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而尖銳的孤獨

李澤宇+++徐琴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涉文壇至今，次仁羅布所作中短篇小說不過二十余篇。從量上來看次仁羅布的作品為數(shù)不多，但在質(zhì)上卻兼具形神之美，多數(shù)堪稱典范。特別是在敘事技巧方面富于創(chuàng)新，足見其心思筆力。二○一一年，西藏人民出版社精選次仁羅布作品一十四篇集結(jié)成小說集《界》出版，這無疑為我們進一步深入地了解次仁羅布的作品及思想提供了一個契機，也為我們進行次仁羅布作品的比較研究提供了便利。目前，研究者關(guān)于次仁羅布小說的研究是多方位的，從藝術(shù)形式上的審美到思想意蘊上的探尋不一而足，但這些大都是從較為宏觀的角度對作品的構(gòu)建以及思想性進行探討，而從小說文本細微處出發(fā)進行研究的則少之又少。即便有以文本文字為研究對象的也只是試圖以作品中文字的調(diào)適來闡述作家意識觀念軌跡的演變。本文將從微觀處著手，以小說集《界》中作品的文本文字為研究對象，但并不著重于同一篇作品各個時間點上的縱向思考，而建筑于多篇作品的橫向?qū)Ρ戎希愿鱾€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的孤獨意象以及相近、相關(guān)詞語為著手點，探討次仁羅布以何種方式在作品中對孤獨進行書寫，對人類生存困境進行探討和表現(xiàn)。

次仁羅布的小說世界是一個豐富深邃的藝術(shù)世界，他為我們建構(gòu)了一個通向藏族人現(xiàn)世心靈世界的通道，這里有悲憫，有救贖，有靈魂的光耀和人性的脆弱。無論是其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各色人物，還是其精心構(gòu)筑的靈魂的救贖，都顯現(xiàn)出孤獨寂冷的格調(diào)和悠遠淡然的情懷。在次仁羅布筆下，溫情和美好是所要達到的彼岸，但獨孤和苦難卻是現(xiàn)世之人難以逾越的永恒的困境，他筆下的孤獨不僅沁入到人物的個體感受，而且融于環(huán)境，切入到人的靈魂之中。從平面上的二維顯現(xiàn)到立體化的三維建構(gòu)，次仁羅布以多種書寫方式將孤獨全方位地呈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

孤獨的書寫方式之一：以詞語直白地敘寫孤獨

次仁羅布極為注重藝術(shù)形式的呈現(xiàn)，其中，最為突出的莫過于在敘述角度上的努力，他費盡心思地尋找著新的敘事點。除此之外，在遣詞造境上次仁羅布也頗為用心。特別是作為一個藏族作家，不以母語寫作而以漢語作為書寫方式，這就在無形中使得他對詞語的琢磨須更下一番苦心。歷數(shù)次仁羅布小說集《界》中所載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孤獨”一詞以及與之語義相近、相關(guān)的詞語像是“孤寂”、“寂寞”、“無聊”等頻繁地出現(xiàn)。特別是在對人物進行描述的時候，這類詞語的使用是借以闡述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比如《羅孜的船夫》中寫到：“只有老船夫，很孤獨的”，這里的“孤獨”是指單個個體的生存狀況。此外，不以“孤獨”一詞而以其同義詞描寫這種生存狀態(tài)的也有，在《前方有人等她》中，次仁羅布這樣寫夏辜老太婆的居住狀況：“兒子和女兒相繼搬到單位去住，可夏辜老太婆孤身一人住在以前丈夫居住的舊房子里”。除了用以描述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外，孤獨還往往延伸到個體的生命體驗中去成為一種心理感受，與寂寞、苦楚的悲傷感聯(lián)系在一起，表現(xiàn)出人物的孤寂與孤苦。在小說《界》中：“山谷里空寂無人，桑杰猛然感到了孤獨”，蕩然無物的山谷中桑杰一個人踽踽獨行，孤獨的身體狀態(tài)衍生到內(nèi)心成為一種孤獨的心理感受。還有《塵網(wǎng)》中的跛子鄭堆在成為鰥夫后，后悔沒有和妻子達嘎生下孩子以至于他在寂寞中無以慰藉，“獨自承擔著孤寂的嚙蝕”。從人的生存狀態(tài)到內(nèi)心感受，孤獨由外而內(nèi)地侵入生命主體然后不斷蔓延，漸進地啃噬著人的靈魂。由此看來，孤獨似乎已經(jīng)被表現(xiàn)到了極致，但事實并非如此。在次仁羅布的筆下，孤獨不僅僅是人的專利還可以用來表述物與環(huán)境的狀態(tài)，在無生命的世界里孤獨也有著自己的一席之地，像《羅孜的船夫》里，作者寫“巖石散發(fā)著孤寂、落寞的氣息”。景即人心的體驗，景猶如此，人心何堪！

將孤獨不加修飾地直接寫入文本，看似簡單粗暴但實際上省去了文本被讀者誤讀的諸多可能。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溝通是以文本為橋梁構(gòu)架起來的，作者將自己精心構(gòu)建的世界以文字書寫出來成為文本，然后呈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所以，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交流并非是面對面的座談，讀者對于作者思想的接受是源之于對文本中文字的直觀感受。但在讀者進行閱讀時有可能會對文本誤讀。是以，作者在進行描述的時候以最為直白的、不加修飾的詞語才能表達出自己想要表達出的內(nèi)容。因此，次仁羅布筆下這類“孤獨”詞語的直接與大量使用，可以使讀者清楚明白地看到他所要想表達的不僅是人物生存環(huán)境與個體生存狀態(tài)的孤獨，還有人物內(nèi)心世界靈魂的孤獨。而這二者的融合，總體而言使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孤獨的意蘊和凄冷的色彩。

孤獨的書寫方式之二：時空上營造孤獨的環(huán)境

人根植于環(huán)境才能有所成長，優(yōu)秀作品中人物形象的立體化呈現(xiàn)，往往離不開作家對人物所處環(huán)境的描寫。環(huán)境于人物而言，既可以是生存背景的交代，又可以是人物心理的襯托。小說集《界》中的多篇作品，次仁羅布以精煉的筆觸將“孤獨”訴諸筆端，使作品中的人物在時空上為一種“孤獨”的環(huán)境氛圍所籠罩。這種氛圍在主人公尚未入場時就滲入文字的肌理，令人產(chǎn)生凄涼、寂寞與冷冽的感覺。待人物登場后，這種氛圍不僅襯托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還與人物在某一節(jié)點上產(chǎn)生共鳴，使人物情感表達地淋漓盡致。

一、選時以造靜之境。次仁羅布筆下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以及該時間內(nèi)所產(chǎn)生的自然現(xiàn)象，往往為營造出孤獨、寂靜的環(huán)境氛圍做鋪墊。以《秋夜》為例，在主人公次塔還沒有正式出現(xiàn)時，有一段關(guān)于次塔笛聲的描寫：

一個秋月高懸的晚上，突然從河邊傳來了震心碎肝的笛聲。它合著潺潺的水聲溢滿了鎮(zhèn)子靜寂的上空，如泣如訴，特別凄慘。

自古逢秋悲寂寥，如濃墨般的夜晚，一輪清輝灑在河邊；嗚咽的笛聲和著小河潺潺的水聲在靜寂的夜空中回響。夜的黑與月的白在視覺上形成對比，而笛聲與水聲的靈動又與夜的靜寂在聽覺上水乳交融。從視覺到聽覺，相互溝通的感官之間因聯(lián)想而產(chǎn)生了感覺轉(zhuǎn)移，不僅在生理上，而且在心理上使人感到莫名的沉重、凄冷與寂靜。此外，月、夜和水這些詞語也呈現(xiàn)出一種不同于日、山的陰柔氣質(zhì)，在寂寥的秋天，這三者的組合也給人以陰冷的感覺。再加之“秋風的吹拂”連頭發(fā)也在微微抖動，孤冷的感覺逐漸上涌。綜合以上，《秋夜》給人以更為細致的蕭瑟與孤寂的感受。這也與次塔此刻別無他物、孑然一身的生活狀態(tài)相互映照。

清冷的月夜、蕭瑟的秋風、纏綿的大雨、風中搖曳的菊花、烏云遮裹的月亮……這些特定時間，在總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孤寂的時間感，營造出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氛圍，表現(xiàn)出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進一步映襯出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

二、擇地以達孤之境。不論是細瘦的小河邊（《秋夜》）、迷蒙的洛林溝（《雨季》），還是露天茶館的一隅（《焚》）、廣袤無垠的沙地（《殺手》），次仁羅布在空間上的選擇也為作品中孤寂環(huán)境氛圍的營造產(chǎn)生了重要的作用。在小說集《界》中，作品《羅孜的船夫》無疑是在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一篇。小說在多處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對羅孜的孤獨狀態(tài)進行了描述。如小說開篇第四段，就以六個外來人的眼睛看到了這樣的羅孜：

現(xiàn)在雖然是雨滴歡快飄落的夏季，羅孜的山卻是光禿禿的，巖石散發(fā)著孤寂、落寞的氣息，要不是能看到河對面船夫的房子旁有棵綠樹的話，我們的意識里總會認為現(xiàn)在還是蕭瑟的冬天呢。

光禿的山，寂寞的巖石，原本是熱鬧的夏季卻因為是在羅孜反而被映襯出幾分冬季的蕭瑟。在這里，一山、一水、一樹成就了一個擺渡者的世界，再無其他。孤獨的空間感立體化地呈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繼直接地描述了羅孜的樣子之后，作品中又一次描寫了過江的六個人對著江對面呼喚以及等待船夫時，羅孜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主要有三次描寫，分別是：

①江對岸卻一片沉寂，沒有應和聲；

②沉默。唯有江水奔流的聲音；

③又是一陣讓人煎熬的沉默；

這里對羅孜的文字描述是“沉寂”與“沉默”，語義相近、表達情感相同的兩個詞，使得空間上的空曠感又一次躍然紙上。在這個地方除了船夫，再沒有人會應答。對于外來人而言，無言的羅孜不免顯得有些荒涼，而且令人煎熬。在下文中次仁羅布更以拉薩與羅孜的一番對比使羅孜“孤寂”的感受更為明晰、直觀。與羅孜的空曠、寂寞與孤獨相對，拉薩呈現(xiàn)的是一種飽和、熱鬧的狀態(tài)：“這里除了汽車就是房子和人”。聳立的高墻、幽深的小巷，還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八廓街上年輕的女人、街邊林立的商店、囂張的音樂，都襯得羅孜更加的寧靜，且在孤獨中又平添了幾分寂寞。

孤獨的書寫方式之三：以信仰描寫孤獨的靈魂

《中國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以“獨身一人，孤單”來定義“孤獨”一詞。以此為標準，“孤獨”一詞用來形容次仁羅布作品中的人物無疑是最為貼切的。細數(shù)小說集《界》中的人物形象，孤獨似乎是他們擺脫不掉的標簽。從小說作品中的人物身份來看，他們大多是以鰥夫、寡婦、離異者、復仇者以及沒有了親人的獨行者的形象出現(xiàn)的：孤身一人生活在羅孜的船夫（《羅孜的船夫》），被老婆拋棄的次塔以及后來等待次塔的尼瑪（《秋夜》），離了婚還未再婚的維色（《焚》），起初孑然一身后來成為鰥夫的跛子鄭堆（《塵網(wǎng)》），常年孤寡的夏辜老太婆（《前方有人等她》）等等等等，本文不再一一列舉。縱觀以上人物形象，雖然同屬孤獨者之列，但也不可一概而論，他們之間也存在著一定的差異性，不以性別論，而在信仰之間。

在次仁羅布的筆下，有一類人，他們擁有最傳統(tǒng)的美德與高貴的品質(zhì)，但是在九十年代后經(jīng)濟大潮的涌動下，這種觀念往往被視為落伍、不合潮流，不能被大眾理解與認同，這就造就了他們孤獨的靈魂。次仁羅布曾在訪談錄《文學，令人馳騁》一文中談到，創(chuàng)作《羅孜的船夫》的目的在于傳達“真正的幸福生活在人間，虛幻的來世很縹緲”的觀念。然而在作品中，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更多的是船夫甘于在寂寞中堅守信仰，在荒原中散播愛心的美好品質(zhì)。次仁羅布在描述完船夫在八廓街的遭遇后，這樣寫道：“他（船夫）再次面對八廓街的喧囂，心卻是孤寂的，在這里沒有人愿意親近他，沒有人愿意給他安慰，沒有人愿意幫助他”，最后船夫垂頭喪氣地走進大昭寺，在佛祖處他得到了無言的安慰。在幸福的人間，人與人之間應該是和諧的，但是這一段的描述給人的體驗更多的是人世間的淡漠。雖然來世飄渺無依，但它卻可以給船夫最大的心靈安慰，而現(xiàn)世的確更為真實，卻不能以愛人之心伸出援助之手。身處城市的人看到了城市繁華、舒適的一面，忽略了城市繁華背后的冷漠。對于船夫而言，“城里鬧哄哄的，人心也不善。羅孜雖然荒涼，人心卻充滿愛”。因此，他寧愿遠離繁華，孤獨地生活?！肚胺接腥说人分邢墓祭咸乓彩且粋€有著優(yōu)秀品質(zhì)的人，她堅守著從丈夫那里傳承的一切美德：誠實、善良、寬容、講求信譽……但是不幸的是這些品質(zhì)并沒有傳承下去，兒女并不認同她的觀點，這給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只有在幻覺中尋求丈夫的安慰，給精神以慰藉?？梢哉f，在現(xiàn)實生活中，夏辜老太婆也有一顆孤獨的靈魂。

此外，還有一類人，他們順著社會發(fā)展的潮流向前涌動，但是在前行的過程中精神信仰上的缺失或錯位，不免使他們的內(nèi)心陷入迷茫，他們彷徨、掙扎，忙碌的生活或許會讓他們暫時忘卻這種迷惘，然而一旦停止，孤獨又慢慢地吞噬著他們的靈魂。這類人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秋夜》中的主人公次塔，他的老婆難耐生活艱辛便琵琶別抱，只剩下次塔孤零零地品著回憶的苦酒生活。三年后，次塔自林場滿載而歸。豐厚的物質(zhì)回報給他的是極大的精神享受。村民們敬仰、愛戴他，他不禁飄飄然。這使他一改冷淡的態(tài)度，對錢熱心起來，開了商店，辦了酒館，錢包厚了起來，日子過得也很滋潤。然而，物質(zhì)上的滿足并不能緩解心靈上的孤寂。人去樓空后，他不禁潸然淚下，對老婆的思念始終沒有淡去，他還是孑然一身?？v然之后與寡婦尼瑪生活在一起，但他能留給尼瑪?shù)奈ㄓ形镔|(zhì)上的補償。不再渴望情感上得到充實，以金錢為人生奮斗的信仰也只能造就匱乏的精神世界和孤獨的靈魂?！斗佟分械呐魅斯S色從暴力、不平等的婚姻家庭中解脫出來，最初她沉醉在個人生活的輕松與快感中，然而，隨著歲月的推移，維色在與異性相處中身心俱疲。于是兩性間的相處無關(guān)愛情，不過是一時生理上的需求與慰籍，而這不過源自于動物的最原始的本能。當夜幕降臨維色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滿身的疲憊，城市的繁華也掩不住內(nèi)心的孤獨。次仁羅布筆下的這類人所沉醉的紙醉金迷的日子不過是將原本不幸的生活轉(zhuǎn)變?yōu)橐粫r的快感與享樂，這并不能從本質(zhì)上改變什么，所以幻滅感總是隨之而來，心靈上則有著揮之不去的寂寞與孤獨。在次仁羅布筆下，有溫情，有救贖，但孤獨，憂傷，卻是他作品絕對的存在。

從描摹個體生命的各種孤獨形態(tài)到通過親情、愛情、宗教來尋求解除孤獨的可能性，最終說明孤獨的絕對性。綜上所述，次仁羅布的作品無一不是以藏族普通民眾為藍本，潛心敘述他們在歷史與現(xiàn)實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激烈沖撞下孤獨且艱難的生存狀態(tài)，深入挖掘他們內(nèi)心世界中不可回避的彷徨與困惑。古語有云：“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鑒，可以知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贝稳柿_布傾盡心力于創(chuàng)作，力求打磨出一面可映照藏民族精神面貌之鏡，以期發(fā)見藏民族思想觀念中可普世的精神內(nèi)核，從而進一步地宣揚人類高貴的品質(zhì)、探尋人生意義之所在，同時，他又感同身受，關(guān)注和表現(xiàn)人性永恒的困境。由此，足見次仁羅布視野的廣度與思考的深度。

參考文獻：

[1]次仁羅布：《藏羚羊叢書·小說卷·界》，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2011.12.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