竟然忘帶了銀兩,蘇姑娘,不若下次一起結錢。”
下次……估摸著只能再過半月去抓藥了。米缸也空了,只能再去糧店厚著臉皮討些麩子皮來應付??v然有千萬苦澀思緒瞬間涌上腦海,蘇絡仍然惦記著主顧不能得罪,只能點頭:“也好?!?/p>
蘇絡孤身一人靠皮影討生活,但影郡民風肅正,沒誰愿意逢年過節(jié)聘請一個大姑娘拋頭露臉地表演皮影。日子久了,蘇絡便琢磨一套自己生活的法門。她寫了些溫柔繾綣兩情相悅的風月段子,將皮影小人做得細致秀麗,加上女兒家獨有的溫婉嗓音娓娓道來,日子久了,在影郡的閨閣當中頗具聲名。
但月前傳言有富家小姐因為看蘇絡的皮影戲被夫家退婚名聲掃地,竟讓整個影郡的太太小姐都謹慎起來,蘇絡也更難接到活計了。
蘇絡回家餓得睡不著索性支起了布屏自娛自樂,然而珍之重之打開皮影盒,才一下子傻了,最珍視的那張皮影居然不翼而飛。她這才想起方才路過一個無主墳頭,因為驚嚇跌落了肩膀上的皮影匣子,想來皮影就是那個時候跌落的。
她一路匆匆尋去,忍著心中害怕在墳塋前后轉了個遍,卻連一絲影子都沒看見。等到她心灰意冷打算訕訕歸去的時候,卻有人從樹后繞了出來。
他穿著一襲青色流云袍裾,眉目朗然若星,絲毫不沾惹凡塵之氣。她訝然后退兩步險些跌倒,卻被扶住身體,對方的聲音清淡:“姑娘是影郡蘇絡?”
他卻笑了:“昔年聽得姑娘一出戲,不料今天在這里偶遇?!?/p>
她哆嗦著嘴唇開口:“阿瞬……”話音剛落,她便察覺失言,輕輕咬住了嘴唇。
月郡名公子柳瞬景早已經死于七年前的匪禍。這世間再沒有瞬公子。
二
蘇絡是月郡人,昔年她的母親蘇溪雨是蘇家錢莊的獨女,亦是月郡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
蘇溪雨年方十七那年莫名其妙懷了身孕,蘇老爺大為震怒,卻勉力將消息壓下來,取消了已經定好的蘇溪雨的親事,將她草草下嫁給自己看重的柜臺掌柜蘇和,次年就生下了蘇絡。
世人都以為蘇絡就是蘇和之女,然而卻不知蘇絡的親生父親只是那年江南梅雨季節(jié)途經月郡的富貴公子。他有著極好的容顏,為了避雨躲進一間客寺,將肩頭毛裘脫給了穿著單薄容色動人的蘇溪雨。于是有了一夕孽緣后的珠胎暗結,有了蘇家小小姐蘇絡。
蘇和心里未必不知道,但他本是窮苦的伙計,卻搖身一變成為蘇家的主子。若不是蘇小姐惹下這樁事情,蘇老爺想要找個好拿捏的女婿免得給自己女兒委屈受,這樁事情永遠也輪不到他頭上。
但蘇絡長到七八歲的時候,蘇和領回來一個小女孩給蘇絡做丫頭,那是跟蘇絡差不多大的阿緹。蘇絡不喜歡阿緹,她名義上是自己的丫頭,吃穿用度卻與自己沒有絲毫偏差。而自己的爹更是從外面一回到家中就笑語盈盈地抱起阿緹,從來對自己不理不睬。
她想不明白就哭著去找娘,蘇溪雨卻始終沉默以對。
她于是哭著告訴姥爺,那一天蘇和在老爺子的堂前冒雨跪了許久,訥訥地說:“爹!我知道是我一時糊涂!可是阿緹……阿緹……畢竟是我……”
蘇絡不明白姥爺為什么發(fā)那么大的脾氣,沖到雨幕里要把蘇和扶起來。蘇和抬頭望著她的眼睛卻帶著血氣的猩紅,雖然只有那一瞬,蘇絡就已經被蘇和抱進懷里大聲哭起來,讓她幾乎以為爹爹那瞬間仇恨的眼神只是自己的錯覺。
蘇老爺心軟,最終準了阿緹留在蘇家宅院。蘇和回到自己院落,放下蘇絡抱起阿緹,帶著骨肉相逢的濃郁感情,同抱蘇絡完全不同。也是那年,蘇家小小姐蘇絡與月郡綢商之子柳瞬景定親。兩個娃娃并不太懂得男女情事,只頭挨著頭親親密密地玩耍。
蘇絡自幼喜歡皮影,在家撐了布屏同柳瞬景自娛自樂玩皮影拜堂的游戲。
蘇絡年少活潑,小嘴嘰嘰喳喳地念:“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柳瞬景看著她可愛,冷不丁學著大人的樣子在她臉上偷香一口,看著她投過來的詫異眼神心頭先虛了:“怕什么,你將來遲早是我娘子!”
兩個娃娃正親親密密地玩著皮影,那邊打著蠟燭的阿緹一個失手,蠟燭就落在了布屏上?;鹧孳f上來燎傷了阿緹的手臂,她疼得在地上滿地打滾,蘇絡慌不迭去喊來了蘇和,換來的是父親一記響亮的耳光。
她至今都記得父親那句話:“阿緹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幾條命都不夠償?!?/p>
因為在蘇家玩火惹了火患,柳家忙派人接走了小少爺,又千遍百遍地賠不是。柳瞬景被接走的時候,蘇絡正在庭院里挨餓罰跪。
柳瞬景握著她的手:“你爹他對你不好,你放心,將來你嫁給我,我一定一生護著你,陪著你?!?/p>
男孩發(fā)著汗的手心炙熱地熨帖在她小小的手掌上,她的眼淚一瞬間就淌了出來。
三
蘇絡九歲的時候,柳家遠赴尋舟王郡做生意,言明屆時讓柳瞬景返回月郡完成婚約。而蘇絡的母親蘇溪雨終于熬不過常年的憂思郁懷溘然長逝。蘇老爺心傷獨女之死,也沒有熬過那年冬天。
蘇家偌大家產,全部歸了蘇和。蘇絡則被蘇和送去遠郊流月庵帶發(fā)清修,為蘇溪雨和蘇老爺守孝祈福。孝期一守就是七年,流月庵師父平時受蘇和所托,管束蘇絡極嚴,輕易不讓她下山。但蘇絡憑借著皮影這小玩意兒同一眾師姐妹處得極好,硬是纏著采買的師姐帶自己下了山。
蘇絡本來只是想圖熱鬧逛逛市集,卻聽到了蘇家大小姐蘇洛即將與柳家少爺柳瞬景完婚的消息。
她頓時面紅過耳,舊時情景浮上心頭,是小時候的柳瞬景攥著她的手:“你放心,將來你嫁給我,我一定一生護著你,陪著你?!彪m然是少不更事的癡話,卻如同星星火種,陪著她度過山上七載苦寒歲月。
她正詫異既然臨近婚期,父親為何還不接自己下山。就見街市盡頭,漸漸熙攘,旁邊小販的議論聲絡繹不絕:“瞧,那就是咱們月郡最出名的一對璧人,蘇大小姐和柳公子了?!?/p>
即便七年未見,但孩時的眉眼輪廓還在,她幾乎一眼就認出了柳瞬景。昔年愛笑愛鬧的男孩已然成長為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而他身畔跟隨的女子,彎彎眼睛滿是柔情繾綣,全沒有當年侍立在自己和柳瞬景身邊的低眉順眼。
蘇絡恍若在夢中,喃喃詢問身邊的小販:“您方才說,那是蘇家大小姐蘇絡?”
對方的聲音里喜氣洋洋:“那是自然!整個月郡上哪里找長得這么齊整的小姐,跟她母親當年一樣,都是咱們月郡的頭號美人!”
蘇絡一顫,聽到了自己心里絕望的聲音。不,那是阿緹。
她找到自己闊別七年未曾一晤的父親蘇和,對方的神色比當年還要冷淡:“你若是不愿意再留在流月庵,蘇家也不少你這一口飯。但你要想清楚,你回來再也無法做蘇家的大小姐了。這七年,在世人眼里,蘇家大小姐蘇絡從未離開過蘇家?!?/p>
她發(fā)著抖,卻忽然領悟:“父親,阿緹……是您的女兒吧?但您又為何對我如此狠心?”
蘇和望著她,目光一點點變得瘋狂偏執(zhí),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蘇溪雨,看到了蘇老爺:“蘇家!這么多年當我仿佛是一條狗!我只是裝作不知道蘇溪雨嫁我的時候已經懷了你!而他竟然為了讓我死心塌地娶他女兒,成為他聽話的奴才,差點害了阿梅??蓱z阿梅那個時候已經懷了七個月的身孕,若不是我及時趕到,跪下來苦苦哀求,又怎能保下阿緹?!”
他怒目圓睜瞪著蘇絡:“你以為,我讓我的女兒做你這小雜種的使喚丫頭,我甘心嗎?但我只能忍,忍到那老匹夫和他的賤女兒一命歸西,我才能給我親生女兒最好的一切!”
他卻閉口不提,當時他明明有妻有子,卻貪戀榮華欺瞞東家,迎娶了蘇溪雨。
蘇絡心里清楚明白,卻還是忍下,答應蘇和以下人身份重回蘇家。蘇和是為了再次折辱蘇家人,更不怕蘇絡鬧出什么幺蛾子來。他是當家人,只要他一句話,所有人都只會以為蘇絡是個貪慕虛榮的小丫頭而已。
這世上還能夠相信蘇絡的人只有柳瞬景,而蘇絡想要贏回的也只有柳瞬景。
少年時候的情愫縱然虛無縹緲,卻仍是她蘇絡不忍放棄的最后一線希望。
四
她被分到廚房做廚余丫頭,從來沒有機會到上房去見到阿緹和柳瞬景。
唯有一次,她做完了廚房的雜事,在院落里支起布屏表演皮影,正趕上熟門熟路的柳瞬景自己摸到廚房找東西吃。他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蘇絡身后,突兀開口:“你皮影蠻漂亮的,是你自己做的嗎?”
她一驚回頭,正撞見柳瞬景垂頭望著她。他頭上縛著兩指寬的月白色額帶,綴著拇指大的一顆通透碧璽,將層層碧影投在他暗色的瞳孔里,分外動人。她呆怔在原地,手上的皮影掉落在裙裾上。
柳瞬景微微一笑:“小時候好像和阿絡也一起玩過,當時她有個小侍女,做這些玩意兒做得極好??上Ш髞砟莻€小丫頭被送走了,再找阿絡也沒得玩了。”
蘇絡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成了冰,慢慢地在胸腔里墜下去。她想要大聲告訴柳瞬景,是他記錯了!她是蘇絡,她們小時候玩過的那些皮影都是她親手做的!但她卻突然沒有了力氣。
柳瞬景不會相信灶火間小丫頭的胡話。因為柳瞬景分明一點兒都不記得了,那些年少的皮影都是蘇絡自己一點點做出來的,不是什么小丫頭。
他們小時候相處的時光就那么短,相熟悉的記憶就那么些。她早該明白,如今柳瞬景眼中心中的蘇絡并不是自己,她最后的希望被全盤打碎。
柳瞬景將拿在手里端詳?shù)钠び胺呕厮娜柜丈?,沖她微微笑了一下后轉身離開。而在他回頭的一瞬間,微風卷著細碎花瓣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凝滯住腳步,覺察到有兩條柔軟的胳膊春藤一樣攬住了他的腰身。
他訝然回身,看見那小小的丫頭一雙眼圈紅彤彤的,嘴唇發(fā)著顫,半點血色也沒有。仿佛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柳瞬景是富家公子出身,加上容色長得俊俏,家中多的是漂亮的小丫頭對他想入非非。但偏偏柳家家教極嚴,各房各頭都沒有丫鬟收房的先例。但凡有丫頭試圖狐媚惑主,都是打發(fā)出去賣掉了事。
柳瞬景雖然有片刻的憐惜心動,但很快就被鄙夷所湮沒。他毫不猶豫地掰開了蘇絡的手,但蘇絡抱他抱得很緊,仿佛像是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柳瞬景手上用了力氣,將蘇絡甩在了一旁的地上。
他像是真的動了氣,卻因為不是自己家中不便發(fā)脾氣,只輕蔑地看了蘇絡一眼便揚長而去。
蘇絡靜靜地趴伏在地上,那一瞬間她看懂了柳瞬景眼中蘊藏的含義,那是好自為之。
五
親事在即,畢竟廚間最是人多嘴雜,蘇和怕蘇絡說出點什么節(jié)外生枝,索性將蘇絡調到了阿緹身邊做侍女。阿緹像是已經不記得蘇絡,言談舉止待她一如尋常侍女。
只有一次柳瞬景來探望阿緹,蘇絡捧了茶盞送上來。柳瞬景抬眼看了她一眼,在去接茶的時候手腕相錯,茶盞生生摔碎在地上。她呆怔在原地,濺出來的茶水燙傷了手腕也不覺得痛,卻聽見柳瞬景輕描淡寫的聲音:“這是新來你身邊的侍女嗎,倒是笨手笨腳的?!?/p>
蘇絡頓時就明白了,這是他給予的警告。在他心里,她只是一心想要攀高枝的下賤女子罷了。
阿緹笑了笑:“爹爹特意送來的,我總不好往外推。左不過嫁過去的時候不帶她就是了?!?/p>
蘇絡麻木地蹲下來,顧不得燙傷撿拾瓷片。只聽柳瞬景對阿緹溫柔展顏:“我都聽你的。”
蘇絡去找了蘇和,懇求回流月庵。蘇和沖她惡毒地笑了:“既然這世間繁華你也看不了幾日,不妨留到蘇府辦完親事?”
她怔怔抬眼望著這個她叫過多年父親的人,淚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你從來沒有把我當過女兒吧?”
蘇和的眼里滿滿都是惡毒:“怪只能怪你們蘇家死得只剩下你一個人,讓我們父女多年的恥辱都只能著落在你身上找補回來!”
她轉身沖出房門,猛地推開門,門外站著的居然是柳瞬景。蘇和大感意外,然而柳瞬景卻大步邁過蘇絡的身側,仿佛沒有注意她被逼至絕路的眼神一樣:“岳父大人,關于婚儀的事情有些細節(jié)要找您相商?!?/p>
最終,還是沒有聽到吧。蘇絡踉蹌離開,眉眼是滿滿的心灰意冷。
蘇絡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柳瞬景會在夜晚時分悄悄來找她。
他站在院落的花藤下,零落陰影籠著他溫柔眉目。他轉頭,聲音在月夜里低沉如水:“那天我都聽到了,你才是當年的阿絡,是我記錯了,年少時的皮影都是你做的?!?/p>
她只覺得腦中嗡然一片,數(shù)不盡的慶幸和喜悅涌上腦中,像是驟然炸響的煙花。她慢慢蹲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抱住身體啜泣起來。
“上次燙傷了你,打不打緊?”柳瞬景蹲下來攬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一如年少時給過他的溫暖。然而柳瞬景的下一句話卻來得猝不及防:“把這個秘密永遠埋藏下去好不好,阿絡?”
她詫然抬起頭,一雙睜大的眼睛漾滿了絕望、痛苦和不可思議,像是藏著萬千一閃即逝的微茫星光,戳得柳瞬景也不由得心痛起來。
他略略偏過目光才能讓話語順暢說下去:“是我誤會了你,不錯,你是那年為我做過皮影的阿絡,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不足以讓我愛上你。如今我要娶的,是陪我一起賞雨一起賞花的阿絡,是陪我一起祈福一起逛廟會的阿絡,是我的心上人。而你的事情,如今的阿絡更是一點兒都不知道?!?/p>
他頓了頓才看向蘇絡:“咱們的那些事兒,不過是小時候玩鬧罷了。你若不提,我壓根都記不起。”
蘇絡明白,那個說要保護她一輩子的男孩子,真的永遠也回不來了。她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一言不發(fā)踉蹌離開。
身后柳瞬景的聲音忽然變得森寒:“縱然你說出去,我柳瞬景會娶的人也永遠不是你。就連你父親也不認你,你不是很清楚這些嗎?”
她扭過頭凄然一笑:“公子多心了,我不會說的?!?/p>
柳瞬景安下心來,也覺得自己過分:“你放心,將來我和阿絡會好好把你嫁出去。不會讓岳父以你現(xiàn)在的身份隨便配個小廝打發(fā)出去,你……”
蘇絡只覺得天旋地轉,下一刻已然暈厥了過去。她竟然一直不知道,她愛了多年的人有這樣薄涼的心腸。
六
柳瞬景為了處理家中事務提前趕往王郡,婚禮定在柳家,迎親隊伍千里迢迢從月郡迎娶蘇大小姐到王郡。蘇和最終不肯放過她,命她以丫頭的身份陪嫁遠走王郡。這蘇家的萬貫家私才完完整整屬于他蘇和,再也無人能威脅他分毫。
然而,柳家的迎親隊伍卻在路上遇到了土匪劫道,整個迎親隊伍被抬入了匪窩。
阿緹幾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讓她頗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氣質,她絲毫不見慌亂,揮手把蘇絡喚進轎中,聲音很冷靜:“脫下衣服,跟我換過來。”
誰的心里都跟明鏡一樣,這匪窩里的粗魯漢子,看見嬌滴滴的富家小姐,莫不想加以染指??v使能被贖回,也很難保持完璧。只有打扮成灰頭土臉不起眼的小丫頭,或許才有些機會趁著混亂逃出生天。
她的手指麻木地攀上自己的盤扣,突然問出聲:“阿緹,你究竟認沒認出我?”
阿緹背對著她脫下如水一樣柔軟的紅色嫁衣,青絲如瀑,聲音卻半點情緒也沒有:“現(xiàn)在我才是蘇家大小姐?!?/p>
她從小就喜歡柳瞬景,卻只能在旁邊打著蠟燭看少時的蘇絡和柳瞬景頭挨著頭玩皮影。她又是傷心又是沮喪,索性打翻了蠟燭燎傷了自己的手臂。她知道蘇和心疼自己,她抱著父親的脖頸哭得仿佛走入末路的困獸,她說,阿爹,我要嫁給瞬公子。
阿爹的眼睛在黑夜里閃出一線寒芒,沒說話,只是抱緊了自己。
從那一刻起,她就篤定相信,一定有夢想成真的一天。
她最后看了一眼蘇絡,抬起轎簾混在了下人中。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阿緹萬萬沒有想到因為蘇家和柳家的勢力,竟讓圖財?shù)拇螽敿蚁聡懒畈粶拭胺柑K家大小姐。而兄弟們一番辛苦,怨聲載道,無關緊要的陪嫁侍女和喜娘們都被當作犒賞,賞給了下頭的嘍啰們。
蘇絡坐在轎子里,聽見外面阿緹撕心裂肺的哭叫聲:“放開我!我才是蘇家大小姐!我才是蘇家大小姐!”
蘇絡拉開轎簾,一滴眼淚慢慢從眼角滑落。
她救不了阿緹,也不愿救。一切都是天意,她趁著匪徒們興致正高的時候偷偷溜走,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有流言蜚語從匪窩里一路流向月郡和王郡,說蘇家大小姐的貼身侍女羨慕自己小姐的十里紅裝,勾搭匪徒綁走了蘇家大小姐。蘇家大小姐不堪凌辱而死,而貼身侍女則不知所終。
蘇絡換下紅裝潛回月郡,一把火燒光了蘇家錢莊,卻放過了蘇家內宅的蘇和。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恨蘇和,只是蘇家的東西總不能一直擱在外人手里。她映著漫天火光從蘇家錢莊走出來,卻正撞上風風火火前來報信的柳家小廝。
對方認出她是蘇家人,膝蓋一軟跪伏在地上:“快去告訴蘇老爺!”他痛哭出聲,“少爺為了給蘇小姐報仇,深入匪窩,同匪首同歸于盡了!”
她只覺得腦中嗡然作響,心像是被人用鑿子猛然挖了個巨大的洞,空落落地疼。她最終沒有看錯柳瞬景,他是個重情的人,只可惜為的不是她。
自那天后,蘇絡遠走影郡,靠皮影手藝養(yǎng)活自己,將所有前塵往事盡數(shù)棄到腦后。而她不能忘記的是在蘇府中初次重逢的柳瞬景,尚未對她表現(xiàn)出決絕一面的柳瞬景,眼中有著溫柔花影的柳瞬景。
于是她做了最珍視的一枚皮影,自己演著從不視人的戲碼。嘴里喃喃配著詞:“你皮影蠻漂亮的,是你自己做的嗎?”
“你爹他對你不好,你放心,將來你嫁給我,我一定一生護著你,陪著你?!?/p>
那是她放不下的心魔,克不了的業(yè)障。
直到她丟失了那枚皮影,卻遇見了與柳瞬景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月郡張七小姐的未婚夫,方淮安。
七
蘇絡因為實在揭不開鍋,去找張七小姐討皮影錢。那天剛好是廟會,她遠遠看見了張七,來不及多想就走了上去:“小姐,那夜的皮影錢……”
對方像是沾了臟東西一樣倉皇:“你是誰?什么皮影錢?”
她多日水米未盡,被對方一甩險些踉蹌跌在地上。卻忽然聽見溫潤的聲音:“這不是蘇絡姑娘嗎?”她勉力站起,這才認出對方正是那晚在荒郊遇見的方淮安。
張七慌忙掩飾:“淮安,我真的不認識這是誰?!?/p>
蘇絡輕輕一笑,原來是未婚夫婿在旁,怪不得裝作不認識她。
她不愿看見方淮安那張酷似柳瞬景的臉,正想要告辭離開。卻聽見方淮安開口:“蘇絡姑娘若是開銷緊張不妨住進張府陪七七做些皮影,想來七七愛熱鬧也會喜歡。”
張七小姐臉上頓時浮現(xiàn)出喜色,影郡民風嚴肅不假,但若是自己未婚夫君都點頭認可,旁人的眼光又何必在意。蘇絡下意識想要拒絕,但抬頭卻撞進方淮安的那雙眼睛里,稀里糊涂地開了口:“好?!?/p>
她早就丟光了蘇家的臉,重新做回下人也沒什么了不起。她被納進張府不過月余,就隨張七小姐嫁進了方家。大婚那日整個方府很是熱鬧,蘇絡枯坐在房間里盯著燭焰,一遍遍告訴自己,那個要與別人成親的人不是柳瞬景,柳瞬景早已經死去了。
門卻被猛地撞開了,方淮安一身喜袍出現(xiàn)在眼前,滿身都是酒氣。蘇絡站起身來險些驚叫出聲,卻被炙熱指端壓住嘴唇。對方的眼睛里仿佛有著那年春天的漫天花影,他的手指察覺到她的顫抖,輕笑出聲:“不要怕,我一生一世陪著你,護著你……”
一念成魔,這業(yè)火足以燒盡她四肢百骸,讓她不知神魂所在。她閉上眼睛,在他的懷抱和親吻中輕輕發(fā)著抖,眼淚方流出來就被燒化了。她扣住對方的健壯脊背,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哭喊著阿瞬。
春宵一刻,方淮安醒過一晌酒便爬起身來。她倉皇在身后抱住他的脊背:“你要去哪里?”
他撫摸她的手掌,轉過身來在她臉頰輕輕一親,仿佛逢場作戲的安慰:“聽話,畢竟新婚之夜,我總要去那邊應付一宿?!?/p>
她的手掌無力滑落,她無比厭棄如今的自己,卻無力逃脫。
方淮安同柳瞬景并不相同,他是白手起家創(chuàng)下這份偌大家業(yè),沒有什么家風家規(guī),一切都是他說了算。平日與張七伉儷情深不過是表面功夫,仍是一有時間就宿在她的屋里。
蘇絡剛開始還想過遠走高飛,然而那日方淮安睡眠中翻過身子,若有似無地呢喃著一個人的名字:“阿絡……”
她仿佛被驚雷劈中,眼淚無意識地流下來,竟然一時無法判斷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心頭突然涌上一陣煩惡,她唯恐驚醒了方淮安,沖到屋外干嘔。
回到屋子里的時候卻凜然一怔,只看見方淮安倚著床頭靜靜坐著望著她,眼神如水涼薄。然而只是一瞬,他就已經伸出手笑得安穩(wěn)妥帖:“蘇絡過來,讓我抱抱你。”
他從來不曾叫過她阿絡。
八
私情最終還是被撞破,蘇絡被張七罰跪在堂前,卻冷不防方淮安突然辦事歸來,張七聞言神情慌亂。她雖然是當家主母,但方淮安卻不是那種輕易被妻室拿捏的男人。
他走到堂前自己找了把梨花木椅子坐下,閑閑散散地問:“這是唱的哪一出?”
張七終于忍不住語出譏諷:“這賤人大了肚子,也不知誰的種?”
話一出口張七就后悔,且不說著整個方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蘇絡的孩子就是方淮安的。就方淮安的性子,順口接下話茬認蘇絡為妾室是極有可能的事情。蘇絡不說話,只垂頭微微顫抖。院外涼風過堂,發(fā)出呼呼的聲音。
方淮安的聲音冷不防輕輕揚起,輕描淡寫得仿佛秋季枝頭飄落的最后一片樹葉:“哦,那就把孩子打掉,打發(fā)出去賣了吧。”
蘇絡抬起頭看著方淮安,一雙大大的眼睛里沒有震驚,只有水流一樣的憂傷。
方淮安走到她面前,用手指輕輕托起她消瘦的下巴,聲音放得輕緩:“勾引主家男人,不是你駕輕就熟的事情嗎?”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極低,“你想要的,我都給你就是?!?/p>
她微微合上眼睛,眼淚從眼角溢出燙著了他的指尖,他像見到什么臟東西一樣躲猶不及地甩開手。卻冷不丁有極輕微的聲音從蘇絡口中吐出:“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我也給你就是。”她頓了下,終究還是喚了一聲,“阿瞬?!?/p>
方淮安手指微微顫抖,繼而大步走出中堂,只看見外面滿庭肅殺,不過是一炷香的時間,滿庭花樹都落盡了。
他是方淮安,卻也是柳瞬景。七年前他殺進匪窩意圖拼命,卻同匪首一起跌落山崖。幸而他大難不死,被路過的獵戶救治。只可惜他因為頭部受創(chuàng),過往經歷都忘得干干凈凈。
他隨救起自己的獵戶姓方,靠著販賣皮貨白手起家,竟然在影郡創(chuàng)出一份家業(yè)。再然后,就有影郡的高門大戶前來提親,更有富貴人家邀請他去參加形形色色的園游會。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看見了在太太小姐中表演皮影戲的蘇絡,他覺得她長相熟悉,名字也熟悉。本以為是自己的故交,卻在深夜噩夢中想起了舊事。
他想起她曾在漫天花影里抱住自己的腰身被自己推倒在地,更想起了他曾經故意把熱茶打翻在她手腕上提醒她警言慎行。他派人回月郡打聽,這才聽聞舊事。蘇家大小姐的貼身侍婢,因愛生恨,將自己新婚的小姐出賣給山賊凌辱致死。
那個苦命的姑娘,是自己曾經深深愛過的未婚妻啊!
蘇絡早已經沒有氣力掙扎,自從那晚他夢囈出聲她就認出了他。盡管他夢里的阿絡叫的并不是自己,但又有什么關系。
她之前日日夜夜被折磨,想著如果當初自己與阿緹沒有換衣。如果阿緹活著回去,如果當初被凌辱至死的是自己。說不定阿瞬還會活著,娶到自己心愛的姑娘,兒女滿堂。
然而柳瞬景真的還活著,他還活著。她為了他再度賣身為婢,滾燙的藏紅花灌入唇齒,那個不過兩月的小生命在汩汩的血流中逝去,她都已然不會覺得再痛了。
她這一生的愛恨,都已經盡了。
九
影郡附近亦有匪禍,土匪們除了打劫來的肉票,偶爾也會采買一些年少女子回到山寨以充雜役和淫樂。柳瞬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命人將小產后的蘇絡賣給了那群山匪。馬車已經走遠了,雜役們打掃蘇絡的房間,收拾出來一個皮匣子。柳瞬景認出那是蘇絡的皮影用具,他鬼使神差地接過了匣子,揮手屏退下人,回到自己房中,在書架中抽出一枚薄薄皮影。
那是那夜他尾隨蘇絡,在她身后撿到的。
一身青色流云袍,眉目舒朗的翩翩公子,往上去一眼就能被認作是月郡瞬公子。
他撐起布屏,晃亮了蠟燭,提起皮影的兜線,面無表情地控制著小人斗轉挪移。然而啪的一聲,提線卻斷了,皮影掉落燭火中,火焰猛地就躥了上來。他微怔,在滿眼火影中記憶撲面而來。
“你爹他對你不好,你放心,將來你嫁給我,我一定一生護著你,陪著你?!?/p>
“是我誤會了你,不錯,你是那年為我做過皮影的阿絡,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不足以讓我愛上你?!?/p>
“縱然你說出去,我柳瞬景會娶的人也永遠不是你。就連你父親也不認你,你不是很清楚這些嗎?”
她卻只凄然一笑:“公子多心了,我不會說的?!?/p>
他猛地起身站起,奔出大門打馬追去。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一如七年前他聞聽喜轎出事趕赴匪寨。他闖進寨子里,一眼看見了遠處女子被凌辱后的尸首。雖然看不清楚臉,卻仍認出了是她的侍女服飾。
那一瞬間,他心痛如絞。他瞬間明白,縱然他口口聲聲說自己的心上人是那個陪自己賞花賞雨的蘇家大小姐。然而卻在那年春天的漫天花影里,在她展開雙臂無助地抱住自己的那一刻起,再次深深地愛上了她。
可惜他明白得太遲,可惜他虧負得太深。
匪首一臉訕笑地告訴他大小姐依然完好無損地端坐在喜轎里,他什么都聽不了想不了。
他拔出佩刀,招招都是拼命的招數(shù)。最終,雙雙跌落山崖。
那一瞬間,他滿心想著,若是在黃泉路上能夠趕上,定要把身上的衣服解給她披著。他的阿絡打小就怕冷,他要攥著她的手慢慢走過漫長忘川。
平地里驀地響起一聲馬嘯,他從馬匹上跌落,拼命趕到山路上停泊著的馬車旁邊。那是送走蘇絡的那輛馬車,他甚至還記得那布簾子上的花紋。套著轡頭的馬無助地刨著蹄子,旁邊站著的車夫也怔怔看著他。
他強行壓抑著心中的狂喜,手指慢慢探上印花的藍布車簾。
要說的第一句話他已經在來路上想了許久。
阿絡,所幸我們還來得及。
他的手指卻微微顫抖起來,從喜悅的顫抖漸漸化作恐懼的顫抖,他看見有血流從車簾下慢慢洇出,猩紅奪目。
他的阿絡,再也追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