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路上等八年

張茂杰

小西路上背茶

每年五月，是四川的腳夫子們最忙的月份，因?yàn)檫@個月茶已經(jīng)做好，他們要把新茶運(yùn)到西藏去。這一年，四川雨水特別多，所有的腳夫子都聚攏在去西藏的必經(jīng)之路—小西路上的茶園包里，忙著把淋濕的茶葉拿出來曬干。

這天，來了個家住雎水關(guān)、名叫李四的腳夫子。他遇到特大暴雨，幾十包茶葉被淋慘了，必須馬上拿出來曬。李四到處找店子，但全茶園包沒一間空房。無奈，他只有先在茶園包一個又小又破的觀音廟里躲雨。這觀音廟前的小院背陰，根本曬不了茶葉，李四急得在小破廟里走來走去。走著走著就累了，他坐在觀音像背后不小心睡著了。

睡夢中，他迷迷糊糊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那男人低沉地念叨：“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我老成一輩子沒做虧心事，可如今快五十了，還沒個傳宗接代的后人，您發(fā)發(fā)慈悲，給老成家留個后……”原來，這男人是茶園包開客棧的成店家。成店家越說越激動，最后號啕大哭。李四心軟，趕緊從觀音像背后走出來想安慰他。成店家見到突然冒出來的李四，嚇了一跳。

李四走到他面前說：“成大哥，不小心聽到你說的，我忍不住走出來了。其實(shí)我也有和你相似的遭遇，四年前，我因?yàn)橐恢睕]個娃到處求神求醫(yī)，偶然得到一副藥方，吃了沒多久我老婆子就懷上了?！背傻昙衣犃耍拥匚罩氖终f：“兄弟，一定幫幫我！”李四拍拍成店家的手說：“這藥方我一輩子都記得?！比缓缶驼伊思?，用燒過的香把藥方寫了下來。

李四寫完藥方，雨停了。他急忙把茶葉收起來，準(zhǔn)備上街找客棧。成店家見狀問：“兄弟要找客棧晾曬茶葉吧？”李四答是。成店家告訴他，因?yàn)檫@場大雨，整個茶園包的客棧都滿員了。李四著急了：“那我的茶葉不就毀了嗎？”成店家說：“兄弟，你我素不相識，但你都這樣解我難處。這樣，你到我‘等客來住。我把我的房間騰給你，再想辦法給你騰個位子曬茶葉?！?/p>

因?yàn)榻Y(jié)識了成店家，李四才在茶園包留下來。第二天，太陽一出，他馬上把茶葉弄到外面去曬。這樣，他的一背簍茶葉才沒有長霉。

在“等客來”待了五天，李四收好茶葉，謝過成店家，繼續(xù)趕路。李四走后，成店家收拾房間時發(fā)現(xiàn)了一大包茶葉。成店家拿著這包茶葉，叫客?；镉?jì)去追，可李四已經(jīng)走遠(yuǎn)，伙計(jì)追到黃昏都沒追到。

小西路上賣茶

成店家不懂茶，他找到茶園包最懂茶的張老爺子，張老爺子告訴成店家：這叫“神泉茶”，極其珍貴，是獻(xiàn)給皇帝的貢茶，只在雎水關(guān)半山腰的紅土里才種得活。寒食節(jié)后第三天，這時茶成熟得剛好，把中間的嫩芽芽掐下來，三天內(nèi)必須揀完，不然會長老。揀茶時名堂也多，早上不能采，有露水;晚上不能采，曬蔫了;下雨不能采;大太陽也不能采。只有陰天吃過晌午飯后才能采，而且五個小時內(nèi)要采完。

在雎水關(guān)，每年四月底神泉茶做完，專門有人騎一匹好馬，把新茶葉送到皇帝那兒。神泉茶送去后，皇帝馬上把茶葉賞給妃子、大臣。聽人說，每次宮女把神泉茶泡好，噴香的氣味會充滿整個皇宮。

成店家聽了心想：這茶肯定是天價。李四只是茶商的腳夫子，把這么大一包茶弄丟了，他該咋辦？成店家想托路過的腳夫子把茶給李四帶去，但那么多腳夫子，沒一個找得到李四。成店家沒辦法，只有先幫李四把茶葉保管著。

轉(zhuǎn)眼十個月過去了，李四沒回來，可成店家的老婆居然懷孕了！這下成店家高興壞了，沒高興多久，他又開始焦慮了。李四兄弟幫他解決這么大一個問題，可李四兄弟說不定正因落下這包神泉茶而遭殃。

成店家覺得，自己唯一可做的就是好好保管這一包神泉茶，等李四回來再物歸原主。但張老爺子說過，神泉茶保質(zhì)期只有一年，一年后，茶的風(fēng)味會全部流失。算來算去，一年快到了，李四卻還不回來，總不能讓這珍貴的茶葉白白浪費(fèi)吧？成店家覺得不能再等，于是找了個信得過的、叫潘胖子的腳夫子，讓他去小西路上賣了這包茶葉。

潘胖子拿著這包茶出發(fā)了。村里人和小西路上的腳夫子，大多都是窮人家，哪個買得起哦？潘胖子在小西路上游蕩了大半個月，沒把茶給賣出去。一個腳夫子看潘胖子著急得不得了，就讓他去找雎水關(guān)一個開茶館的老板。

雎水關(guān)這個茶館老板愛結(jié)交朋友，天天和不同的人喝茶、擺龍門陣。潘胖子找到茶館老板，要他幫忙把這神泉茶賣了，叮囑一定要賣三頭牛的價錢。老板爽快地答應(yīng)了。

茶館老板天天都給來喝茶的人說神泉茶，大家也都曉得這是個好東西，但是，只要一說到價錢，就沒人敢開腔了。一天，一個外號“王茶鬼”的老頭來到茶館。王茶鬼愛茶，愛到所有的錢都拿來買茶。有一樣茶是他一直想嘗，卻一直沒機(jī)會喝的，就是神泉茶。

王茶鬼聽說茶館老板手頭有神泉茶，高興慘了，但一包茶要三頭牛的價錢，王茶鬼拿不出這么多錢。為了喝上一口夢寐以求的茶，他啥都做得出。

第二天，王茶鬼把唯一的家當(dāng)—兩公一母三頭牛直接牽過來了。茶館老板心想：自己答應(yīng)潘胖子，要給他賣三頭牛的錢，總不能給他牽三頭?；厝グ?？王茶鬼見茶館老板猶豫，就說：“這包茶還有一個月就作廢了，方圓幾十里哪個愿意買哦？我現(xiàn)在拿三頭牛給你換，是在解你難題??！”茶館老板當(dāng)然曉得這個道理，就給了他茶，把牛留下了。

幾天后，茶館老板喊潘胖子把牛牽回去給成店家。

小西路上等客來

成店家看到潘胖子出去大半個月，最后卻牽了三頭?；貋恚睦锕砘鹈?。他想，茶園包到雎水關(guān)路途遙遠(yuǎn)，李四咋可能把三頭牛牽回家？成店家想把牛賣了，但這茶園包來往的全是腳夫子，根本沒人要買，成店家只好先把牛養(yǎng)起來。

成店家祖祖輩輩開客棧，如今養(yǎng)牛的難題擺在他面前。成店家生怕把這三頭牛給養(yǎng)死了，所以，從沒和牲畜打過交道的他，開始研究起養(yǎng)牛的方法了。研究著，他也整出門道來了，把這三頭牛養(yǎng)得特別壯實(shí)。沒過多久，那頭母牛還產(chǎn)崽了，三頭牛變成了四頭。

一晃八年過去。八年間，小牛變大牛，大牛生小?！?，牛從當(dāng)時的四頭，變成五頭、六頭、十頭……如今都有十八頭牛了，李四還是沒有回來，但是，成店家已經(jīng)成了茶園包最會養(yǎng)牛的人。

茶園包的百姓都勸成店家不用開客棧了，牛養(yǎng)那么肥，直接養(yǎng)牛算了。成店家卻說，“等客來”還得開下去。因?yàn)槔钏氖窃凇暗瓤蛠怼卑巡枞~弄丟的，如果自己不開客棧了，那么李四回來就找不到人了。

這天，“等客來”來了個蒼老的男人，臉色黢黑，瘦骨嶙峋，背還有點(diǎn)駝。他一來，就迫不及待地對成店家說：“成大哥！”看著成店家陌生的眼神，男人笑著說：“成大哥不認(rèn)識我了嗎？我是李四?。　?/p>

成店家用力揉了揉眼睛，聲音顫抖：“李四兄弟，終于把你等到了！這些年你去哪里了？”

李四告訴成店家，八年前他在“等客來”搞落了一包神泉茶，直到交貨，他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一包。就因?yàn)檫@包茶，讓他的生活發(fā)生了一個大轉(zhuǎn)彎，他交不出貨，又拿不出錢，所以被扣在那里當(dāng)了八年黑工。

成店家很激動，他等了八年，終于把李四等來了。他立馬把李四帶到后院，指著那十八頭牛對李四說：“這都是你的！八年前，你在‘等客來丟了一包神泉茶，你一直沒回來，我就用茶換了三頭牛。八年來，我一直在等你，牛生牛，現(xiàn)在三頭牛變成了十八頭牛。今天你終于出現(xiàn)了，把這些牛牽走吧。”

李四聽了成店家的話，死活不肯要，他說：“成大哥，當(dāng)年要不是你收留了我，我丟的就不是一包茶而是一背簍茶，還是我欠你人情。”

成店家笑了笑，他把李四帶進(jìn)房間，指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說：“這是我欠你的人情?！?/p>

成店家說：“我們一人欠一個人情，剛好抵消。等客來，等客來，無論發(fā)生了什么，我們都會等客人回來，這是做生意的誠信之道?！?/p>

李四只好說：“成大哥，這十八頭牛我收下，這些年你為我做得太多，后面的我就自己想辦法?！?/p>

李四離開“等客來”，把十八頭牛賣了，然后買了不少神泉茶的小苗苗。其他腳夫子都以為這李四做黑工把腦殼做憨了，大家曉得神泉茶難種，都等著看李四的笑話。

李四一到家就見他兒子在地里挖土，長得跟他一般高了。李四的老婆子一見他更是嚇傻了，八年前李四一去不復(fù)返，村里人都說這李四兇多吉少，如今一個大活人站在自己面前，李四的老婆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當(dāng)李四把自己將十八頭牛全換成茶秧苗苗的事告訴老婆子時，女人哭得更傷心了，嘴里喊李四失蹤這八年把腦袋整憨了。

李四曉得自己解釋不清，所以他把半山腰那片紅土地開墾出來，直接在茶園旁修了個小茅屋住下，一心一意照料神泉茶。去當(dāng)黑工之前有十多年，他都守在神泉茶的園子里頭，茶農(nóng)們咋個種茶，咋個飲肥料，啥時候修枝丫，啥時候收茶葉……他看也看會了，但畢竟他沒親手種過，所以他就天天守著茶苗苗鉆研，慢慢地，弄出點(diǎn)門道了。

這年四月，神泉茶收成很好，李四成了茶商，他不背茶了，還雇腳夫子替他背茶。另外，李四找來一個信得過的腳夫子，專門幫他背錢。錢往哪里背呢？往那個等了他八年的“等客來”客棧背。李四告訴背錢的腳夫子：“錢務(wù)必親自送到成店家手上。當(dāng)時，要不是成店家有誠信，在小西路上等了我八年，我哪里會得到這十八頭牛？沒有牛，我咋個可能買得起神泉茶的秧苗苗？沒有秧苗苗，我咋個可能有今天？我決定種茶的時候就對自己說過，我如果賺了錢，必須要分一半給成店家。當(dāng)年，成店家守住了誠信，現(xiàn)在，我也要守住誠信?！?/p>

另一邊，五月一到，成店家的“等客來”又忙起來了。后院里聚攏許多腳夫子，其中有一個腳夫子很特別，他背來的不是茶葉，而是錢。每年五月，這個腳夫子都會給成店家背來錢，一直背了好多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