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姚雨
坐在KTV熱鬧的包間里,陶思雯的手機震了兩下。
摸出來看,屏幕上印著一行字:我已經(jīng)登機,很快就起飛,后會有期。。。
她看著那三個虎頭虎腦的句號,會心地笑了一下。立刻回復(fù):一路平安。
還沒寫完,身邊跟著冒出了很多提示音。陶思雯伸出脖子瞅了瞅,心涼了半截,搞什么啊,竟然是群發(fā)的!
她有些失落地把編輯框里的字一個個刪掉,悶悶地把手機藏起來。
這是高中畢業(yè)后的第一場同學(xué)會。陶思雯寒假回家后的第二天,就遭到了同桌馮薇的埋怨:“虧你跟楊文杰做了那么久的語伴,我們幾個關(guān)系好的為他餞行,你都不來!”
“假期回來我都先去看奶奶的,家里的傳統(tǒng)嘛。”
馮薇一針見血:“這可是楊文杰出國前最后一次聚會了,你小心后悔?!?/p>
時間真快啊,楊文杰出國的日子終于來了。
那時候覺得,青春就像元素周期表里的金。誰都以為它是燦爛發(fā)光的,事實上,只有它穩(wěn)定的化學(xué)性質(zhì),陪自己見證了一個又一個不發(fā)生反應(yīng)的日夜。
陶思雯常常想,和楊文杰在學(xué)校后山腳下練口語的日子,可能是一生中難忘的靜謐時光了。他們在春日絢麗的植物中興高采烈地對談,他常常找來一些有趣的表達把她逗笑,她也因此知道了不少課本上不會出現(xiàn)的東西——
“I am all thumbs.”他狡黠地笑著,“Do you know what’s the meaning?”
陶思雯“嗤”了一聲:“就像I am all ears代表洗耳恭聽,I am all thumbs說全身都是拇指,肯定是形容一個人靈巧能干啦!”
“哈哈!你倒試試全身都是拇指看!”楊文杰得意地笑起來,“全身都是同一根手指頭,還怎么好好做事啊?它的意思是笨手笨腳、一竅不通……跟你差不多。”
“你去死啊……”
知道楊文杰讀完高中就出國,陶思雯并不意外。
“想想也是啊,他爸爸是大學(xué)教授嘛?!瘪T薇的語氣帶點羨慕,“你撞大運了,有好多時間能跟男神獨處!”
“他還男神?”陶思雯嗤之以鼻,“男神經(jīng)吧?你不知道他私下有多白癡?!?/p>
“比如?”
比如,他們聊著聊著,她問:“Why did you choose me?(為什么選我做你的語伴?。浚?/p>
“Because it seems easy to fool you.(因為你看起來很好捉弄啊。)”
她白他一眼,假裝聽不見:“Actually I’m not only good at speaking, but also writing.(其實我不僅口語好,寫作也不錯哦。)”
“You’re really like a fool! Your conceit has been exposed?。愎缓芎米脚?!一兩句話就讓你自負的本性暴露啦?。?/p>
“You can go to die?。闳ニ腊。。?/p>
“OK! Next time I will die(諧音“帶”)上我的作文本,來跟你討教討教。”
陶思雯的白眼沒來得及翻,已經(jīng)忍不住笑了。
本想讓楊文杰看到自己更多的閃光點,但真到討論作文了,陶思雯卻不得不承認,自己那翻來覆去的“三段式”,在他面前顯得很花拳繡腿。
“不要老寫Last but not least啊,爛大街的詞組……”楊文杰一邊看著陶思雯的作文一邊指指點點。
“你還不是一樣,作文里那么多省略號,明明用句號才對。”
楊文杰仍自顧自說著:“我聽外教說過,中國學(xué)生寫作文都有點本末倒置,更關(guān)注作文本身而非思想……不過應(yīng)試教育嘛都有點模式化,你這樣子應(yīng)付高考也差不多了?!?/p>
“喂喂喂,”陶思雯拿筆敲了一下他的頭,“我又不用你教,別這副腔調(diào)行不行?!?/p>
“你謙虛一點不好么,”楊文杰邊說邊往陶思雯的本子上涂涂改改,“你要是能有馮薇一半的謙虛,進步會更大呢……”
陶思雯愣了一下,隨即抽回了本子:“那你去找馮薇搭檔好啦!找我干什么?!?/p>
楊文杰急忙道歉:“我說說而已,No offense(無意冒犯)。”
陶思雯想起楊文杰前幾天才教她的詞組,對方說“No offense”時,一般要答“None taken(沒關(guān)系)”。但她想了想,還是悶悶不樂地開口:“時間不早啦,我今天晚飯去奶奶家吃,不跟你一起了。”
陶思雯的奶奶就住在與學(xué)校一河之隔的村子里,陶思雯不想吃食堂的時候,會去奶奶家蹭一頓。
奶奶特地為她做了一條魚。魚是從一河之隔的河里撈來的,特新鮮。陶思雯低落的心情在熟悉的美味里慢慢平復(fù)了。
“今天還有個閨女沒來?”
陶思雯頓了一下。奶奶是指馮薇,有幾次,陶思雯帶著馮薇一起來的。
“嗯?!碧账荐烆^悶?zāi)X地應(yīng)著。
吃完飯,和奶奶告別,夕陽一如既往地詩意。她走出不遠,繞進一條不起眼的小道,很快看到一面廢棄的墻,也不知是哪戶人家留下的。她用隨手撿來的石頭在上面刻:“做語伴第21天,第一次生他的氣。”
陶思雯寫完,卻又覺得愧疚。楊文杰那么說,也是好心吧。真正讓她受不了的,還是把她拿來和別人比。她得承認,那句話確實有點傷了她。
踢了一下腳邊的石頭,石頭骨碌碌發(fā)出孤單的聲音。看夕陽下波光瀲滟的河水,想起剛剛吃掉的那條魚——那天他們還聊到了“魚刺”呢。英語還原了它的本真,fishbone。是啊,哪種動物的身體里會天生帶刺呢,不過是長得細一些的骨頭罷了。
陶思雯不禁嘆了一口氣。
回到教室,文體委員突然把一張表格遞到她面前:“就你和楊文杰報了十佳歌手,把報名表填一下吧?!?/p>
陶思雯錯愕地抬起頭:“什么啊?”
“不得了哎!”還沒反應(yīng)過來,馮薇就撲到她身上,“楊文杰要跟你合唱Just Give Me a Reason,我好喜歡這首歌的!”
陶思雯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心里驀地盈起一股柔軟。這首歌,是他們聊music的時候她提的。她喜歡Pink(粉紅佳人),喜歡她積極昂揚的生活態(tài)度。楊文杰笑她:“Pink是典型的女漢子,難怪你也那么強?!?/p>
楊文杰明明說,他還沒聽過。才這么幾天,他不僅聽了,還學(xué)會了?還是根本沒學(xué)會,但借此來跟她道歉?
陶思雯嘴上怪他自作主張,手卻迅速把表填好,交了過去。
比賽那天,馮薇率領(lǐng)好幾個同學(xué),早早殺到了報告廳,占了靠前的座位。
等陶思雯和楊文杰從舞臺兩側(cè)上場,馮薇丟開了平時的矜持,用手圍成喇叭狀,驚聲尖叫起來。陶思雯在臺上看著,心里竊笑:楊文杰你瞧,流水的淑女,鐵打的瘋婆啊。
演唱時,楊文杰不知因為緊張還是真的沒學(xué)會,唱得有點走音。陶思雯看出了他的尷尬,在他獨唱的時候,也跟著合唱起來:“You've been having real bad dreams, oh oh, used to lie so close to me…(你有過那樣灰暗的夢,你也曾離我那么近……)”
令陶思雯沒想到的是,楊文杰不僅沒覺得難堪,還主動牽起了她的手。手一牽,臺下的歡呼立馬掀起一個浪潮。陶思雯看到馮薇她們在下面拼命鼓掌,精神都恍然了。
靜止在溶液里的金子,終于開始發(fā)生微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了嗎?
時間從來都是一張無情的濾紙,把所有的結(jié)晶統(tǒng)統(tǒng)留在昨天。
當陶思雯漫步在大學(xué)校園里,抬頭看到十佳歌手的海報時,才忽然發(fā)現(xiàn),那段日子已經(jīng)擱淺在回憶里很久了。
她有次在QQ上沒話找話地問:“你還像原來那樣,寫作文時喜歡用省略號嗎?”
“其實那不是省略號,”楊文杰回她,“是用來標記這里還要加點東西的?!?/p>
“好奇怪的習(xí)慣呢?!?/p>
“你呢?還經(jīng)常寫句號?像你的性格,干脆利落,一筆收尾?!?/p>
“不好嗎?”
“很好啊。但你可以換個角度想,省略號其實就是3個句號。而句號,則是1/3的省略。你以為句號代表結(jié)束,其實是省略才剛開始呢。”
楊文杰奇特的“省略”理論讓陶思雯愣了好久。
等她終于想明白的時候,楊文杰已經(jīng)登機了。
登機前,他給陶思雯發(fā)了最后一條短信——這次不是群發(fā)的:
謝謝你陪我練習(xí)那么久。你老早問過我,為什么選你做語伴?其實,那時不是我選你,是馮薇選了你。我邀請馮薇做我語伴時,她說,她在一面廢墻上看到你偷偷寫我的名字。她覺得,如果我和她經(jīng)常獨處,會讓你很不愉快的。我想我們都很幸運,有馮薇這樣的朋友。希望回國那天,我們?nèi)齻€能湊成一個完整的省略號,讓友誼永不終止!到時,我也一定把Just Give Me a Reason學(xué)好!
陶思雯盯著手機屏幕,眼睛一眨不眨。
過了好久她才起身,去點了那首Just Give Me a Reason。
有人歡呼起來:“楊文杰在就好了!”
“不在也沒事。”陶思雯回頭道,“馮薇,你陪我唱吧!你不也喜歡這首嗎?”
陶思雯想,他的話是對的——這世上,其實沒有句號啊,就像他的離開,不代表結(jié)束。生活總把答案慢慢講出口,省略號也要一個點一個點寫,才能寫好。
看馮薇起身走來,陶思雯想,楊文杰留給她的省略號,這次,她終于讀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