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予
陳 ? 予 ? 一九六三年生于新疆伊犁河南岸兵團一團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新疆作家協(xié)會理事,伊犁州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小說集《我們走在大路上》?,F(xiàn)供職于新疆伊犁州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
永忠老人一直是我們牛錄年紀最大的老人,也是我們牛錄活得最長的老人。打我記事起他就是個老人了,我兒子上小學了,他還是老樣子。有一年夏天我回牛錄奔喪——我八十四歲的老父親過世了——竟然在一家雜貨店門前見到他,他佝僂著腰,拄著一根棗木拐棍站在店門口,嘴唇蠕動了幾下,咕噥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只是看上去比從前顯得更老了。
關(guān)于永忠老人的年齡,牛錄的人眾說紛紜,他后代的說法也不盡相同。兒子一個說法,孫子一個說法,重孫又一個說法。而他自己也有幾個說法。一會兒說九十幾歲,一會兒說一百多歲。這也難怪,在我們牛錄,和他同時代的人早沒了,他父母親就不用說了,包括和他一塊兒生活過的女人也都過世了,再加上他出生的那個年月又沒有戶口本,因此,他的確切年齡誰也沒法弄清了,并將成為永遠的謎。人們只能從他后人和他的講述來推測。大致說來他過世的那一年,應該有一百多歲。那一年夏天,牛錄——那時叫公社——亂哄哄的,辦公室剛刷過白石灰的墻上鋪天蓋地貼滿大字報,其中最多的是有關(guān)公社書記也就是永忠老人的三孫子永林的,最離奇的一張題目是《撕開永林爺爺——大流氓大騙子大特務(wù)——永忠的畫皮》,洋洋灑灑幾大張,牛錄不少識字的人都讀過這張大字報,多年后都還記得其中的內(nèi)容。大字報上有板有眼地說,永忠老人十四歲就在清俄邊境的卡倫那一帶混,因為識文斷字,能說會道,長得也不賴,騙過不少人家的女孩子,還留下兩個私生子,一個在戰(zhàn)亂時被打死了,一個還在。永忠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流氓。
老東西回到牛錄也沒老實過,至少和三個女人有染。牛錄的老人都知道,永忠曾經(jīng)把鄰居家的姑娘金花的肚子搞大了,鄰居不愿意,硬是讓他娶了大肚子金花,金花成了他第一個老婆。金花是解放前一年死的,給他生了七個孩子,活下來的只有兩個。金花還活著的時候,永忠就和一個叫玉玲的大個子女人有一腿,金花死后永忠干脆把玉玲帶到家里。這個女人是個二轉(zhuǎn)子,她爹是個毛子。玉玲長得漂亮,但名聲不好,和永忠正好是一對。兩個人成天在一起鬼混,可沒留下一男半女。老了老了,那一年,他老婆玉玲說是去城里的弟弟家,去了就再沒回來。老東西人老心不老,老牛吃嫩草,和一個四十出頭的小寡婦瓜拉上了,小寡婦叫春蘭,有兩個孩子,全扔給前夫了。進門一身輕,沒想到一年后肚子大了,第二年春天生了個姑娘。牛錄的人都不相信小姑娘是永忠的,懷疑小寡婦有外人,可人家小寡婦吐唾沫跺腳指天發(fā)誓,說孩子是老公永忠的,牛錄的女人撇撇嘴,男人也是半信半疑。大字報說永忠是蘇修特務(wù)就離譜了,理由是永忠會說俄國話,還去過七河省,和一個叫沙比諾夫的俄國人稱兄道弟。十月革命之后,紅軍打過來了,沙比諾夫他們這些沙皇的士兵打不過紅軍,在一個叫杜托夫的軍官的領(lǐng)導下,一路往東逃,逃過邊境,跑到了伊犁,就地解除了武裝,成了老百姓。沙比諾夫脫了軍裝,穿上了當?shù)厝舜┑哪欠N長衫,找到在伊犁河邊打魚的永忠,永忠收留了他,管吃管住,平時一塊兒在河上打魚。后來沙比諾夫和幾個一同逃到伊犁的沙皇士兵去了澳大利亞,走時把他用了多年的單筒望遠鏡送給永忠,說是做個紀念。
大字報上說沙比諾夫是俄國間諜,俄國就是蘇聯(lián),如此一來永忠自然也就成了蘇修特務(wù),證據(jù)就是從他家里搜出的單筒望遠鏡。紅衛(wèi)兵搜出單筒望遠鏡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問永忠,永忠眼瞎了,看不見,他拿過單筒望遠鏡從頭摸到尾,一連摸了幾遍,說是俄國哨樓士兵用的“千里眼”,紅衛(wèi)兵問他這玩意是哪兒來的,永忠說是一個俄國朋友送的。紅衛(wèi)兵問他什么叫“千里眼”,永忠想了一下,說應該叫單筒望遠鏡。紅衛(wèi)兵懷疑他家還有電臺,有槍,把屋里、院子搜了個遍,除了一張破弓、幾支破箭、一把生銹的破腰刀,什么都沒搜到。大字報上還寫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事。大字報是一個八十一歲的造反派貼的,有人說他是永忠的私生子,可沒有什么證據(jù)。不知為什么他那么恨這個老得幾乎出不了門的人。
這一年的冬天一連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雪停的時候所有人家的門都推不開了,只好砸碎窗戶的玻璃,從窗戶那兒挖一個洞爬到門跟前,將門前一人厚的雪鏟出一塊空地,把門打開。打開門之后所有的人都忙著鏟雪:鏟院子里的雪,鏟院子外通往井臺的雪。從雪中鏟出通往隊部通往糧店通往衛(wèi)生所通往學校的路。從一人多厚的積雪中鏟出的小路就像電影上的戰(zhàn)壕,四通八達,通往牛錄的各個地方。這是一個充滿傳奇的冬天,多少年之后牛錄的人說起來都還記憶猶新。大雪之后是隨之而來的寒流,出門必須要穿氈筒。凍死的牛羊硬邦邦地堆在雪地里,人們在羊圈牛圈的門前忙著宰殺那些因為嚴寒饑餓而奄奄一息的牛羊。一場大雪讓久未沾過腥葷的人狼吞虎咽地大吃了幾天——把幾年的肉全吃了。
大字報原本是詆毀永忠老人的,可也透露了不少鮮為人知的信息。一時間永忠老人成了牛錄的中心話題,有關(guān)他的傳聞越來越多,越來越富有傳奇色彩,也勾起了我對老人的好奇。我私下里找到老人的一個孫子——我的在牛錄學校當體育老師的小學同學永康——提出想見老人一面,永康先是不解,隨后看在老同學的分上還是勉強答應了。他帶著我來到他姐姐家的院子——永忠老人就住在這所院子里西頭的一間小屋里,我以為到了這把年紀的老人腦子肯定糊涂了,沒想到永忠老人除了眼睛瞎了耳朵背了腦子好好的,越是久遠的事記得還越清楚。我們聊了整整一個下午,聊得很開心。老人十分健談,這讓我想起了大字報上用的那個詞——“能說會道”。
這樣長談一共有三次。有一次屋子里只有我倆,老人壓低聲音問我,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我說沒發(fā)生什么。老人說,你騙我,是不是俄國人打過來了?老人聲音壓得更低了。我說沒有呀,俄國早不存在了,現(xiàn)在只有蘇聯(lián)。永忠老人沉默了一會兒,說那是騙人的把戲。蘇聯(lián)就是俄國。我十四歲去卡倫就和他們打交道,他們心里想什么,我心里最清楚。我聽見槍響了,不打仗哪來的槍響?我說牛錄發(fā)生了武斗,兩派動了槍。永忠老人問我武斗是什么意思?我說是兩撥人打架?,F(xiàn)在打架都用槍?永忠老人更不解了,說他在卡倫那會兒只有弓、箭和腰刀。俄國人才有槍,還有單筒望遠鏡。老人的話匣子打開了,他像是面對我,也像是面對自己,睜著瞎眼述說起發(fā)生在許多年前遙遠地方的往事……
年歲久了,我記不清是哪一年了,那一年我大概也就是個八九歲,我和我二哥去惠遠我姥爺家,到那兒不久就遇到變亂。我姥爺在惠遠衙門里做事,見過世面,他預感到這一回反民來者不善,惠遠城城門還沒關(guān)閉,就讓我七舅連夜把我和我二哥送到伊犁河邊,花了一兩銀子雇了一條小船渡到河對岸,走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回到了牛錄。我七舅在返回的路上遇到了反民,叫反民殺了。從此,再沒有惠遠城我姥爺一家的消息。那些日子,牛錄的青壯年男人全發(fā)了弓箭彎刀,成了兵丁,背著弓箭大刀白天黑夜地在城墻頭巡邏,隨時準備同前來攻打牛錄的反民拼個你死我活。牛錄的人都明白,只要反民攻下牛錄,大家全都沒活路。不拼肯定是死路一條,拼一場可能還能拼出一條活路。
頭領(lǐng)叫我父親帶了幾個人一邊在河邊打魚,一邊觀察河上河對岸的動靜,如果反民從河上過來就及時回牛錄報告消息。我父親當過兵,有膽量,他同往常一樣,在河邊下網(wǎng)打魚,一連數(shù)日,倒也沒見有反民過河。有一天早上他去河邊下網(wǎng),抬頭時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河面上漂了一片淹死的人,少說也有幾百人!有消息說,反民打下惠遠城,大開殺戒,殺了不少人。把伊犁將軍都殺了。有些人扎堆,來不及一刀一刀地砍,反民索性把這些人趕進了伊犁河,除了幾個會水的,全淹死了。
兩年之后反民叫朝廷平定了,我們才知道姥爺一家十一口全死了,上吊的上吊,投井的投井。這邊剛消停,傳來消息,南疆那邊又反了。我娘整天唉聲嘆氣,說,孩子們一天天都大了,天下這么不太平,以后咋辦呀。我爹說,亂世當兵!我爹當過兵,牛錄的青壯年男子不少都當過兵。那時候錫伯營規(guī)定,男丁十六歲才能當兵,那時候叫當披甲,我十四歲就當披甲了。為什么?因為我十四歲時長得就跟十七八歲小伙子一樣壯實了,比我爹高出半頭。我兄弟四個屬我壯實。我姨父是營里的佐領(lǐng),他喜歡我,叫我當兵,說當兵將來能做官。誰都想做官呀。我爹我娘都佩服我姨父,一聽他叫當兵二話沒說就讓我當兵了。一當兵就有了俸銀,朝廷給的,還有三十多畝地。兵器有弓箭、腰刀。那時候做什么事都簡單,到營上報名時,長官問我多大了,我說十六,長官再沒問第二句。我說多大就多大。人家一看我都像個十六歲的小伙子。在營里訓練了一個月,就派到了卡倫,也就是哨卡哨所之類的吧。從前和現(xiàn)在的好些東西叫法都不一樣。
我們那一撥派往卡倫的一共九個人,一人騎一匹馬。每匹馬上都馱個褡褳,裝著弓箭之類的兵器,還裝面粉、水和燒酒??▊愡h,走一趟不容易,能馱的都馱上。
去卡倫走了整整五天。六七百里路,我們騎的都是普通的馬。好馬都在惠遠城里呢。你不管普通不普通,比腳板子強多了。騎馬還有個好處,安全。聽從卡倫回來的人說,路上百十里地都見不到人煙,能見到的就是狼了。有時遇上三五條,有時十幾二十條。騎在馬上遇上狼心里就不害怕。這一帶狼吃人的事時有發(fā)生。三兩只狼好辦,要是遇上狼群那就麻煩了。一兩個牧民就是騎著馬也斗不過。馬天生怕狼,見了狼發(fā)慌,腿發(fā)軟。人要是再害怕那就完了,只能是死路一條。好在我們年輕人多,天不怕地不怕,也不在乎什么狼不狼的。再說我們褡褳里還裝著弓裝著箭,身上還帶著彎刀,遇上狼群下馬也能收拾它們。
短訓結(jié)束后我們回了一趟家,和爹娘家人吃了一頓團圓飯。第二天我們就上路了,出了牛錄,一路上有說有笑的。我們一行九個人,領(lǐng)頭的——那時候叫什么來著,時間長了我忘了,你們現(xiàn)在叫什么,班長?那時候不叫班長,不過意思都一樣,就叫頭領(lǐng)吧。頭領(lǐng)姓安,叫安九,比我大兩歲,是上邊牛錄的。他爹在惠遠營里,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安九是我們幾個里頭唯一到過卡倫的,也只有他知道路。知道歸知道,因為不常走,一路上也是邊走邊問。
出了牛錄到處是沼澤地,到處是蘆葦湖。那個蘆葦,鋪天蓋地,不要說一眼,你就是十眼百眼也看不到個邊!路就在蘆葦邊上,能過一架牛車,在蘆葦叢中繞來繞去,繞出蘆葦湖就得半天。那個蚊子,抓一把能炒一盤菜。再往西,就是樹,就是草,沙棗樹胡楊樹沙棘,還有些樹叫不出名字。那個草呀,一人深!路就是從這么深的草里蹚出來的。草里的蚊子更多,能吃人。還熱死人!一路上流汗,汗水能流到褲襠里。
有時候走著走著,路不見了,得一邊走一邊找。一邊找,一邊走。找不到路了,往西走就是。大方向不會錯。那時候走路沒那么講究,只要大方向不錯,到哪兒都能走到。那時候哪有什么地圖呀。安九就是地圖。安九在前頭走,我們跟在他屁股后頭就是了。白天走,晚上住。走了不少路。一門心思快快走到,倒床上睡個三天三夜!就這么漫無邊際地走呀走,也不知道翻過多少坡過了多少梁。過了一條小河,上到一處坡上,安九說,到了。到了一看,啥呀,幾間小土房,外面圍了一道土打的圍墻。圍墻有一馬高。門前拴著十幾條猛犬,院子里栽著兩根松木樁子,樁子上拉著一根皮繩,皮繩上曬著幾件哨服。兩根木樁上分別拴著兩只羊。
這就是卡倫。
從卡倫里出來幾個人,迎過來。我們是來替換他們的。那時候卡倫三年一換防,也就是說這些人在這個小院子里已經(jīng)待了三年。換句話說,我們也要在這個小院子里待三年。三年里,見不到親人。他們一撥的領(lǐng)頭叫蘇爾太,是個利索人。也就是一泡尿的工夫,把羊宰了,肉分成塊,下到鍋里,又往灶里扔了幾塊劈開的松木塊。也就兩個時辰,肉煮熟了,用三個大木盤子端上來,兩撥人圍著一張長條桌吃肉喝酒。蘇爾太問了些牛錄上的人和事。安九問了卡倫對面的事??▊悓γ孀×耸畞韨€俄國兵,俄國兵愛喝酒,一喝醉就騎著高頭大馬,肩上挎著長槍,搖搖晃晃從小河那邊蹚水過來,要酒要肉,不給,就罵,還開槍,蠻不講理。蘇爾太說,能忍則忍,人家有沙皇撐腰。咱老佛爺畢竟是一婦人,皇上又年輕,事情不好辦。安九心領(lǐng)神會,點頭應承。
吃罷喝罷,交接完,他們那撥人歸心似箭,收拾了東西打了招呼就出發(fā)了。他們回去走的也是這條路。
剛到卡倫,我們九個人按照頭領(lǐng)安九的吩咐,天天在院子里操練,最遠走到離院子一箭之地的高坡上。高坡上有個土臺子,我們就站在土臺子上朝對面望。土臺子往上一里地立著一塊四尺寬六尺高一尺厚的石碑,石碑也叫界碑。石碑西邊是他們的地盤,東邊是我們的地盤。大致就是這么個意思。石碑下面的低洼處有一條一丈寬的小河,小河對面八九里地有一片樹林,還有個哨。安九說,我們的任務(wù)就是盯著對面,看對面哨所里的俄國兵都干些什么,不讓他們到這邊來。這一帶的俄國兵不多,偶爾能看見幾個騎馬的俄國兵出現(xiàn)在我們對面的山坡上,沿著山坡往下,消失在山坡的另一面。他們偶爾也會出現(xiàn)在山坡下的小河旁,應該是去飲馬。
過了幾個月,我們對這一帶就熟了。這一帶方圓百里除了一個小莊子,零零星星地有些哈族牧民,這些牧民住在用氈包裹的房子里,一會兒在山腳下,一會兒在河邊,不固定。離我們卡倫幾里地就有一戶牧民,一家有十來口子。
從卡倫到莊子有四五十里地。莊子不大,有百十戶人家。人雜,維族、烏孜別克族、塔塔爾族、東干人、漢人、當兵的、放羊的、做小買賣的,什么人都有。一條小河自東向西,穿莊而過。我們剛?cè)サ臅r候,小河、莊子都在朝廷的管轄之下,后來,俄國人把哨卡推進到了這一帶,莊子里出現(xiàn)了俄國人。與俄國人一同出現(xiàn)的還有一個小酒館。小酒館一大一小兩間房,七八張桌子,掌柜的是個三十來歲的俄國寡婦,人高馬大的,叫馬加。來人在外間喝酒,馬加在里間做生意,遇到高興的事,馬加就自個兒喝幾杯。她一會兒放聲大笑,一會兒嗚里哇啦地罵人。來小酒館喝酒的多是騎馬來的牧民。莊子上還有一家小雜貨店,賣的一多半是俄國貨。沒事的時候,我們?nèi)鍌€人結(jié)伴去莊子轉(zhuǎn)一圈,一來一回就是一天。窩在卡倫人心里發(fā)急,隔個十天半月,我們就要找個借口去一趟莊子,去得多了,還學會了說俄國話。
那個叫沙比諾夫的俄國兵就是我在小酒館認識的,他年齡和我差不多,走進小酒館的時候身上背著一桿槍。因為都是當兵的,我對他身上別的不在意,對他身上背的槍不能不在意。在卡倫第一次見到對面騎馬的俄國兵時,我就發(fā)現(xiàn)他們和我們不一樣。他們身上沒背弓,也沒背箭袋。他們身上背的東西和我們的不一樣,我打聽了一下,他們身上背的叫槍。也就是說人家的兵器和我們的不一樣。
沙比諾夫把槍從身上取下來,槍管朝上,靠在酒桌的角上,自個兒坐下來,要了一瓶酒,用牙咬開瓶蓋,給自己倒了一杯。喝酒的時候他的眼睛警惕地盯著我,好像我是個怪物。小酒館賣的酒是俄國酒,叫伏特加。我們家的男人有喝酒的傳統(tǒng)。我爺爺我父親都愛喝酒,也能喝,牛錄里能喝過他們的沒幾個。我八歲那年第一次喝酒,忘了是什么高興的事,我爺爺讓我喝的。喝了多少記不清了,反正醉了。只記得喝的那酒叫牛錄燒,勁大,冬天喝幾口頂穿一件衣裳。伏特加和牛錄燒不一樣,剛開始喝不來,又苦又澀,喝了幾回才順過勁來。
沙比諾夫一口一杯,沒多一會兒,一瓶就快見底了。這時候他臉紅得像公雞,突然站起來揮舞著胳膊唱起歌來,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后來才知道這首歌叫《上帝保佑沙皇》。他一邊唱著歌一邊提著酒瓶走到我跟前,給我倒了一杯酒,示意讓我喝了。咱們大清國人有句話叫隔席不搭話,我又不認識他,憑什么要聽他的擺布?我沒理他,他用俄國話罵我是豬,他不知道我能聽懂,我用俄國話回罵了他一句。沒想到他立馬揪住我的衣領(lǐng),我順勢一拉一別就把他放倒了。我知道他喝多了,沒下重手。酒館里喝酒的人過來把我們分開,我也不想惹事,付了酒錢,離開了酒館。
這是我和沙比諾夫頭一回打交道。俗話說不打不成交。我和沙比諾夫第二回見面是在小河邊,我在河邊飲馬,他也提了個洋皮小鐵桶在河邊飲馬,飲完馬,他用洋皮小鐵桶打了水沖馬身,給馬洗澡。他用俄國話和我打招呼,我也用俄國話回應了。他問我在哪兒學的俄國話,我說在莊子上。他說想學我們的話,問我能不能教他。我說,白教不行,這樣,我教你大清國的話,你教我俄國話。他說哈拉索,就是“好”的意思。從此,我們隔三差五地來到小河邊,馬也飲了,話也學了。我們在小酒館再見面時還要擁抱一下,成了朋友。成了朋友喝酒的時候就坐到了一張桌子上,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喝多了他就站起來唱《上帝保佑沙皇》,我也喝多了,就學他,學了幾回,我也能用俄國話唱他唱的歌了。有一次沙比諾夫喝多了提出要和我摔跤,我喝了也不少,說摔跤可以,他要是輸了就得答應我一個要求,我要用他的槍放幾槍,他一口答應了,結(jié)果摔跤他輸了。我們出了小酒館,來到莊子西頭,百步之外有一條狗,沙比諾夫舉起槍,略為瞄準了一下,手指頭一動,當?shù)囊宦?,嚇了我一跳,再一看前面那條狗,扭了一下身子躺下了。我們走過去,見狗頭上一個眼,血還在從眼里往外流。沙比諾夫把槍交給我,教我上子彈,教我瞄準,教我扣扳機。他指著幾十步外樹梢上的烏鴉說,你就打它吧。我舉著槍瞄了一會兒,扣動了扳機,槍響了,還起了一股煙,烏鴉飛了。有了頭一回,就有了第二第三回。一喝酒,我們就摔跤,一摔跤我就打槍。摔得多了,沙比諾夫也能把我摔倒了,我百步之外也能打死狗了。第一次用槍打死狗時我心里一震!
天爺呀,這么老遠就能打死狗!和人家一比,我們的弓箭狗屁不是了,要真是打起來,我們不就像狗一樣被人家打死了。我害怕了。在卡倫的高坡上,再見到騎著馬背著長槍的俄國兵,我再也不敢往前走了。我怕他們身上的槍。
還有更可怕的事。有一回,在河邊洗馬,我見沙比諾夫手里攥著一根煙槍似的東西在那兒左瞧右看的,不知是個什么玩意,就問他,他說這玩意叫單筒望遠鏡。我問他啥叫望遠鏡,他說就是能看到很遠地方的東西,我說能不能叫我瞅瞅,他遞給我,簡單地說了一下要領(lǐng),我舉起望遠鏡,吃了一驚,幾里外的山坡一下子到了眼皮子底下!天爺哎,這還得了,人家手里有這玩意,幾里地外的我們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了。也不知道朝廷聽說沒聽說過這玩意。
在小酒館喝醉的沙比諾夫告訴我一件事。沙比諾夫說,我們偷偷把好幾個地方的界碑往你們那邊移了十幾俄里你們不知道吧?聽說你們現(xiàn)在的皇帝是個老太婆,我們俄國的軍隊都打到你們北京了,還放了一把火。說完他站到一條板凳上,高唱《上帝保佑沙皇》。
上面來人通知我們往回撤。一撤撤了幾百里。一打聽說是朝廷和俄國簽了個什么契約,這一大片地方是人家俄國的了。
我們向東撤了幾百里,駐扎在一個新建的卡倫。這個卡倫離牛錄近多了,騎馬也就是兩天的工夫。人也比從前少了一半。安九早幾年就調(diào)到了惠遠城,我在惠遠城新兵隊訓練了三個月,頭一回有了自己的槍。和沙比諾夫他們的槍相比,上面發(fā)給我們的槍比鐵匠鋪里鐵匠打的鳥槍強不了多少。但就是這樣的槍背在身上也比弓箭強不知多少倍。我們沒用槍打過人。我們用槍打過狼,打過兔子,打過麂子。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卡倫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我總算混了個頭領(lǐng),帶著五個披甲在兔子都不拉屎的荒山野嶺駐防。這鬼地方見不到什么人,動物倒是不少,一到冬天成群結(jié)隊的狼就在我們院子周圍轉(zhuǎn)悠,夜里發(fā)出森人的嗥叫。一下雪,我們就哪兒都去不了了,白天還能在院子附近轉(zhuǎn)轉(zhuǎn),夜里就不出院子門。對面的俄國兵十天半個月見不到影子,他們大概撤到了莊子上。莊子上有女人,有酒。莊子上也有我的一個相好,是個俄國黃毛丫頭,臉上有不少雀斑,叫麗達。我每一回去莊子上都要找她,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銀子。我還在莊子上和沙比諾夫喝酒、比槍法。我腦子好使,不管什么東西一看就會。沙比諾夫情緒不好,兩眼暗淡無光,問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煩事,他聳聳肩,一口就把一杯子酒喝了。后來我才知道,沙比諾夫情緒不好是因為,俄國老百姓在鬧騰,沙皇遇上了麻煩。他在替人家沙皇瞎操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