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太太

陳四益

《母與子》：丁聰先生于20世紀60年代初畫的沈峻和兒子

沈峻去世了，悄無聲息的。

這是她的風(fēng)格，她的為人。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她慷慨相助，而她自己卻無論怎樣也不肯麻煩別人。我知道她去世的消息，已是五天以后，遺體已經(jīng)火化，想最后再見一面也不能了。

有一件事很能體現(xiàn)丁太太的為人。那時丁先生尚在世，但已坐上輪椅。年屆八旬的丁太太經(jīng)常要騎車到醫(yī)院拿藥，再趕回家照顧丁先生起居。那天她騎車去醫(yī)院，不想沖出一輛轎車，把丁太太撞得凌空翻起，又結(jié)實地落到了地上。轎車里坐的大概是老板，下車離去，把事情留給司機處理。司機闖下這禍，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不知將要面臨怎樣的局面。也是丁太太命大，跌下來時腳先落地，因此頭腦還很清醒。她把司機叫過來說：“你不要害怕，快先把我送到醫(yī)院?！贬t(yī)院離得不遠，檢查過后，診斷是腳骨骨折，打了石膏。看到誠惶誠恐的司機，沈峻反倒安慰他說：“我有醫(yī)保，不會訛?zāi)??？杉抑杏胁∪?，不能離人?，F(xiàn)在我既不能住院，又無法騎車。從今天起，你要每天來接我到醫(yī)院，做過治療，再把我送回去，直到我自己可以行動?！彼緳C聽說不要他賠償，喜出望外，千恩萬謝，果然每天按時接送。不過半個多月，丁太太拄杖能行，也就不再要他接送了。直到最后，那司機也不知道他撞倒的這位老太太，是著名漫畫家丁聰?shù)姆蛉恕?/p>

責(zé)己也重以周，待人也輕以約。別看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說起話來犀利尖銳，但真的有一副菩薩心腸。

沈峻在丁聰先生塑像前（圖片來源：楓涇阿丁的博客）

丁先生在世時，稱她為“家長”，朋友們相聚時也隨丁先生尊她為家長。不了解內(nèi)情的人，都因為這，以為丁先生真?zhèn)€是“氣管炎”（妻管嚴）。加之沈峻在朋友相聚場合，也喜歡總攬一切，指揮調(diào)度，無不得宜，給人強勢的印象，好像真有點河?xùn)|獅吼的氣度。其實，朋友圈里都知道，他們伉儷間受照顧的永遠是丁先生，而沈峻卻是“勞碌命”。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都是她在打點不說，丁先生需要的畫具紙張，丁先生畫作的收集、整理、復(fù)印、郵寄，丁先生著作的編輯出版，丁先生畫展的籌備聯(lián)絡(luò)，也樣樣是她在操持。

丁家掛了兩幅黃永玉的畫，一幅畫的是丁先生枕石而眠，身邊還散落著七八塊大小不同的石頭。題跋記不真了，大意是：人家拜石頭，此人石頭拜他。我問過丁先生：“是說你硬氣嗎？”丁先生大笑，說：“那是因為我患腎結(jié)石而開刀，取出了大大小小八九塊石頭?！绷硪环嫷氖躯W鵡，題道：“鳥是好鳥，就是話多?！蔽铱戳T笑謂丁太太：“說的是誰呀？”丁太太立即爭辯道：“不是說我。那說的是郁風(fēng)。郁風(fēng)不要，我就拿了來?！庇麸L(fēng)，著名畫家，是書法家、美術(shù)史家黃苗子的太太。兩家同黃永玉都是好友。郁風(fēng)同丁太太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都那么爽氣，都那么健談;而黃苗子同丁聰也大有相似之處，都那么沉靜，都那么謙和。那只鸚鵡，到底原是送給哪位夫人，似也無須考證。永玉先生也可謂“善戲謔兮，不為虐兮”。謔而不虐，令人捧腹。

同丁先生熟了，說話也就隨便。他們之間的一些小花樣也看得明白。譬如，丁先生血糖高，但愛吃甜食，丁太太便要加以限制;丁先生血脂高，但又偏愛吃肉，當(dāng)然也要受點限制。所以每當(dāng)客人在時，丁先生便會借朋友的名義提出一些吃的要求。但這些小花樣，丁太太早已了然，于是一口回絕，或說“他可以，你不行”。這時，丁先生就會背臉做個怪相，低聲說道：“嘎兇，砦要聽伊格（滬語：那么兇，全要聽她的）。”但每次我見到丁先生的伙食，總是很欽佩丁太太的禁而有節(jié)。甜食、肉食都是有的，而且可口，只不過不允許過量而已。

在她自知將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寫下了一紙“墓志銘”。她對我說過，但沒有給我看過，只說，現(xiàn)在還不宜公開。直到她去世后，我才知道，在她寫成后的第二年，知道無力回天，便把它交給了楓涇的丁四云先生。丁聰?shù)哪沟卦跅鳑埽~落歸根。她那時就在墓邊說：“再過幾年，我來陪你?！薄澳怪俱憽苯唤o楓涇，也是兌現(xiàn)承諾的意思吧。

沈峻自擬“墓志銘”的全文是這樣的：

這里住著一對被他們朋友們一致認為非常恩愛、令人羨慕的夫妻（丁聰和沈峻）。其實他們從未恩過也未愛過，只是平平淡淡地度過了坎坷的一生，就像白開水一樣，一點味道也沒有，但卻充滿了人體不可缺少的恩愛元素。這也許應(yīng)了一句話：平平淡淡才是真。不論是逆境還是順境，他們都用純真來對待一切，無虧于己，無虧于人。

如果你們一定要問，如何才能做到恩愛夫妻白頭到老？讓我告訴你們，訣竅是：不要企圖改變對方，讓對方做他喜歡做的事，包容寬大。每天向?qū)Ψ轿⑿状?，摸摸他的臉，揉揉他的手，或說一些貌似批評實為表揚的話。如有矛盾則用幽默來化解，千萬不可大聲對抗。如此而已，是不是很簡單！

悍妻沈峻生前書

二○一四年五月廿六日

注：丁聰?shù)教幮麄魉掀艃春?，真正兇悍的人會容忍整天被人宣傳她兇悍嗎?/p>

所以，對于丁聰，若真有悍妻，他敢當(dāng)著太太面向人傾訴妻子的兇悍嗎？這種傾訴包含著的是愛意，或許還有炫耀。

丁太太去世了，回到丁聰先生身邊，過他們平平淡淡的恩愛生活。此去經(jīng)年，春風(fēng)楊柳，秋葉梧桐。若到楓涇，丁先生的塑像旁，當(dāng)有沈峻“墓志銘碑”相伴。在他們靈前，不要眼淚，不要悲傷，能一起聆聽一段音樂，拉一曲京胡，就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

愿他們相愛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