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會
(棗莊科技職業(yè)學院,山東 棗莊 277500)
王琴教授在分析安徽阜陽方言古照組一部分字今讀f聲母的形成原因時指出:“在知、照組的讀音方面,棗莊方言跟阜陽方言一樣,也是只有合口呼的擦音變f 而塞擦音沒有變pf,pfh,也是沒用卷舌聲母,知、照組字不變f 的跟精組合流為?,?h,s?!保?]錢曾怡先生在繪制山東方言地圖時指出整個棗莊市都是將知、照組聲母讀成唇齒音pf、pfh、f。[2]124事實上,棗莊方言的唇齒音情況遠比兩位作者提到的復雜得多。
棗莊市位于山東省南部,現(xiàn)轄市中、薛城、嶧城、臺兒莊、山亭、滕州等6 個區(qū)(市),總面積4550 平方公里。棗莊方言屬于中原官話鄭曹片,山東方言之西魯片。就整體上來說,在今棗莊方言中共有二十二個輔音聲母,且有一套完整的唇齒音聲母pf、pfh、f、v,如:
韻例字u a ? e ε a~ e~ a? ??聲pf 豬煮竹助 抓爪 桌濁捉啄追綴錐墜 拽跩 磚撰賺篆 諄準 莊壯狀撞中重終眾pfh 出畜除處戳輟齪綽吹錘錘槌 揣踹 穿船川喘春蠢唇鶉瘡闖床創(chuàng)充寵蟲沖f 1福府 法乏 翻、凡 分、墳 方、房 風、逢2書熟 刷耍 說碩 水睡 帥甩 栓拴 順舜 雙霜黍樹 爍搠 稅 衰蟀 閂涮 瞬 孀爽v 1入如 若弱 蕊瑞 軟 戎絨擩辱 芮 茸冗2瑞睿 容溶銳榮融
表中pf、pf‘的主要來源是知、照組合口三等字。v 母的來源有二:v1 主要是日母合口三等字;v2 是由禪、余、匣母等不規(guī)則演變而來。這三個聲母在北京話中分別對應的是舌尖后音聲母。由于受“推普”運動的影響,現(xiàn)代的棗莊人已逐漸將三個聲母讀成舌尖前音三個聲母,而讀成舌尖后音聲母的不多。
f 聲母有兩個來源:f1 是由非、敷、奉演變而來的,這些字在北京話里聲母讀f;f2 則是由照組演變而來的,這些字在北京話里聲母讀?。
并不是所有的字都遵循上述規(guī)律,如“誰、摔、褥、阮”等字分別讀作,這主要是白讀的方式導致的。盡管有幾個例外字,但畢竟是少數(shù),影響不了大局。
知、照系聲母在今棗莊方言中讀作唇齒音pf、pfh、f、v 四個聲母的現(xiàn)象主要見于棗莊市的市中、薛城、滕州、山亭、嶧城北部等地,臺兒莊及嶧城南部沿運河地區(qū)則表現(xiàn)出了內(nèi)部差異。在這個地區(qū),知、照系聲母多讀作t?、t?h、f、? 等音,如:
相對于詞匯、語法而言,語音的系統(tǒng)性更強,其內(nèi)部的各成分之間相互關(guān)聯(lián)、彼此影響。也就是說這種結(jié)構(gòu)系統(tǒng)中的某一個成分的演變是其他語音成分共同影響和制約的結(jié)果。方音作為語音的一種地域變體,其結(jié)構(gòu)的系統(tǒng)性亦是如此。中古知、照組聲母的字在今之方音中演變?yōu)榇烬X音聲母的讀音應該是一種條件音變,具體地說這種現(xiàn)象應是聲母受到韻母或者介音的強烈摩擦運動而引起的音變。石汝杰指出,很多的漢語方音中都有這種高元音的強烈摩擦現(xiàn)象。[3]元音唇形的圓展、部位的前后等發(fā)音特征與聲母的發(fā)音特征關(guān)系密切,這種在發(fā)音過程中的強烈摩擦力使得該元音發(fā)生輔音化進程,進而產(chǎn)生的發(fā)音阻力便會要求聲母的發(fā)音部位與之共擔,這是語流中同化作用的結(jié)果。韻母或者介音的發(fā)音特征會影響到聲母,而聲母的發(fā)音部位則會在韻母的同化作用下順勢前移,演變?yōu)樾碌穆暷浮?/p>
就元音u 而言,u 的后、高、圓唇等發(fā)音特征使舌根在發(fā)音的動程中微微上抬,而雙唇則會順勢合攏撮起。當呼出的氣流較強時,該部位往往會產(chǎn)生摩擦力,促使元音u 的實際音色發(fā)生微變,再加上受其唇音特征的約束,u 此時會演變?yōu)橐粋€唇形較展的唇齒半元音v。當v 再跟舌尖后音聲母拼合時,由于受到摩擦的阻力影響的發(fā)音便附著上了摩擦性,演變?yōu)橐粋€由舌尖后音與唇齒塞擦音聯(lián)合而成的復輔音。又因為復輔音的復雜性,很難在語流中保存下來,故而很快地向單輔音演變,即先演變?yōu)閠f,繼續(xù)保留舌音特點,進而因u(v)的唇音色彩使得tf 放棄了舌音性質(zhì),朝著唇(齒)音方向演變。換言之這種聲母的演變軌跡大致是>tf v >pf v 的一個過程。以此類推pfh的形成過程應該是的過程。
u 的這種較強的摩擦性較為明顯地作用于擦音后,因此f、v 聲母相對較容易演變,也就是說的過程比較容易完成。并且這種演變一旦發(fā)生又具有較強的穩(wěn)定性,與pf、pfh相比不容易發(fā)生改變。這也便解釋了中原官話中部分方言中為什么只有f、v 聲母存在的情況了。
周振鶴、游汝杰等人認為:“移民史可以用來解釋方言的部分的成因,反過來方言現(xiàn)象也可以為移民史提供佐證,兩者的關(guān)系極其密切?!保?]15-16
據(jù)《嶧縣志》載,自洪武二年始,大量的山西百姓自洪洞縣大槐樹下遷往本地。今絕大多數(shù)棗莊人的姓氏族譜里都有對這一事件的記載。依《滕縣縣志資料》記載,現(xiàn)存425 份族譜和碑文中,有340 份明確記載為明洪武、永樂年間從山西洪洞縣或平陽府遷滕的(喬全生,2008)。從目前的資料來看,可以說今棗莊人多數(shù)都是山西人的后裔。民間的傳說也是一個佐證。今棗莊人的小腳指甲是一分為二的,這是山西人后裔的特征,與外地人有著明顯的區(qū)別。此說雖是無史可緝,但也深深烙上了600 年前的移民印跡。如此說來,棗莊方言與洪洞方言應該具有同源性。
洪洞、棗莊兩地有千里之遙,中間又有河南省和天然屏障太行山之隔,然今洪洞方言中仍然保存唇齒音的聲母,與棗莊方言相同。上表中的例字,除了“水”既讀fei 又讀fu,“弱”的聲母讀? 之外,其他一律相同。再如聲調(diào)方面棗莊方言的清入、次濁入今讀陰平,全濁入讀陽平的演變規(guī)律與洪洞方言也是如出一轍。如此驚人的相似,不得不考慮移民因素在棗莊方言特征語音形成過程中的作用。
在山東方言中,除了棗莊之外,棗莊兩翼的微山、蒼山,北部的平邑、泗水、寧陽、新泰等地方言中也是存在大量的唇齒音聲母,成為西魯片山東方言的區(qū)別性特征,而以上這些地域也都是歷史上的洪洞移民所至之處。結(jié)合洪洞大槐樹移民史料,以上作為山東方言的“一組比較特殊的聲母”應該是隨著明代洪洞大槐樹移民帶過去的。因為是集中移民到魯西南一帶,所以這一組聲母在這一地區(qū)保留得相對完整。
據(jù)王琴說,在皖西北阜陽地區(qū)也流傳著祖上由棗莊移民至此的說法。[1]再如皖西北地區(qū)的利辛、濉溪、壽縣、霍州等縣市也都有山東人移民至此的情況。據(jù)葛劍雄等,安徽北部地區(qū)在明初年間乃山東移民的主要活動區(qū)域,宿州、懷遠等縣市以西則是重要的移民點。[5]333-334方音中帶有知、照組合口呼的字今讀作唇齒音聲母特征的臨泉、界首、阜陽、渦陽等諸縣市均屬于這個移民范圍。也許這一地區(qū)知、照組合口呼字讀唇齒音聲母現(xiàn)象與山東移民有關(guān)。若果真如此,應該說晉南、魯南與皖西北三處方言應是一脈相承的。
當然,運用移民史來解釋這些語言現(xiàn)象必須建立在確鑿證據(jù)的基礎(chǔ)之上,否則再多的相同或相似也只能算是巧合。畢竟“有間隔地區(qū)方言間的某些相同的形式的存在,并非都是移民的原因,其中有許多是平行發(fā)展的結(jié)果。”[2]11
棗莊的臺兒莊及嶧城南部沿運河地區(qū)知、照系聲母多讀作t?、t?h、f、? 等音,只有一個唇齒音f。從語音的系統(tǒng)性和語音史的角度來看,在臺兒莊及嶧城南部沿運河地區(qū)早期應該也是存在著一整套唇齒音聲母的,然而后來由于受某些因素的影響唇齒塞擦音pf、pfh聲母又演變成了舌尖聲母。這里提到的某些因素,其中較為重要的一點應是語言的接觸。
臺兒莊古稱“臺莊”,位于魯南蘇北,毗鄰徐州,京杭大運河貫穿全城。據(jù)《嶧縣志》載,歷史上“江浙湖廣諸行省,漕糧數(shù)千艘,皆嶧道北上,商旅歲時往返不絕”,臺兒莊成為“商賈輻輳,田圜匱櫛比,亦徐兗間一都會也”。明清時期的臺(兒)莊“為嶧巨鎮(zhèn),商賈輻輳,富于縣數(shù)倍”,“俗稱天下第一莊”。由此可見,南來北往的商賈,匯聚在這里,他們操持不同的口音,與當?shù)氐陌傩战灰祝瑤装倌耆缫蝗?,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當?shù)氐恼Z言。雖然這種影響是相互的,但是鐵打的臺兒莊,流水的商賈,臺兒莊受到的影響應該更深一些。突出的表現(xiàn)便是“臺莊”名字中滲透進了強勢方言的“兒”。這里的“兒”無實際意義,是“臺”的兒化,讀,帶有明顯的卷舌特征。然而棗莊其他的方言中的兒化在讀音上卻清一色表現(xiàn)為平舌,如:小事兒?i?24se42、小豬兒?i?24pfe213、大門兒ta42me55等,與臺兒莊方言有著明顯的區(qū)別。
“臺莊”變成“臺兒莊”的例子應該給我們很大的啟發(fā),幾百年的繁華貿(mào)易史,臺兒莊方言表現(xiàn)出極大的開放性,在與南腔北調(diào)的頻繁接觸中率先實現(xiàn)了自身的語音演變,體現(xiàn)出與棗莊其他內(nèi)部方言的差異。唇齒塞擦音pf、pfh回歸的具體過程我們現(xiàn)在已無史可考,但是其回歸應該也是在這種語言接觸的背景下完成的,只不過結(jié)果沒有演變成舌尖后音?,而是變成了舌葉音t?、t?h、f、? 而已,與精組字演變成的舌尖前音相區(qū)別。
相對于較為開放的臺兒莊方言,棗莊其余地區(qū)的方言則顯得更為封閉。合口呼的知、照組字朝向唇齒音演變,其余的知、照組字沒有像北京話一樣演變成舌尖后音,而是整齊劃一地演變成舌尖前音聲母:?、?h、s、z。也就是說,棗莊人(不含臺兒莊及嶧城南部沿運河地區(qū)的人)的口里不會區(qū)分平翹舌音,如:
??:茲滋資姿咨淄子籽紫姊字自漬;支知之只職直值指紙止志至治質(zhì)智制置
?h?:疵詞祠辭雌磁慈瓷鶿此賜伺刺次;吃尺癡赤池弛馳持遲齒恥侈豉翅
s?:思斯絲撕鷥司飼私死似寺四泗;
詩虱室識釋師濕失適施示飾尸時十拾實食石蝕使史駛屎始是事市式氏視世試士勢誓逝匙柿
z?:日
再如:
這種平翹舌不分的例子不勝枚舉。清末山東人張祥晉在《七音譜》中也曾提到這種現(xiàn)象:兗、鄒、嶧之人言“州為鄒”、“身為森”、“收為搜”。其所謂的“兗”、“鄒”、“嶧”正是廣大的魯南地域,“嶧”乃棗莊古稱“嶧縣”的簡稱。其實早在300多年前用魯南方言寫成的《醒世姻緣傳》書中,就已經(jīng)有了“重新”寫成“從新”(69 回)、“屎”寫成“死”(47 回)、“捉弄”寫成“做弄”(70 回)、“蠢”寫成“村”(84 回)的例子。依麥耘來看,沒有翹舌(卷舌)聲母的方言不是從來沒有的,而是后來消失了。[6]由此看來,棗莊方言乃至整個魯南方言的舌尖后音向舌尖前音演變完成的底線時間應該在300 多年前。
至于唇齒音是何時演變而來的,從目前關(guān)于棗莊的語言資料中尚未能找尋到依據(jù),不過它至少與向舌尖前音的演變同步,甚至是更早。我們此處可以移民為分界點來討論,這又存在兩種可能性:
一是在移民運動進行之前,當時山西南部地區(qū)的方音中知、照組合口呼的字業(yè)已演變?yōu)榻裉斓拇烬X音聲母,進而隨著移民運動的開展隨即把這種方音特征帶到了棗莊,棗莊的移民進而又帶到了皖西北地區(qū)。至于山西南部方音中pf 組聲母產(chǎn)生的時間,王臨惠指出了一個時間區(qū)間:上限為元代,下限是清乾隆己酉年(1789 年)。[7]71理由是元時江陽韻的照二組尚未完成開口向合口的演變,然而清乾隆朝的《虞鄉(xiāng)縣志》(1789 年)中已有“船讀作樊”的文獻記載。由是觀之,pf 組聲母產(chǎn)生的時間當在600 多年前。但是這種例證畢竟太少,所謂例不十,法不立,結(jié)論尚需要更多的語音史料予以支撐。
第二種可能是在移民時這種演變尚未開始或者尚未完成,晉南的百姓將這種尚未演變成形的語音帶到了棗莊,進而又帶到了皖西北。之后棗莊、晉南、皖西北等地的知、照組聲母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平行發(fā)展,逐漸形成了今天相似的局面。這正如法國語言學家梅耶所言:“出于一種‘共同語’的各種語言,甚至在分離和開始分化之后還可以有許多同樣或相似的變化?!保?]40但是這個過程完成的底線時間應該是在300 多年前。
對于以上兩種可能性我們不置可否,畢竟都這都是推測,尚需更為深入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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