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樹

梅寒

那還是十幾年前，我才到那個單位去上班。上班后第一個植樹節(jié)，單位上老石帶著大家一齊到離單位幾十公里遠的一處荒山上去植樹。上頭分配下來的任務(wù)，那片荒山是我們的責(zé)任區(qū)。

那可真是一片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山高坡陡，亂石嶙峋，上去幾乎找不到立腳之地。又恰是一個北風(fēng)天兒，天陰沉沉的，西北風(fēng)呼呼地刮著，小刀子似的舔著人的臉。幾十號坐慣了辦公室的人，冷不丁換上勞動服運動鞋翻山越嶺去植樹，還真是有點兒不適應(yīng)。倒都還能干，挖坑，栽樹，培土，誰都不偷懶，都想早點兒結(jié)束早點兒下山。

那天，我們帶上山的是老石從苗圃里買的小松樹苗兒，小手指那般粗細，沒有半米高，栽到坑里再填上土，幾乎就看不到小松樹的枝干了，只看到一點綠苗苗兒在風(fēng)里搖啊搖。小樹好栽，坑不用挖太深（山高土薄想挖深也不可能），半片山坡，一上午時間就栽了大半?？粗覀冃量嗔舜蟀胩斓膭趧映晒?，再看看大家一個個被吹成的紅鼻子，眾人都哈哈笑。挺有成就感。

誰也沒料到半路會殺出個賈主任來。那天我們?nèi)ブ矘洌ラ_會，開完會又匆匆驅(qū)車去參加勞動。他氣喘吁吁爬上山時，我們已經(jīng)收拾好工具準(zhǔn)備收工下山了。他卻給我們帶來了一個無異于晴天霹靂的消息：請大家先不忙走，恐怕還要辛苦一下大家了。栽的這樹不合格，要換上新的，那批樹苗正在從苗圃到山上的路上。

這都什么事兒啊？！大家一聽就炸了鍋。

老石也不解了，問賈主任：怎么回事？

你們沒從山下看看，咱們栽的這些小樹，太小了，走到跟前都幾乎看不到，山底下一看跟沒動過一樣。一會兒領(lǐng)導(dǎo)要到山下檢查驗收，還有縣電視臺的跟著，你讓他們看什么？老石，不是我說你，你辦事……賈主任倒有滿腹怨氣似的。

老賈，同事們累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把這些小樹栽上了，再說……石主任還想說什么，賈主任的電話已經(jīng)響了。是運樹苗兒的司機，人車都已到山腳。

好好，我馬上派人下去領(lǐng)，你先稍等。

掛了電話，賈主任大手一揮：走吧，到山下去，領(lǐng)新的來，重新栽！

要去你帶大家去，我不去，我來把這些剛栽下的小樹再培土加固。老石的驢脾氣又犯了。他不理會賈主任，拾起地上的工具又彎腰忙活起來。

好好，你不去，我去！你等著就是，到時出了問題你自己負責(zé)。

兩個領(lǐng)導(dǎo)意見不一，我們這些小兵左右為難——一撥兒人跟著賈主任下山扛樹苗兒，一撥兒人堅守在山上，把先前栽的又培土加固。

半小時后，去山下領(lǐng)新樹苗的同事們回來了，個個兒累得賊喘。每人肩膀上扛著一捆松樹。對，是松樹，不是苗兒。那分明已經(jīng)是樹了，每棵有兩米多高，雞蛋粗細，翠綠的樹頭，呼呼閃閃，像把大傘了。

老賈，這樣的樹栽在這樣的山上，能活么？你說！這次，老石真是火了。他把手里的鍬往地上一扔，一腳將腳邊一棵剛放下來的樹苗兒踢了個滾兒。這都成樹了，栽下去一陣風(fēng)就刮跑。

你少說兩句吧，眼下要緊的是我們怎么把檢查應(yīng)付過去，樹跑不跑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以后說。老賈可顧不得跟老石吵，他已經(jīng)指揮著一幫子人在拔樹栽樹了。

誰敢來拔，我看誰敢！老石眼紅了，站在那里，鐵塔一樣巋然不動，他在保護先前栽下的那片樹。竟然真的沒人敢越雷池。老賈看看那陣勢，只得退后一步：好好，老石，我不跟你爭。你就護著你栽的那些小頭發(fā)絲兒吧。栽這邊，把新來的栽這邊。

老石急赤白臉，老賈氣急敗壞，小兵們埋頭干活兒。

老賈運上來的新樹苗，很快就被密密麻麻栽好了，正好在靠近山下公路的那一面，把老石帶大家栽的那些全擋住了。像一道綠色的防護線，圍在春寒料峭的荒山上，倒真是好看。

毫無疑問，那次植樹節(jié)后，老賈受到領(lǐng)導(dǎo)的表揚，表揚他處事機智靈活，及時給單位挽回了損失。那老石自然就得挨頓批，要不是老賈那排樹，單位上就丟大人了。

后來，我調(diào)離那家單位。一份舊情常讓我想起那里的人，也時不時打聽一下。人都說人挪活，樹挪死。老賈一路騰挪閃轉(zhuǎn)，從副主任到主任，從主任到副局長，老局長退下來他順理成章成了一把手。老石還是那死硬的石頭脾氣，像棵樹，扎根了，十幾年就窩在主任那個位子上動彈不得。

去年植樹節(jié)，我再回小城，以一個采訪者的身份。一片荒山，一個義務(wù)造林人，十幾年里年年到山上栽樹種樹，愣把一片荒山變成綠色的海。是我曾經(jīng)的老主任老石。他已經(jīng)老了，背馱發(fā)白，只是說話的底氣還是那么足：看，這一山的樹，那片還是十幾年前你在的時候我們栽的。

再看當(dāng)年老賈帶著我們栽的那邊，分明不是當(dāng)年那一批松樹了，是矮墩墩的一片花椒樹。大概看出我眼里的疑問，不等我問老石就開口了：你是想問那些樹，是吧？當(dāng)年就被風(fēng)卷跑了。這些是我們后來栽的……可惜了那些樹啊……

樹跑了，栽樹的人也不見了。老賈晚節(jié)不保，犯了事兒。那次回去，我沒見到他。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