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頓年夜飯

方冠晴

這一年，生意人趙春立運氣特別差，做啥生意啥不成，好不容易做成一單，還是筆爛債，收不回貨款。到臘月底了，他還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催債?？磥恚衲甏汗?jié)是沒法回老家過年了。

媽媽打來電話，問趙春立啥時候回家，他吞吞吐吐地說了不回家的意思。話還沒說完，媽媽截住了他：“這哪成？連三奶奶家的大海和小海都回家過年呢，你不回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沒孝心，媽在村里沒面子，你也沒面子。不僅你要回，媳婦小琴、孫子都得回！”

三奶奶家的大海和小海兄弟倆在城里開了一家公司，今年倒了大霉，被一個騙子騙得血本無歸，差點破產(chǎn)，直到現(xiàn)在兄弟倆還在到處找那個人間蒸發(fā)的騙子。這樣的情況下大海和小海還堅持回家過年，趙春立不回去就說不通了。而且他知道媽媽愛面子，年紀跟三奶奶相仿，從年輕的時候兩個人就相互攀比，到老了，比不了別的，就比誰的兒孫有孝心。他要是不回去，肯定讓媽媽在三奶奶面前沒面子。再說，爸爸已經(jīng)過世，如果他春節(jié)不回家，媽媽的確是怪孤單的。

趙春立只得答應(yīng)了，不過他告訴媽媽，他實在太忙，回去也呆不了幾天。媽媽的語氣這才歡快起來，說：“哪怕吃完年夜飯就走，媽也不攔你，但大年三十早晨你一定得趕回來，我有些事要你幫忙?！?/p>

趙春立按照媽媽的要求，大年三十的早晨，帶著小琴和孩子趕回了家。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被騙了，大海和小海并沒回來。

媽媽說：“他倆只是到家遲些，得傍晚，趕上吃年夜飯。這就是我叫你今天早晨趕回來的原因。他們回來吃年夜飯，飯得有人做啊，我一個人做了他家的，還要做自己家的，忙不過來，得你們回來幫忙?！?/p>

趙春立一驚：“他家的飯要你做？三奶奶呢？”

媽媽嘆了一口氣，這才告訴他一個不幸的消息：三奶奶患了鼻咽癌。兒子們的公司出了事，三奶奶沒敢將這消息告訴孩子，反正兩個兒子平時也給了她一些錢，她就自己在縣城的醫(yī)院治著。要說身體還沒全垮，硬撐著置辦一頓年夜飯也可以，但關(guān)鍵問題是，三奶奶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味覺，吃什么東西都是苦的，試不出個咸淡。這樣做出菜來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大家沒法吃。

母子倆說話間，三奶奶來了，她的臉比平時蒼白，不過走路還穩(wěn)當(dāng)，看不出生了大病，身上穿著鼓囊囊的羽絨服，也看不出身體瘦了多少。趙春立上前拉住三奶奶的手，三奶奶眼眶立馬就紅了，說：“孩子，我生病的事，千萬別告訴大海和小海。他們公司遇到倒霉事，夠煩心了，不能再讓他們心里添堵。”

趙春立說：“這哪能瞞？我要瞞了，大海和小海要怪我一輩子?！?/p>

三奶奶生氣了，重重地甩開了趙春立的手：“你這孩子咋這么不懂事？一年就這么一頓年夜飯，你要讓我們一家人吃得不痛快？”她埋怨趙春立的媽媽：“看你養(yǎng)的兒子，不明事理。我要是可以讓孩子們知道，干嗎請你幫我做年夜飯？”

媽媽趕緊哄著三奶奶：“我不還沒說清楚嘛，你太性急就趕來了。你先回去，這事我跟春立好好說?！?/p>

送走三奶奶，媽媽很嚴肅地說：“你還不明白三奶奶的心思嗎？大海和小海公司出了事，她干著急幫不上忙。人老了就沒用處了，不能再為孩子們做什么貢獻，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孩子不為老人分心。三奶奶這么做，也是為了讓孩子們安心。瞞住了孩子，孩子不分心地去做事，她也就覺得自己有點價值了。你說，你要是將這事抖摟出去，不是寒她的心嗎？”

媽媽很會勸人，趙春立被說服了，但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媽媽去給三奶奶做年夜飯，趙春立帶著小琴去幫忙。到中午，一桌豐盛的年夜飯終于做好了。三奶奶往外轟他們：“快回去吧！要是大海他們提前回來，看到是你們做的就不好了。你們回去忙自己的年夜飯吧，這里就不用掛心了。”

回到家，媽媽已經(jīng)累得直喘氣，趙春立擔(dān)心地問道：“媽，你的身體……”媽媽說：“我比三奶奶福氣大，硬朗著呢，但終歸75歲了，做事有些力不從心了?！?/p>

家里的年夜飯，趙春立不再讓媽媽插手，讓她好好歇著，自己和小琴做。媽媽也沒推辭，坐在廚房里陪他們說話，偶爾搭把手。

傍晚的時候，大海小海兩家六口人終于回來了，趙春立一家和他們寒暄了一陣，怕話說多了會漏了嘴，所以寒暄一陣也就回家了。

村里家家戶戶燃起了鞭炮，熱熱鬧鬧中，各家各戶的年夜飯開吃了。吃完飯，趙春立打算出門打麻將，這是村里男人們在除夕夜愛玩的娛樂，但他剛走到門口，媽媽喊住了他，說：“今晚別打了。你一吆喝，大海和小海心癢了，也想打了。三奶奶怕只能過這一個年了，你就讓她好好與兒孫呆一個晚上吧?！?/p>

這話說得趙春立鼻子一酸，想到媽媽這年紀，也是陪一次少一次，索性自己也不打麻將了。小琴在收拾碗筷，媽媽又說話了：“三奶奶家兩個媳婦懶，哪像我家的小琴勤快？沒支使她倆做事，她倆恐怕也不知道幫三奶奶洗碗了。三奶奶經(jīng)不得累，你幫著想想轍唄?！?/p>

小琴腦子活，捅了捅趙春立：“這還不簡單？你去門口喊一嗓子，支使我給媽洗碗，她倆聽了能不受啟發(fā)？”這主意好，趙春立走到門口，粗聲大嗓地嚷嚷起來：“小琴，媽辛苦一年，你回家吃現(xiàn)成飯，現(xiàn)在還不麻溜地幫媽將碗洗了？”小琴尖起嗓子答：“還用你吩咐？我哪有這么不懂事？早在洗了?！边@話真見效，隔壁立即傳來小海的聲音：“老婆，聽到?jīng)]？小琴在幫她婆婆洗碗，你也別坐著了，做點事吧?！?/p>

屋里幾個人都偷偷地笑起來，媽媽抹著淚說：“我的兒子兒媳懂事，我硬是比三奶奶有福氣喲?！?/p>

這一夜，趙春立哪兒也沒去，陪著媽媽看春晚，他聽動靜也聽得出來，大海和小海也沒出去，也在家里陪著三奶奶，這讓他酸澀的心里多少有點安慰。

大年初一上午，大海和小海兩家人就走了。趙春立本來也打算初一回城，但他想想三奶奶的病，再想想與三奶奶同歲的媽媽，他又在村子里住了兩天。

三個月后，趙春立在城里接到老家的電話，打電話的人說：“春立，回吧，你媽走了?！壁w春立驚叫起來：“啥？你說啥呢？是三奶奶吧？”對方說：“三奶奶還在，你媽先走一步了?！?/p>

一家人匆匆趕回來，媽媽真的走了，安詳?shù)靥稍诖采?。趙春立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他跑去問三奶奶，三奶奶已經(jīng)氣若游絲，說：“去年城里來了個愛心醫(yī)療隊，我和你媽，是那一天同時查出患了癌的?！?/p>

趙春立驚呆了：“這么說過年時……可她為什么不跟我說？”

三奶奶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和大海小海一樣，去年都不順，我們是知道的。我們倆約好了，瞞著……不讓孩子掛心。人老了，沒用了，能做的，也只有這了。”

趙春立哭得死去活來，他悔呀，春節(jié)回家，他咋就沒留意媽媽瘦了呢，咋就沒留意媽媽體力不如以前了呢，這都是患了病的征兆??！

安葬完媽媽，趙春立不再猶豫，毅然給大海小海打了電話。三奶奶要埋怨就讓她埋怨吧，他不能讓大海小海像自己一樣，心里痛一輩子。

大海和小海趕回來，在三奶奶的病床前守了六天。六天后，三奶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