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眷屬的樣子

周珣

林徽因最廣為人知的公眾形象是才女。說起林徽因，就是貌美才高、衣香鬢影，就是下午茶，就是太太的客廳，就是談笑有鴻儒，就是被朋輩戀慕。她作為嚴謹?shù)目茖W(xué)工作者、有成就的建筑學(xué)家的一面，被她自己光彩照人的另一面遮蔽了。

傳說中林徽因的建筑繪圖大半是草圖，她靈感豐沛，卻懶得細描，最后都要由梁思成替她完成定稿。但梁思成會走上建筑學(xué)這條路，成為一代大家，卻是緣于林徽因的引領(lǐng)。梁自己說，第一次拜訪林，她談到以后要學(xué)建筑?！拔耶敃r連建筑是什么還不知道，徽因告訴我，那是包括藝術(shù)和工程技術(shù)為一體的一門學(xué)科。”

歌德所謂“永恒的女性，引領(lǐng)我們上升”，這就是現(xiàn)實版本。

15年，190個縣，2738處古建的實地考察勘測，他們相偕共歷。村野僻壤，勘測古建，野外調(diào)查，乘坐木輪馬車、騎驢、騎馬、步行，學(xué)校、廟宇是好住處，在大車店與蚊蠅壁虱為伍也是常事。他們的共事者莫宗江說：“林先生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風(fēng)的女子，但是爬梁上柱，凡是男子能上去的地方，她就準能上得去?！?/p>

他們在兩人都熱愛的專業(yè)中共同參研，相互扶持。林徽因的美女照大家都熟得不能再熟了。我印象深刻的卻是她的一張病榻照。那是在戰(zhàn)亂中的四川李莊，一張行軍床上，體弱瘦削的林，專注地讀書，病榻四周滿是高高摞起的書。彼時，梁思成在撰寫《中國建筑史》，林徽因遍閱二十四史和各種資料典籍，做讀書筆記，為書稿作種種補充、修改和潤色。

他們性情相得，志趣相投。

林徽因以熱情、淵博、詼諧、機敏聞名。梁思成相對內(nèi)斂，彬彬有禮，在朋友間卻也以聰敏和擁有“古怪的機智”被稱道。

1947年在耶魯，某次羅常培尋梁思成不遇，留字“梁思成成天亂跑”，幾天后梁尋羅亦不遇，留字“羅常培常不在家”。汪季琦評價：“梁公是個很風(fēng)趣的人，他幾句話一說，立刻就能使對方消除生疏感?！?/p>

抗戰(zhàn)時期，梁林夫婦困守李莊，常常要靠典當衣物度日。梁思成經(jīng)常念叨：把這只表“紅燒”了吧，這件衣服可以“清燉”嗎？貧病交加中，梁一點兒也不愁眉苦臉，畫圖時總愛哼哼唧唧地唱歌?；驶室徊俊吨袊ㄖ贰繁闶窃谶@樣的境況下成稿的。

林徽因一直為肺結(jié)核所苦，數(shù)度病情危重。但她從來不是一個整天生活在嘰嘰歪歪的痛苦中的女人。梁思成的第二任妻子林洙說過一句很客觀誠實的話：“一個人瘦到她那樣很難說是個美人?！背撕苣贻p時，在生命的大半時間里，林徽因的魅力恐怕都和備受病痛折損的外貌沒有太大的關(guān)聯(lián)。她的神采才是她真正迷人的所在。

在給費慰梅的信中，提到即將進行的腎臟手術(shù)，林輕描淡寫為“作一點小修小補——用建筑術(shù)語來說，也許只是補幾處漏頂和裝幾扇紗窗”，她形容醫(yī)生檢查她的病歷，“就像研究兩次大戰(zhàn)史一樣”，“如果結(jié)核菌現(xiàn)在不合作，它早晚也得合作。這就是其邏輯”。

這對夫婦共有的，是樂觀、詼諧、朝氣，是在逆境中不失幽默感的泰然自若。

對美的高度接近的感知能力，也是他們的共通之處。

任何美的東西，都能使林徽因興奮和愉快。她會拼著命登上午門城樓去看敦煌藝術(shù)展覽；她著迷于景泰藍燒制工藝，跟朋友們繪聲繪色地描述看到的一個痰桶的燒制過程。

她會在病中去頤和園，“我從深淵里爬出來，來干這些被視為‘不必要的活動；沒有這些我也許早就不在了”。

以一種審美的態(tài)度活著，投入享受這些“不必要的活動”，是梁林兩個人婚姻生活的重要部分。

在享有盛名的梁家4點半茶敘中，梁林曾經(jīng)對談四川民諺。那是梁思成在調(diào)查古建的路途中，隨走隨收集記錄的，林徽因興致高昂，能背下很多，說可以編一本“滑竿曲”。

他有興致收集，她有興致誦讀。他喜歡的，她也喜歡。梁的心血，是林的熱愛；同樣，林的興趣，也是梁的品位。梁思成是會訂閱《文藝月刊》《收獲》這類雜志的人。在林徽因去世之后，他親手抄錄整理她的詩作。他由衷地欣賞她：“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

梁啟超說，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價值。他的這對子媳，正是如此。

他們相濡以沫，共度苦厄。

和所有的婚姻一樣，梁林夫婦也要面對生活中一地雞毛的那一面。

最忙亂的時候，林徽因應(yīng)對一大家子十余口人的日常，各種雞毛瑣事隨時隨地要她做決定，她是“這十個人的囚徒”。

1937年，他們避亂長沙，一直生活優(yōu)裕的他們境況陡變。梁再冰回憶說，父親和母親立即開始學(xué)習(xí)燒飯洗衣等家務(wù)勞動，“他們對生活水平的明顯下降很不在意，而是帶著興奮和愉快的心情來迎接這種變化”。

林自嘲地形容過自己一天的“糟糠”生活：灑掃、擦地、烹調(diào)、課子、洗衣、鋪床，每日如在走馬燈中過去。在李莊時，林“忙著為思成和兩個孩子縫補那些幾乎補不了的內(nèi)衣和襪子”，并且打趣自己“這比寫一整章關(guān)于宋、遼、清的建筑變遷或描述宋朝都城還要費勁得多”。

同樣地，梁思成也自學(xué)成才做了林徽因多年的護士，每日添煤倒爐渣，保持爐火不熄，還會靜脈注射各種藥液。

他們?nèi)^一致，進退默契。

三觀一致這種事，從來不是一句高蹈虛無的總結(jié)。它體現(xiàn)于一個家庭在每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所做的重要選擇上。

抗戰(zhàn)烽火中，梁林夫婦放棄赴美工作和治病的機會，不少人認為這個決定對林徽因病況不利。梁思成后來談及“我的祖國正在災(zāi)難中，我不能離開她”，很確定地說林徽因不是以犧牲自我來支持他的選擇，因為“這也是她的選擇”。

很多人已經(jīng)知道梁思成提出保護日本的京都和奈良，在盟軍因為奈良附近軍事目標眾多而做轟炸的準備時，標記歷史文物圖注的人，是林徽因。

梁思成為保護北京古城殫精竭慮，設(shè)計方案；林徽因更是據(jù)理力爭，面斥權(quán)要。

他們堅守共同的底線和價值觀，從無分歧，默契于心。亞里士多德所謂“摯友如異體同心”，大概就是這樣的境界。

梁思成和林徽因度蜜月游歷歐洲，歸國時曾和一對美國夫婦不期而遇。他們在回憶中是這樣評價的：“他們兩人是完美的結(jié)合……兩人合為一體，比各自分散所得成果要大得多——一種罕有的奇跡一般的結(jié)合?！?/p>

這樣奇跡一般的結(jié)合，中國有一個古老的說法，叫“神仙眷屬”。

談?wù)摿毫值幕橐觯熘灸?、金岳霖是無從回避的人物。其實沒什么好討論的，人物都是一時之選，等量齊觀，這是一個可以進行高質(zhì)量交流的圈層。相處到后來，他們不僅是她的知己，而且是他的至交。

一見鐘情，一生只為一個人動心，從一而終，有可能成就一樁好的愛情和好的婚姻；而好的愛情和好的婚姻，并非必須從無波瀾，別無他想，沒有受過任何沖擊。有過比較之后的認定，往往比從無比較的選擇，更扎實穩(wěn)定、堅不可摧。

同理，林故去后，梁續(xù)娶，再做人間夫妻，亦無礙曾經(jīng)的神仙眷屬。

是的，神仙眷屬，是我們多數(shù)人間夫妻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但，可以望，也是好的啊。有望、有信，有羨慕、有希冀，是世界美的那一隅。

（午 夜摘自《中國青年報》2015年9月29日，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