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鳥

岳治國

怪鳥報恩

明朝永樂年間，河內(nèi)縣有一私塾先生，名叫薛不揚。

這天早上，薛不揚經(jīng)過一個柳樹樁，聽到樹樁里發(fā)出一陣“噗噗”聲。薛不揚蹲下身子，從樹樁里拽出只身形碩大的鳥。這鳥是中了捕鳥人在洞里下的套子。

大鳥模樣怪異：紅色的眼瞼，金色的尾羽，背部墨綠，腹下卻是一片白。薛不揚從未見過這種鳥，正詫異，忽見大鳥眼里流出淚，朝他不停哀鳴。他覺得鳥有靈性，想了想，把套子解開，放飛了這只鳥。

過了段時間，河內(nèi)縣發(fā)生了蟲災(zāi)，幾日工夫，麥田被啃食個精光。蟲災(zāi)使不少人背井離鄉(xiāng)，私塾散了，薛不揚也打算遠(yuǎn)走他鄉(xiāng)。

這日，薛不揚在家收拾行李，妻子薛氏興沖沖跑進來，說在院子的草垛里發(fā)現(xiàn)了幾個雞蛋。薛不揚隨妻子到了柴房旁的草垛前，果然看到了三個白花花的雞蛋。薛不揚聽見墻頭上響起了鳥叫聲，抬頭望去，一只紅眼瞼白肚子的大鳥在鳴叫，他一眼認(rèn)出，是自己前些日子放飛的大鳥。

“大鳥是報恩來了！”薛不揚不由連連感慨。

這之后，每日草垛里都會多出幾個蛋。有時大鳥獨個飛來，見了薛不揚就鳴叫幾聲向院外飛，薛不揚一路小跑跟上去，大鳥總能把他帶到一些動物的尸體旁，有時是只野兔，有時是只野雞。就這樣，薛不揚沒有背井離鄉(xiāng)，在大鳥的幫助下，倒也度過了饑荒。

蟲災(zāi)后，薛不揚重回私塾教書，大鳥成了薛不揚家的常客。在家時，薛不揚總會執(zhí)筆蘸清水到院中一塊青石上寫詩，每每此時，大鳥都蹲在墻頭饒有興味地看。

這天，薛不揚出門買紙墨筆硯，遇到熟人，被邀去喝了頓酒，回家時已暮色蒼茫。薛不揚借著酒勁，拿出剛買的筆硯，在離家不遠(yuǎn)的墻上揮毫起來，盡興之后才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家中。

第二日早上，薛不揚醒來，猛地想起昨晚寫的詩，心中暗道不好。原來，他寫的是前朝重臣方孝孺的兩句詩：“花前飲酒無與儔，酒酣意氣輕王侯。”方孝孺誓死忠于前朝皇帝，結(jié)果被當(dāng)朝皇上朱棣處死，并株連十族。因此，與方孝孺有關(guān)的文字不能碰，否則會掉腦袋。

薛不揚一下冒出冷汗，只好暗暗希望相安無事。但半晌時分，兩名捕快還是闖進塾堂，不由分說把薛不揚押了出去。

妻子薛氏大驚，忙問個究竟，捕快說有人檢舉薛不揚題反詩。

到了縣衙，知縣望著跪在地上的薛不揚，不緊不慢地問：“本官問你，為何題反詩？”

薛不揚咬緊牙關(guān)說：“大人，那反詩并非小人所題！”

聽了薛不揚的答話，知縣逼問：“河內(nèi)縣有幾人能寫出那么端莊的字？何況那墻離你家不遠(yuǎn)！”

薛不揚不露聲色：“小民不知，有筆跡相似之人也很正常?！?/p>

聽了薛不揚的辯解，縣官冷笑著準(zhǔn)備動刑逼供。此時，門外衙役跑上堂來，向知縣稟報：“大人，衙門外有群鳥在題詩！”

知縣納悶地出了縣衙，立時驚得張大了嘴巴，只見縣衙高墻之上，一群鳥在展翅飛舞，它們的喙子中都銜著一團黑色的破布團。領(lǐng)頭的是只紅眼瞼白肚子的大鳥，舞著翅膀?qū)⑧棺訉?zhǔn)墻劃出一道墨線，其余的鳥都用銜著的布團，整齊有序地依次將大鳥劃出的墨線描粗描重。一會兒的工夫，墻上便顯出了一句詩：“花前飲酒無與儔?！?/p>

“鳥竟然會寫詩！”圍觀的人們都驚叫起來。

衙役們從地上撿起石子土塊朝鳥群擲去，大鳥用力扇了幾下翅膀，“忽”的一下飛跑了。

馴鳥作詩

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群鳥留下的詩句上，有人細(xì)瞅了會兒，說道：“莫非，墻上的詩句也是這群鳥寫的不成，瞧那字跡很是相仿！”

會題詩的鳥飛走了，薛不揚又死不招供，知縣只好回頭再審。

第二日下午上了大堂，薛不揚卻冷不丁聽知縣說了句：“塾師薛不揚，即刻起重返自由之身！條件是，你得幫本官馴化一只鳥?！闭f著，派人從大堂后提出一只大鳥籠，鳥籠子里裝著的，正是那紅眼瞼的大鳥?？h官笑了笑，說：“明日開始，你就到衙門來教化這只鳥?！?/p>

薛不揚到家之后，妻子薛氏止不住喜極而泣。薛不揚顧不上安慰妻子，便急問怎么回事。

妻子薛氏告訴薛不揚，他被官差押著出了家門之后，過沒多久便見大鳥帶領(lǐng)著一群鳥兒飛來，那些鳥的喙子都銜著一團絮狀破布團，它們從敞開的窗口飛進屋子，將所銜的東西吐到書案上的硯臺里，逐個翻滾攪和，又一一叼走，飛了出去。后來，官差到家中要挾，讓她要么將大鳥交于官府，要么舍了夫君。思忖再三，她只好在大鳥再次飛來時，借撫摸它的機會，將大鳥捉住，送給了官府。

整整一宿，薛不揚都沒睡好，他想責(zé)罵妻子薛氏，可想到妻子也是為了救自己，只能暗自神傷。

第二日早起，他便趕到縣衙，迫不及待地見了大鳥?；\中的大鳥縮著頭，精神不振，當(dāng)見到薛不揚時，立馬揚起了頭，發(fā)出悲傷的哀鳴，薛不揚眼中的淚，不禁流了下來。一旁的知縣拍了拍手，說：“好一個人鳥情深！本官給你與鳥增進感情的機會，繼續(xù)馴化這只鳥，不能寫反詩，而應(yīng)多寫好詩?！?/p>

原來，知縣要將大鳥作為貢品，在朱棣皇帝大壽時獻(xiàn)到京城去。知縣又說：“若鳥被你放走，反詩之事自然會落你頭上，好自為之。”

薛不揚讓大鳥銜了塊濕布作筆，隨他一起寫字。寫了幾個字，薛不揚驚詫地發(fā)現(xiàn)，大鳥能將他所寫的字一一臨寫下來，筆跡頗為老練。薛不揚一思索，恍然大悟：大鳥先前常在院墻上看他蘸水寫字，看得久了，已經(jīng)悟到了寫字的技法。

大鳥天資聰慧，沒多久，就學(xué)會了許多贊頌皇帝的詩文。

奇鳥重情

知縣挑了個日子，將大鳥送往京城。路上又發(fā)生了一件奇事：行有三五里地，忽然飛來一大片鳥，嚴(yán)嚴(yán)實實遮住了鳥籠上方，群鳥朝著護送大鳥的官差們啄了下去，幾名官差頓時鮮血淋漓。這時，只聽籠中大鳥發(fā)出一長串高昂急切的嘶鳴，群鳥聽到大鳥的嘶鳴，隨即將隊形收攏，在上空盤旋兩圈之后，飛走了。經(jīng)過這場風(fēng)波，大鳥總算被送到了京城。

薛不揚聽到這個消息，認(rèn)定此鳥非同小可，必定是鳥中之王。他后悔自己喝酒鑄錯，竟連累了一只如此有靈性的鳥王為自己扛罪。

薛不揚前思后想，做了個驚人舉動—休掉妻子，又與族人斷絕關(guān)系。做完這些，薛不揚便去往京城。到了京城，薛不揚在一家酒樓找了份打雜的差事，從食客們口中，他時不時可以探聽到大鳥的事。有人說大鳥住在金屋子里，有畫師專門給鳥畫像；還有人說大鳥見了朱棣皇帝，用喙子寫了句“人須立志，志立則功就”，很討朱棣喜愛。

得知大鳥無礙，薛不揚放了心。這天，薛不揚聽到食客議論，說街上貼出皇榜，大鳥生了重病，御醫(yī)無計可施，重金尋人給鳥治病。薛不揚一驚，毫不猶豫去揭了榜。

薛不揚進了宮，在太監(jiān)的帶領(lǐng)下，到了個綠蔭掩隱映的院子里，院門口牌子上題著“奇鳥苑”，廊下有個巨大的金色鳥籠?；\子分為幾個部分，每個空間外都懸掛著精致的小牌子，上面分別寫著：寢室、餐室、書室。

金色的籠子里，大鳥頹喪地趴著。大鳥瞥到了薛不揚，頓時雙眼放光，叫了幾聲。

這時，只聽一個細(xì)細(xì)的聲音傳了過來：“這鳥得了什么?。俊?/p>

聽太監(jiān)發(fā)問，薛不揚趕忙回答說：“是心??！”

那太監(jiān)輕輕地拂了拂手：“我頭次聽說鳥也會得心病。那你可有方子醫(yī)治？”

薛不揚稍稍抬起頭，說：“需要陪聊！”

太監(jiān)“呵呵呵”一陣笑，說：“虧你想得出！”太監(jiān)瞅了瞅薛不揚，“那你先試試，如果奏效，本公公可以奏請圣上，封你為陪聊師！”

一個時辰后太監(jiān)再來，大鳥已精神煥發(fā)，胃口也恢復(fù)了。就這樣，薛不揚當(dāng)上了奇鳥苑的陪聊師。

轉(zhuǎn)眼，數(shù)月過去，北京城下了一場厚厚的大雪，薛不揚站在雪地里哈著氣，時不時和籠里的大鳥說著話：“若不是我醉酒題詩，你也不會失去自由。委屈你了……”

正說著，大鳥忽然豎起脖子，叫了起來，薛不揚一回頭，看到奇鳥苑門口，一個身著金色龍袍的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威嚴(yán)的聲音傳了過來：“朕早該料到你和這鳥是舊相識。說，怎么回事！”

薛不揚“撲通”一聲跪倒在雪地上，斗膽把事情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說了。他還特意提到，上京前已與妻子和族人割斷了關(guān)系。

朱棣嘆道：“幸好它是只鳥，若是人，指不定又是個方孝孺！”

聽皇帝說起方孝孺，薛不揚直覺得心口“怦怦”地跳。但接下去，他又聽到朱棣說：“朕雖然株了方孝孺十族，從心底來講，朕還是敬佩其心！方才聽你所言，這鳥是鳥中之王，竟能舍掉王位來報恩，實在讓朕敬重。朕留著這只鳥，不僅因為它能寫字，而是許多話，朕只能說給它聽。它聽完了，能根據(jù)朕的心情，給朕題上幾句舒心的詩，其實它是朕的陪聊師哪。看在這鳥情義忠厚的分上，朕恕你無罪！”

不日，薛不揚與大鳥雙雙啟程回河內(nèi)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