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邀約[十一首]

王琪

王 ? 琪 ? 七十年代生，著有詩集《遠去的羅敷河》等。曾參加《詩刊》第二十七屆青春詩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職某文學(xué)雜志。

入秋

故鄉(xiāng)回不去

稠密的心事為寒風(fēng)所掠

白茫茫的曠野

塵事稀薄、清涼，秋日屋檐下

咳嗽，再次高一聲低一聲地發(fā)出

一枚枚蘋果

從平原搬運回來

光澤鮮亮，味道香甜

它們在有限的年華里，不虛度、不空枉

從發(fā)芽，到結(jié)果

自枝頭墜落，就無法再回去

就像那年十月，走出敷南村

僅靠回憶度日的那個人

悲傷的根源，有據(jù)可查

山林被清空

經(jīng)過風(fēng)雨打磨的村莊肅穆、寧靜

秋色怡靜

這些年，你是再也無法從容不迫地追上

那風(fēng)一般遠逝的日子

敷南村，過往的事

夜行的風(fēng)有多大

在羅敷河畔，敷南村過往的事

如云煙：堆積又飄散

它們這些年，能讓我背負的

又有多重？

聚集原野的蟲子

在低處歌唱，即使無人傾聽

這里沒有閑置的翅膀

影子飛來飛去

彎腰察看墑情的父親

出現(xiàn)在秋天的垅畔

那消失了多半的蘆葦蕩

去往哪里了呢

青春的悲憫被一一清除

仿佛那遁入暮色里的煙塵

吹影彌漫，腰身細軟

陡增空茫中的悲涼

一篇擬好的禱文

就要在敷南村輕聲誦讀

臘梅朵朵，濃香撲鼻

大地上的山河，等待大雪降落

羅敷河床上褶皺的部分

是我久居異鄉(xiāng)，流年無法隱藏的痕跡

光照

返回曠野的金盞菊盛開著

醉蝶花也是

秋光假若允許虛妄持續(xù)

那草尖上的露珠

就不會滴入紅泥，與沃野深情懷抱

語言晃動

在十月的湖面、心口

需要隱忍下去的，還有哪些孤獨

冰封的抒情之詞

依著墻角相互取暖

一蓬衰草，再也經(jīng)不起北風(fēng)勁吹

無秩序朝十字路口奔走的人們

他們彼此生疏，好像誰也和誰

不曾相識

光暖暖的照耀

河灘上，萬物沉默

石頭和烏鴉被置之時光以外

一些暗沉的……

無須多疑

雪就那么在黑色中亮著

拋卻溢美之詞

斷垣上，一只烏鴉

在靜寂之外，孤獨地等待火狐

但它始終沒有再來

忽略掉比喻

借一株即將復(fù)活的植物

在紙箋寫下光照，與恩風(fēng)

糧食藏在背陰之地

那個被雕琢的蘿卜花

出自一位去年離世的親人手中

那些低處的詞啊，在積累、疊加

一直呈暗沉色

不涌動，也不枯澀

中年的邀約

沒有指令與請柬

就在一個初冬兀自離開

地獄，還是天堂，迄今我不得所知

中年之疾漸深

這各執(zhí)一半的命運

現(xiàn)在，必須交還給上帝

破敗的生活

如果能讓我平心靜氣

我將不再相信遠方

只相信春天埋下的草籽

歷經(jīng)風(fēng)雨

才能采擷到北方的棉朵、稻黍

相信憂傷，不再去往故鄉(xiāng)

薄霧里，沒有人再等我

正在靠近的暮晚

慢慢悠悠

使我如今難以再提筆，重念那舊光景

細雨飄——

細雨飄過十月的河面

就靜止下來

踱步那年的樟樹林

我不說樹木長勢良好

靜物安詳睡去

只說清幽

和那些被滋潤著的靈魂

蟲子攀下樹枝

對我空鳴

那些落在心尖的麥芒、松針

一陣接一陣

但不能拂去生活的灰塵

我不能被迷醉

曠野上，人間的芳菲已經(jīng)成形

飄下來的細雨

有著人間適度的愛

晚來有雪

茶葉淡香，鳥聲細碎

想你時，靜寂的天空就有雪輕落

適合于一個人發(fā)呆的時辰

聽孤獨涌來，連門也不敲一聲

那只會唱歌的畫眉

以婉轉(zhuǎn)的喉音替代了此刻的虛無

母親她背影傴僂，走過村口

映襯著深遠的天色，并擦黃大地

不要低頭，沮喪

我脹痛的憂傷，未經(jīng)風(fēng)吹，就化為淚水

如果寸心能夠覆蓋四野

請你一定要等待，要原諒

遲暮里

沒有人在此安坐、發(fā)呆

長藤椅，繽紛的蒲公英早已落滿

悵然的河水，不遠不近

經(jīng)過十月的村莊

就在它下游的平原，鹽堿地

形成一處斷流

最后一根煙蒂被掐滅

但暮晚的塵埃依舊

冷雨的到來，遠不能阻止

你對秋日的熱愛

和為親人寫下的悼詞

田鼠們進入洞穴

稍有風(fēng)吹，絲絨花就輕輕搖曳

走在田埂上的季節(jié)

讓一只乳燕在黃昏時分

由落日帶入長夜

而毫無理由

你還能告訴我些什么

潮汐平靜

蒼茫暗示了一切

漂泊異鄉(xiāng)的人挽手回家

親愛的，遲暮里

我們已不像從前，背離幸福

你也是這樣想的

還有一杯茶水、一只蘋果

可以分享

還有一些詞句可以刪減

還有一身抵擋不住的疾病

在有限的年月慢慢醫(yī)治

黎明我想起

黃昏我必然睡去

但我還沒有看夠成群的烏鴉

黑壓壓飛過故鄉(xiāng)河畔

素心蘭，開得熾烈之時

裝點長廊的場景

可我們都沒有那么幸運

沉香消失在公園

落葉掃過十里長街

半生的羞愧，還沒有更好的方式

給春天一一償還

真的再沒有什么來撫慰

這清寂的雁聲

這流浪異鄉(xiāng)的心

出生日

你雙眸清澈

無須被銀白的燈輝照見

無須被一支輕燃的紅蠟燭照見

一生的愛戀

母親用苦痛和喜悅拼命書寫

她無法預(yù)知你的未來

只是含淚帶笑地看著你

看著你，就迎來南院吹來干凈的風(fēng)

北窗前淅瀝的雨

正是饑饉之年的敷南村

聲聲啼哭打破了那片岑寂

你還沒有憶起

當(dāng)初的情形是怎樣的令人痛徹

房前屋后的麻雀

就叫滿了春天的枝頭

桐花多么清香

這世界除了贊美

我還必須感恩

——記取那年青時的母親

執(zhí)迷

缺少食糧、衣物

就請在此前住過的屋前

種下紅薯、玉米和棉花

等待雨水豐沛的季節(jié)

睡前未落的雪

已經(jīng)覆蓋在清晨結(jié)冰的河面

樹木脫落

烏鴉無處躲藏

仿佛只是一夜間的事情

你忍受著屈辱、罪孽

窺探人世的悲歡

在絲織的棉布上寫詩、作畫

而不聽從窗欞外

呼呼而過的貧窮的風(fēng)聲

被迫踏上凋零之路

你這余生，晚年的暮色里啊

以暗淡的方式

和命運低聲交談

（責(zé)任編輯：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