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

段曉云

一

南鎮(zhèn)有過年去廟里燒香的習(xí)慣，大年初一人們在守完歲之后就急急忙忙趕去南山上的三教寺。這個習(xí)慣開始時是一種怎樣的源頭人們已經(jīng)不知。后來南鎮(zhèn)發(fā)展了，人們?nèi)耘f去三教寺。有時候歷史留下來的痕跡就是這樣的一種默默無聞的墨守成規(guī)，沒有人去問為什么。

小小記得自己小時候去過幾次三教寺，后來她想自己可能去過很多次，可能是唯獨(dú)這幾次自己記憶深刻。人的記憶是不可信的。

第一次，是比較怪異的。那時候小小媽帶著小小的兩個姐姐，肚子里當(dāng)時還懷著人們不知道的小小。聽媽媽講因?yàn)橐呀?jīng)有了兩個女兒，想去廟里求求送子娘娘讓自己生個大胖小子。可是那時候小小這個大胖女兒已經(jīng)長在媽媽肚里了，只是人們不知道。后來小小學(xué)了生物，知道一個月大的小胎兒其實(shí)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肉瘤，可是為何她知道媽媽去過寺廟呢？而且還記得媽媽給送子娘娘磕了頭，虔誠地去拔了一枝花。

小小出生，毫無懸念仍舊是一個閨女。小小的父親坐在床邊一口接一口抽著煙。小小媽媽看了一眼小小，頓時覺得肚子里鼓鼓的。小小的奶奶腳還沒有進(jìn)門，看見小小爸爸在那里吸煙，就把剛要跨進(jìn)門的左腿收回去，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小小生下來沒有哭，后來長大之后她覺得自己善于察言觀色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小小的媽媽坐了三天的月子就自己下床做飯。沒有生下兒子，沒辦法理直氣壯地享受產(chǎn)婦待遇。小小的奶奶也沒有給什么好臉色，仿佛生不下男孩的女人都是有罪的。小小媽媽一度想讓小小死，她還年輕，覺得自己還可以再生幾個，總會有一個是男孩。所以小小媽專門把小小放在窗戶旁邊，假裝忘了關(guān)窗就離開，以為這樣小小總活不長?？墒腔貋淼臅r候小小早就被爺爺移到了里邊。小小的爺爺舍不得小小，他最愛小小。

小小就在媽媽這樣的圍追堵截中長大。到了小小三歲的時候，小小不再是媽媽的主要關(guān)注對象，因?yàn)樾⌒∮钟辛艘粋€妹妹。小小的奶奶對媽媽徹底絕望，于是搬走了。小小的爺爺拗不過奶奶，也嘆著氣跟著走了。留下小小一家六口，小小的爸爸媽媽，以及小小的姐妹們。

小小的爸爸媽媽是受過教育的，對于生男生女的看法異于長輩，生男孩更好，可是生女孩也不錯。自從爺爺奶奶搬走之后，小小媽媽就覺得自己生幾個女孩也沒什么，以后長大了女兒會更孝順。以前之所以對男孩那么執(zhí)著是因?yàn)楣牌哦荚诿媲?，而現(xiàn)在公公婆婆都不在身邊，即使生不出男孩也沒多少壓力，便覺得對小小有所虧欠，加倍對小小好起來。

二

人的一生是不得圓滿的，其實(shí)也不能這么說，圓滿只是心態(tài)，不能用于要求物質(zhì)與精神，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用來實(shí)踐。也并非所有實(shí)踐都可以獲得成果。世事不可預(yù)料，更不可能用來企盼。

小小十二歲那年，二姐生了場大病。小小長大后，在回溯舊時光的時候，十二歲的那個夏天好像永遠(yuǎn)沒有過去，清晰得小小都懷疑自己的現(xiàn)在是真是假。

小小的二姐生了很重的病，看醫(yī)生吃了藥也不好，只好送進(jìn)醫(yī)院。小小那時小，只去看過姐姐一次，那是她第一次去醫(yī)院，隨著爸爸走進(jìn)寫著“精神科”三個字的大樓，那里的病人沒有像書中說的一樣，有美麗的天使醫(yī)生與護(hù)士的照顧，那里每個人都有一個鐵籠子，小小的二姐也有，小小看見她坐在鐵籠子里，呆呆地朝著外面看。小小叫了一聲“姐”，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小小的方向，小小覺得她在看自己，卻又不是，她的眼光好似落在一個十分悠遠(yuǎn)而又神秘的地方，小小覺得她的眼睛里有另一個她看不到的世界，而自己此時恰好與它重疊。

小小看二姐的時候，幾個護(hù)士正好去給鄰床的病人打針。那個人沒有籠子，坐在床上癡癡傻傻地笑，護(hù)士走過去放下手中的盒子，說了聲“打針”。那個人聽見這個詞立即縮了一下，可憐巴巴地抬起頭低聲嘟囔：“我沒病，我不打針。”

護(hù)士回道：“沒病你會來這里？快點(diǎn)脫褲子，我還要去別的病房打?！?/p>

周圍的幾個護(hù)士笑她，“你怎么還和一個神經(jīng)病說話？能說通嗎？快打?！?/p>

那個護(hù)士似乎覺得自己被嘲笑了，臉紅了紅，嘴上立即狠了：“你個神經(jīng)病，快脫?！?/p>

那個人不聽，向門口跑去，幾個護(hù)士立即把她攔了下來一把拽住頭發(fā)，拿出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繩子，把那個人的手捆上，想把她固定在床上。

那個病人發(fā)出了尖銳的哭聲，讓小小嚇了一跳。小小看著那個扭動著身子嘴里發(fā)著恐怖聲音的人，眼淚立即流了下來。她想是不是二姐也在他們看不到的時候遭受同樣的待遇。

兇狠的針頭立即沒入那個人的皮肉里，小小看著那冰冷的液體一點(diǎn)一點(diǎn)注入到她的身體，那人突然安靜下來，轉(zhuǎn)過頭來，那人的眼淚還沒有擦干，就那樣淚眼蒙眬地看著小小，突然奇異地笑了。小小立即感覺到身體里涌過一股暗流，讓自己難受極了。

小小立即大哭起來，哭著求爸爸，咱們帶二姐回家吧。爸爸的眼圈也紅了，拉著小小的手，快把小小的手捏碎了。

下午，爸爸就給二姐辦了出院手續(xù)，醫(yī)生勸道：“你看你還要工作，把孩子留在這里挺好的，可以及時接受治療?！?/p>

爸爸搖了搖頭，“不了，住一天院就要幾十塊錢，我雖然沒有兒子，可是還有其他三個女兒，我也得養(yǎng)她們。我也想明白了，想自己回去照顧她，不管她多么不爭氣，都是我的女兒，好歹現(xiàn)在我還活著，就是她不清楚打我罵我我還可以看見她……”說著說著爸爸就哭了，抬手抹了把眼淚。

小小也哭了。那也是小小第一次覺得那個平時小氣、愛斤斤計(jì)較、喜歡雞蛋里挑骨頭的父親原來如此偉大，那個能幫小小做木凳、能幫小小做數(shù)學(xué)作業(yè)的無所不能的父親原來也會害怕，也會哭。

三

然而照顧一個病人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特別是一個不聽話的大孩子，有時候小小爸爸會氣得破口大罵，說上輩子造了什么孽這輩子才會生這樣的女兒，也會和小小媽媽拌嘴。小小的爸爸媽媽以小小感覺到的速度在迅速蒼老。

小小記得，一到黑夜以及天氣變化的時候，姐姐就容易犯病。小小在學(xué)?？匆姶巴獾囊粓F(tuán)團(tuán)烏云，就再也聽不進(jìn)去課，而是想自己的姐姐是不是又昏昏欲睡地坐在床上眼睛呆滯地看著一個茫然的點(diǎn)，或者怎么也勸說不住地要走，如果別人來拉，手邊有什么東西都會招呼上去。

在小小還小的時候，只要爸爸一個人就可以把發(fā)病亂打人的姐姐制服。隨著小小漸漸長大，有時候二姐一甩手就可以把爸爸甩到床腳。有時候不小心碰到一些尖銳的東西，爸爸得緩上好長一段時間才能重新站起來。二姐有一次甚至因?yàn)閶寢尣蛔屗鋈?，一把抓住媽媽的頭發(fā)。不論妹妹如何撲上去咬她，她都不放手。小小只好拿起剪刀，一下剪斷了小小媽媽留了十幾年的頭發(fā)。小小媽媽的頭發(fā)也迅速變白了，就像鄰居家養(yǎng)的那只黑白相間的老貓，整個人都感覺不到生氣。又好像一口枯掉的井。

二姐并不是一直都這樣，有時她會清醒，看著爸爸身上的瘀青問：“爸，這是怎么了？”

爸爸會說：“今天出去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家門口的那條小巷子不知道被誰扔了塊石頭?！?/p>

二姐轉(zhuǎn)身離開，過了一會兒回來，手里拿著塊小小的石頭，“巷子里就這么一塊石頭，這么小，你年紀(jì)這么大怎么都不知道小心呢?！?/p>

有時候她就是這么殘忍，能在所有人的心上狠狠劃一刀，血都來不及流，就讓人感覺自己已經(jīng)死了。

小小躲在另一個房間坐在冰冷的地上聽著這番對話偷偷地哭，懷里抱著比自己小三歲的妹妹。

后來家里來了一個爸爸的同學(xué)，告訴爸爸三教寺有一個老神婆治這個很管用。爸爸好像聽到了福音，興沖沖地領(lǐng)著全家去三教寺。全家都感覺心里輕松了不少。

二姐問爸爸要去干什么，爸爸回答：“那里有個神婆聽說特別靈，爸想帶你去瞧瞧?！?/p>

二姐反對，“爸，我沒病。為什么要去看?。俊庇胁〉娜苏J(rèn)為自己沒病真是最讓人沒法子的事。

小小媽便哄她：“你別聽你爸瞎說，咱們?nèi)揖褪侨グ莅莘?，求求一家平安。”二姐這才乖乖跟著去。她是最愛家人的，雖說不一定不去就會出事情，可是既然說了，就要虔誠地做，怕自己的任性給自己所愛的人帶來不幸。

四

那個神婆是三教寺里唯一的尼姑，小小聽別人說，那個尼姑其實(shí)是假的，實(shí)際上是以尼姑的身份騙人，更有甚者，說那個尼姑就憑借這個尼姑的身份現(xiàn)在萬貫家財，吃的住的比大多數(shù)人都好。

小小在那里看見了許許多多佛像。小小特別害怕，妹妹更是縮在小小身后，緊緊地拉著小小，閉著眼睛。

大姐以前從來不信這些，可是現(xiàn)在卻老老實(shí)實(shí)地拜，就像一個虔誠的信徒。

小小去的時候是淡季，三教寺沒什么人。那個尼姑正在掃地，媽媽爸爸先給功德箱里塞了些錢，才過去和她搭訕。那個尼姑長得又瘦又小，手上的皺紋就像一條條污濁的臭水溝。手的顏色也不是黃色，而是一種暗黑，就像非洲人的膚色。全身只有那雙眼睛有神，里面好像有一片神秘的海，海里藏著無盡的內(nèi)容。

尼姑走近二姐看了好久，然后把爸爸和媽媽叫到隔壁，嘀嘀咕咕說了一通。

爸爸媽媽千恩萬謝地從房里走出來，臨走的時候又往功德箱里塞了些錢。那個尼姑的臉上笑容滿滿。媽媽不知道從尼姑那里拿了些什么，就像寶貝一樣塞在懷里。小小明顯感覺爸爸的腰挺直不少，臉上的肌肉也放松了。爸爸和媽媽心滿意足地從廟里走出去。小小臨出門時回頭看了一眼，見尼姑正湊到功德箱跟前。

回家后爸爸媽媽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去一個十字路口，把從尼姑那里拿來的東西燒了，二姐奇跡般在那天之后清醒了幾天，可是沒過幾天病又犯了，而且更加嚴(yán)重。

她拿起一把刀沖著爸爸問：你是誰？

媽媽把小小和妹妹安排在另一個房間，妹妹緊緊地抱著小小，那時小小十六歲，上高一。隔著窗戶，小小可以看見里面發(fā)生的一切。小小一邊哄著妹妹讓她別怕，一邊流著淚全身顫抖。

二姐舉著刀，把爸爸逼到了墻角，惡狠狠地問：“你是誰？你把我爸弄到哪里去了？你快把他還回來?！?/p>

爸爸哄她說：“心啊，我是爸爸??？你怎么不認(rèn)識我了。”邊說邊老淚縱橫。爸爸媽媽一直叫二姐 “心”。

二姐也哭，哭著說：“不是，你不是我爸爸?！?/p>

大姐靠著墻滑下來坐在地上，哭得全身癱軟，站不起來。

小小曾經(jīng)有過很惡毒的想法。她想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姐姐，或許自己會有一個很幸福的家。但是生活沒有這樣的假設(shè)。

小小恨，恨自己的姐姐。也恨自己，為何會這樣無情，有這樣的想法。

妹妹只是躲在小小的懷里哭泣，小小很心疼她，為什么她還這么小就要經(jīng)受這些？可是，人生就是這樣啊，它不會管你是否能夠撐起這些，它也不會關(guān)心每一個人過得怎么樣，人們即使?jié)M腹怨言也沒辦法躲開。

五

噩夢是不容易結(jié)束的，小小記得自己以前做夢的時候，如果做的是美美的夢，時常在剛發(fā)覺幸福的時候就會醒來。但如果是噩夢，小小大喊大叫想要醒來也無法掙脫，甚至醒來后幾天也無法忘記。

二姐的病一直不好，藥也吃了不少。二姐在清醒的時候經(jīng)常對媽媽說：“媽，我?guī)啄陞s吃了別人一輩子的藥，如果我一個人這樣能換來全家好的話，我也愿意。只是苦了你和我爸爸了。”

媽媽也不知道聽到?jīng)]有，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媽媽的耳朵聾了。有一次二姐犯病，媽媽給她喂藥，她拿起手邊一本字典狠狠地扇過去，媽媽就有一只耳朵聾了。人們站在她右邊說話，她什么都聽不到。小小從此再也沒有用過那本字典。她一直記得，那時候老師說上了高中要買一本古漢語字典，小小纏了媽媽幾天，問她要了幾十塊錢去書店買了一本最貴最厚的。小小承認(rèn)自己虛偽自卑?？墒牵髦朗清e的也不想悔改。在那時候看來，什么都可以沒有，但是不能沒有同齡人的認(rèn)同與艷羨。

但是小小當(dāng)時沒想到，一本字典，會帶來那樣的結(jié)果，這似乎是老天對她虛榮的一個變相懲罰。小小一直在自責(zé)，但是不敢說對不起。

小小時常會在無所事事的時候回想起以前發(fā)生的一切，記憶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小小很少去認(rèn)真想自己的過去。歲月崢嶸經(jīng)不起推敲，特別是痛苦的崢嶸。人們不愿回想痛苦與丑陋的記憶。小小也是。

六

小小高三時，學(xué)校組織去三教寺拜孔子。那時小小才明白三教寺的含義原來是儒、佛、道三教的意思，里面供奉著的不僅僅有佛。寺廟很小，卻有很多尊大佛，據(jù)說可以應(yīng)對世間平凡人的所有苦難。求錦上添花的人是不會來廟里的，只有求雪中送炭的時候才想起佛。小小他們是來求金榜題名。

小小記得當(dāng)時的情形。同學(xué)們從大路手拉手一直走上去，她多了個心眼，她想，如果自己第一個趕到，會不會顯得更有誠心？于是她從小路爬上去。因?yàn)槟亲聫R建在山上，建了一條較為平坦的環(huán)山公路，車可以開上去。在之前，小小記得，她和家里人去都是手腳并用爬上去的。小小想，兩點(diǎn)之間線段最短，所以如果爬上去，肯定比他們快。

可惜小小選錯了路線，她當(dāng)年爬山的路現(xiàn)在為了防止水土流失種滿荊棘，所以當(dāng)她從荊棘叢中爬上去的時候，看到大隊(duì)學(xué)生正走進(jìn)寺廟。小小蹲在滿地荊棘中哭了。

那是小小記憶中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大哭，也是第一次顫抖得無法自已，明白人生有些事情是真的沒有辦法，是真的無可奈何。就像自己這一次，走了近路也不一定能早到達(dá)。就像以前的經(jīng)驗(yàn)并不能在下一次發(fā)生同樣的事情保證我們免于苦難，也許只是讓我們更好更快地接受結(jié)果。

小小蹲在荊棘叢里哭到兩眼發(fā)黑。

她痛苦，憐憫自己的人生為何已經(jīng)絕望到無法更加絕望的地步。不論再朝哪一個方向跨一步，也會比現(xiàn)在好很多，可是自己卻偏偏成了困在這張網(wǎng)上的一只蒼蠅，再也沒有機(jī)會飛出去。

小小就在郁悶中度過了高中的最后一個月。她一直遺憾，自己沒有去許愿，所以高考前學(xué)校放了三天假讓同學(xué)自我調(diào)整的時候，小小一個人去了三教寺。

去的時候，那里連大門都沒開，只在大門旁邊有扇小門可以進(jìn)出。小小從小門走進(jìn)去，看著院里最中央的大鼎里徐徐燃著三炷香，氣味隨著陣陣清風(fēng)吹到自己的面前，很是清香。這是她平時不會聞到的清香。

小小就跪在門口磕了三個頭，心里許了幾個愿。一愿父母姐妹健康和睦，二愿自己多年寒窗苦讀可得金榜題名……小小心想，這么多愿望，自己會不會被認(rèn)為是個貪心的人不被理睬。不過，這個似乎已經(jīng)沒有那么重要。小小已經(jīng)想清楚，憐憫和救助自己的，永遠(yuǎn)都是我們自己。

小小回到家，得知二姐又換了醫(yī)生，接受新的治療。吃的中藥粉末似乎很難吃，每次吃都愁眉苦臉，但她似乎很少犯病了。

小小兩天考完了十二年中學(xué)來的東西。就像花朵，一輩子生長，一瞬間開放。人們站在路上眺望結(jié)局，走到盡頭的時候卻回憶過程。無論在一個怎樣坎坷的平面上，最后得到的，都是一個小小的圓圈。這不是結(jié)束，而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

未來的路還有那么長。一切都會不一樣。

插圖/peipei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