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桃
隨著中國改革步步深入,村莊從某種意義來說正在從中國的土地上逐漸消失。在巨大的變革中,無論從令人憂郁還是令人欣喜的角度,都會讓人感受到人們對村莊充滿依戀的那種情結(jié)。朝霞初放中的雄雞啼鳴,夕陽西下中的裊裊炊煙,伴隨著多少代人的夢想而展示著中國村莊的風情??墒墙裉欤叱鋈サ霓r(nóng)民,他們的命運卻在這大變革中迅速地分解著。作家正是敏感地抓住這樣的分解中所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從一個獨特的視角,通過對善良的姑娘金麥的遭遇揭示著在當今一個復雜的社會背景中,農(nóng)民不僅是改革的受益者,同時也是各種社會弊端的受害者,正是許多販賣兒童、走私、傳銷這類問題給被害者和犯罪者造成了重大的危害,這樣復雜社會背景中的金麥,這樣的弱勢群體則需要更多的理解、同情和關(guān)愛,而鏟除這些社會弊端,卻是我們必須嚴肅對待的問題。從這點來說,小說確實抓住了本質(zhì)的東西,再加之頗有幾分功力的語言,感人的藝術(shù)效果自然就不容懷疑了。
一
齊村不大,放在遼闊的壩上草原,尤其顯得小。石頭房、石頭墻,36戶人家,像36塊大石頭,聚在南山坡背風處,太陽一出來,就被暖烘烘照著。
齊村離最近的張家口市620里地;離內(nèi)蒙古正鑲白旗120里地。五年前的齊村跟現(xiàn)在的齊村一個樣,十年前的齊村跟現(xiàn)在的齊村也一個樣,景沒變,人沒變,唯一變的是:村里多了十戶人家,少了很多人。
現(xiàn)在,城里的錢好掙,人們都去打工了,就連那些腿腳靈便的老頭子也去了,有在縣城看大門的,有在市里釘鞋、收破爛的,還有掃大街的。村里,就剩下幾個眼瞎的、腿瘸的、癱在炕上起不來的,還有幾個老太太領(lǐng)著自家的小孫子、小外孫過日子。
但是,留守的這幾個老太太,照樣把36戶人家的日子過得風聲水起。誰家孫子外孫該過生日了,誰家媳婦要回來生孩子了,誰家祖墳長草了,誰家房子漏雨了,她們都一清二楚。過生日的,全村能走能串的,都會去湊熱鬧,也不隨什么禮,他家一盆餃子,你家一份菜,湊夠一桌子,大伙就一塊樂呵;誰家媳婦要從城里回家坐月子,早有人把她家的門開了,炕燒熱了,被褥曬了,碗筷洗涮干凈了。大肚子媳婦從城里回來,就像出了一次地,一點不覺得家里冷清。尤其是過年,留在村里的,就會把沒回村過年的人家也貼上對聯(lián)。齊村人貼對聯(lián),不只在大門口貼,房子的空白處都要貼上。各家各戶院兒里紅紅彤彤一片,給村里平添了許多熱鬧。
齊村雖窮,但從沒出過大賊,更沒有被判刑的人。以前,齊村36戶人家,沒有一戶門上掛鎖的,出地時,他們把門掛住,是怕豬狗進屋禍害。這幾年,出外的人把家口也帶走了,這才有人家鎖了門。人走了,鑰匙卻留給左鄰右舍,帶不走的被子、糧食、衣服,該曬的要托鄰居曬,該賣的就托鄰居賣。一家人過日子,難免有碗筷磕碰的時候,街坊鄰居相處也一樣,但是,鄰居間即使紅臉,隔一夜,太陽一出來就沒事了。據(jù)說,最先落戶在齊村的是幾個弟兄,弟兄間鬧意見,長輩長兄會坐在炕上,誰對誰不對擺在桌面上評說。一擺上桌面,明事暗事,誰是誰非,就會一目了然。錯的一方道歉,對的一方不記嫌,日子過得樂融融的。這個習慣延續(xù)了下來,齊村36戶人家就有了弟兄般的情意。
齊村雖小,卻是外出打工人的念想。在城里活不下去的、活得累的、得了病久治不好等死的,首先想到的就是回齊村。
金麥早就想回村了,可她不敢回來。在齊村,歲數(shù)大的人掌握著規(guī)矩,掌握著公道和正義。誰家做了偷雞摸狗的事,誰家做了傷風敗俗的事,誰家做了對不住祖先的事,誰家有個不盡人意、遭人唾罵的舉動,總會有幾個老人盤腿坐在他家炕上,教育子孫一樣教育他們。金麥不是怕她們教育,她是怕他們不理她,唾棄她。
那晚,在玉城火車站南廣場,她盤算著咋樣活下去,怎么算,擺在她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條。她正抱著腦袋哭,走過來一個人,來人站在她跟前說:“起來,起來,我想回齊村看看娘爹,你把我送到火車上?!彼f:“齊村不通火車啊,回齊村得坐火車再倒汽車?!蹦侨司驼f:“那你快起,把我送回去。”她說:“我不能送你,我還找我奶奶和銀麥呢?!痹掃€沒說完,就見那人伸出一個煞白的拳頭打過來,落在了她受傷的左眼上。她看那人遠去的背影,卻看到了爹的樣子。一驚,她醒了。這才想起火葬場里還放著爹的骨灰。
活也好,死也罷,她得先讓爹入土。這樣,她就回來了。
金麥圍著自家院子轉(zhuǎn)悠,一圈,一圈,轉(zhuǎn)悠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了門口的石頭上。坐了一陣兒,感覺有點涼,就把圍巾墊在了石頭上。石頭是自家的院墻坍塌下來的,半圓形的大石頭扣了個正著。
幾個孩子來來回回地跑。見了她,不喊阿姨不喊姐,只喊“哎”“哎,你是誰呀?你是從哪里來的?”喊完,就跑了。都沒到上學年齡,沒人教他們對陌生人的禮貌稱呼。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跟著奶奶長大,除了鄰居家二嬸,房前鄰居三姑,房后鄰居大娘。對其他大人的稱呼,只跟著大人叫:蘭子媽、三惠爹、大寶二姨……
一個四五歲小小子跑過來,喊:“哎,你來這兒做啥呢?你是從哪里來的?”喊罷,捂著嘴又跑開了,因為羞澀,他跑成了一順,左腿始終在前面鏟著地面。后面,兩個小丫頭一個小小子也捂起嘴跟著跑。
他們躲到石頭墻后,捉迷藏似的伸出小腦袋看。
孩子們問她從哪里來,她沒法回答。能告訴他們自己從哪里來嗎?不能。齊村人要知道她從哪里來,沒人會正眼瞅她,再知道她爹是咋死的,更不會幫她安葬。她想,等安葬了爹,再告訴他們,到時候,他們要唾棄的也許是她的尸體。
金麥看了眼身邊的包,那里裝著爹的骨灰盒。此刻,說不定爹的魂兒就坐在哪塊石頭上看著自己。也說不定,就坐在自己身旁。這樣想時,金麥摸了摸包,又摸了摸石頭,石頭冰涼的,跟爹死后的臉蛋一樣。爹死后,臉上沾滿了泥,給爹清洗時,她摸了摸爹的臉蛋,爹平時粗糙的臉,很光滑。她把自己屁股下的圍巾抽出來放在了包下。
眼下,她不能告訴齊村人她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自己該到哪里去。就這么,眼含淚,默默地坐著。秋后的太陽照在身上,像件小棉襖,讓她感覺到了一點溫暖。
那個小小子又跑過來,這次離她近了點,又喊:“哎,你做啥呢?”說罷,不跑,愣愣地看她。她招手讓他過來,他卻轉(zhuǎn)身跑開了,石頭墻后傳來一陣笑聲。
她想讓他們從自家院里跑出來,她把自己想成那個扎小辮兒的丫頭,把小小子當成和自己一起玩大的二愣,她想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或者是,看到銀麥小時候。
銀麥是爹去天津玉城打工帶回來的,在一個花格小褥子里包著,閉著眼吸自己的大拇指,餓了,就哭,哭得很沒底氣,好像隨時能背過氣。奶奶在她大拇指上抹點紅糖,她又含著吸,大拇指吸得通紅。
娘埋在西山洼里,爹跟誰生的銀麥,金麥不知道。她只知道銀麥也沒娘了,也只有奶奶,和她共有一個奶奶。半夜,奶奶和爹還在聊天。奶奶頭發(fā)奓著,影子打在墻上,像蹲坐著的黑熊。奶奶問孩子跟誰生的,爹起先不說話,問急了,回答說:“跟女人?!蹦棠陶f:“咋不娶回來?”爹說:“人家有家。”奶奶說:“你禍害別人的家,你是想讓齊村的老人唾臉了,真是造孽,造孽呀?!钡f:“您就別叨叨了,想法兒給她弄點吃的?!?/p>
銀麥哭了一夜,奶奶就在懷里抱了一夜。天不亮,奶奶就抱著銀麥去了村東喜子家,喜子媳婦剛生了兒子,奶奶去給銀麥討奶吃了。后來,爹牽回一頭山羊,它成了銀麥的奶媽。
沒等齊村老人們上門教育,爹就急著要走。奶奶說:“出去別再亂來了,不行就娶進家來,別再抱回個小小子,那我就沒法活了?!钡班拧绷艘宦暎o奶奶1000塊錢,又留下一句話:“我安頓好那邊就回來接她,超不過半年。”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年,金麥13歲,奶奶56歲。金麥在鎮(zhèn)里上過三年小學,早晨五點起,走10里地,晚上再走回來。金麥成績一直不好。后來,干脆就不念了。
爹不愛銀麥,但金麥愛。因為,爹不回來看銀麥不說,電話里,他也從不主動問銀麥,甚至是,他都不想著給銀麥取名字,只喊“那女孩兒”。銀麥的名字是金麥給取的,奶奶給金麥取的名兒是金麥穗,村里人叫著叫著就成了金麥。金麥就給妹妹取了銀麥的名,奶奶說:“銀子沒金子貴重?!苯瘥溇拖敫妹脫Q名字。奶奶說:“名字不能換,村里人叫慣了,換了,那不亂了?”她就想,除了名字,以后,妹妹要什么她給什么,用自己的命來抵妹妹的命,也行。
奶奶家里家外操持,銀麥就交給了金麥帶。金麥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著銀麥。銀麥會笑了,銀麥會坐了,銀麥會爬了。銀麥學著發(fā)音了,吃飽了奶,她就開始練嗓子,一陣兒不歇地噢噢噢地喊。她喊,金麥和奶奶就笑。銀麥滿炕爬的時候,還能幫金麥干活。金麥說:“去,給姐把笤帚取過來?!便y麥機靈,她不知怎么就認識了這些東西。銀麥一喊,她就爬過去,抓起笤帚再爬過來。金麥別提多待見她了,抱起來就親個沒夠。晚上睡覺,銀麥滾進金麥被窩,尿一泡,也不翻身,只在夢里哼著哭。金麥把她移到干處,她止了哭,呼呼接著睡。金麥困啊,她困得顧不得抽出濕褥子,倒下便睡,再醒來,濕尿窩干透了。銀麥半夜吃了奶,沒一會又尿濕了,又哭,金麥再把她放在干處,自個兒又睡到了尿窩里。銀麥這十幾個月,金麥沒睡過一個干被窩。金麥的一顆心都在銀麥身上,她樂意。
半年后,爹沒回來。金麥想爹,可又怕爹回來。她怕爹回來接走銀麥,她舍不得銀麥。爹說安頓好那邊就回來,那還不是收拾好那邊的家就回來接銀麥?到時候,爹又有一個家。她只能跟奶奶單過了。
銀麥認人時,張手只找金麥。金麥個頭比同齡人矮一截兒,13歲了,只炕沿高,金麥抱不住銀麥,就站在炕沿邊,讓銀麥騎在脖子上。在金麥脖子上,銀麥拉過尿過還睡著過,銀麥是在金麥脖子上長大的。銀麥開始學說話了,手伸開讓金麥抱。金麥說:“喊姐,喊姐姐就抱?!便y麥只會發(fā)“ma”的音。她一想讓金麥抱,就“媽媽、媽媽”地喃喃。
金麥說:“這傻孩子,不喊姐,咋喊媽?”
奶奶說:“孩子學說話,第一個發(fā)出的音多會兒也是媽?!?/p>
金麥就任銀麥“媽媽、媽媽”地喃喃。金麥太愛銀麥了,把尿、擦屁股都是金麥的事,粑粑弄到手上,金麥笑著罵銀麥“擦屁股還亂動”。有時候,還在她圓圓的小屁股親兩口。金麥不嫌銀麥臟,親起來,不分腳指頭和手指頭,她都會含在嘴里。奶奶說:“銀麥好福氣,找了個好姐姐,媽也只當是這么個親法了?!?/p>
金麥親銀麥,奶奶更親。奶奶親起來就要咬銀麥的手。銀麥推奶奶的嘴,奶奶就問:“那你說你是奶奶的啥?”銀麥就眨巴著眼睛看金麥,金麥悄悄說:“孫女?!便y麥就說:“孫女。”奶奶說:“不對,到底是啥?”銀麥又看金麥。金麥想起小時候奶奶也這樣問過自己,就教銀麥說:“是奶奶的親疙瘩兒,寶疙瘩兒?!?/p>
這以后,奶奶再問,銀麥就咬字不清地說:“我是奶奶的親疙瘩兒,寶疙瘩兒?!便y麥很聰明,話教一遍就記住了。
每天晚上,奶奶摟著銀麥,都問一遍這個問題。銀麥一回答,奶奶笑得跟花似的。一句話,奶奶天天問,銀麥天天答。奶奶不嫌煩,銀麥不嫌煩,金麥也不嫌煩。奶奶一笑,她們倆就跟著笑。她們?nèi)嗽谝粔K,真好。好得誰也不想離開誰,誰也不讓誰離開。
兩年后,爹回來接銀麥,金麥不讓,奶奶也不讓。爹話里話外的意思是,銀麥娘不要銀麥了,他要自己帶銀麥。爹粗手粗腳,哪能帶好孩子?奶奶的意思是,他要接銀麥,她和金麥就跟他走。奶奶說銀麥跟了爹肯定受委屈。爹執(zhí)意要帶走,金麥就哭,白天哭,晚上哭,直哭得爹嘆了口氣走了為止。
這一走,爹再沒回來過。中途,給奶奶寄來過5000塊錢。
金麥去天津玉城縣那年,銀麥5歲半。金麥是18歲的大姑娘了。二愣娘癱在炕上,二愣不能出去打工,有事沒事,總愛到金麥家里轉(zhuǎn)。還瞅空幫奶奶干地里的活兒。他的意思金麥明白,奶奶也明白。只是,等機會捅開那層窗戶紙。
金麥去玉城是給爹拆洗被褥和棉衣的。奶奶成天念叨,說爹的棉襖、被褥好多年沒拆洗了,一點也不御寒了。二愣也勸她去,說家里收秋他可以幫奶奶干,還囑咐她早去早回。她打電話問清了爹的地址就去了。
這一去,她再沒回來。她去了沒多長時間,爹就死在了大運河里。爹死了,她才知道,銀麥是爹販賣的孩子,沒法兒出手,暫寄在老家了。爹的死也跟販賣兒童有關(guān)??墒?,后來,銀麥和奶奶走失,卻是自己沒有想到的。
“唉,別哭了,給你?!苯瘥溙ь^,見扎小辮兒的丫頭站在跟前兒,手里捧著一塊糖——馬大姐大喜酥糖。紅紅的糖紙揉得皺皺巴巴,糖化了,糖紙上的黃字洇著一片黑。
金麥抬起頭,小女孩兒雙手捧著糖,膽怯地看著她。
“你吃吧,我跟喜柱說好了,我們不分著吃了?!毙⊙绢^沖墻頭那頭揚了揚頭。小小子從墻頭后跑出來,說:“對,我不分了,你吃了吧,這是她姑的喜糖?!?/p>
銀麥也這樣,她一不高興,就用藏了很久的糖討好她??粗⊙绢^,金麥想起銀麥,眼淚噗嚕嚕地往下落。顯然,小丫頭嚇著了,她把糖扔在金麥懷里,撒腿就跑。小小子也跟著跑,墻后的兩個也跟著跑,立刻,小孩子們沒了蹤影。
自家的兩間半房已經(jīng)換成了小二層樓。不,是二層樓的空架子。奶奶最后一次打電話說她收了房錢就領(lǐng)著銀麥到城里找她,奶奶說房子賣給了村東高旺家。高旺領(lǐng)著三個兒子在北京一建筑隊當小工,學會了蓋樓房,要在村里蓋。奶奶說:“將來,咱家的地盤是村里第一座樓房?!蹦棠屉娫捓镞€說:“咱家房賣了2000塊,房子長年沒修,賣這個價兒也值了?!?/p>
看來,這幾年,想在村里蓋樓房的高旺父子們,只在村里搭起了二層樓的幾堵墻。幾根簡單的、類似城里鋼筋似的鐵棍從二樓墻縫里伸出頭,迎接著風吹雨淋。
兩間半平房雖然不在了,但最起碼院子還在??墒牵y麥去哪兒了?奶奶又去哪兒了?
正想著,就見幾個孩子簇擁著一位老太太走過來,老太太手里捏著一把老牌,邊走邊說:“小崽子們,我剛摸了一把好牌,看看,毛驢、老千、九棍子,又是一副‘晌,哎呀,起手就等口……”
抬頭,老太太看見了金麥。她看半天,“啊”了一聲。又彎了腰,低下頭又瞅,又“啊”了一聲。最后,她喊道:“你不是那個……那個……那個喬嫂子的孫女金麥嗎?”
金麥認出來了,老太太是鄰居二嫂的婆婆。金麥如同見到親人似的,她激動,甚至渾身顫抖??墒?,她卻想逃。
二嫂的婆婆手很巧,畫啥像啥。村里人納鞋墊畫樣子找她,剪窗花找她畫,繡花的樣子也是她畫。她是南方人,說起話來,南方話一陣兒,北方話一陣兒。那時候,她就是個老太太,現(xiàn)在,更老了,背駝得更厲害了。
論輩份,金麥該喊奶奶。
突然見到金麥,老太太驚住了,她張著嘴,似乎在找合適的話打招呼。
一愣神,老太太手里捏著的蒲扇一樣的老牌嘩的一下散了。有幾張,被風吹出去很遠。老太太笑著喊:“小崽子們,快逮回來呀?!?/p>
幾個孩子抓蝴蝶似的捕那幾張牌,他撞你,你撞她,跑得東倒西歪。這一下,老太太掩飾住了驚慌,她“哈哈哈”大笑半天,眼淚都笑出來了。
老太太一把抓住那個小小子,說:“這是你金麥姑,喊金麥姑?!?/p>
幾個孩子一齊喊:“金麥姑?!?/p>
老太太在稍大點的小姑娘頭上摸了一把說:“她爹和你爹稱兄道弟,你得喊姐。”幾個孩子就亂喊開了,有喊姐的,有喊姑的。她們認不得金麥,金麥也認不得他們。出去這些年,她不知道,他們是誰生的孩子。
老太太笑得呵呵的,她憐愛地摸摸孩子們的頭,說:“一幫傻崽子。”然后,一把拉起了金麥。說:“這傻孩子,到家了不進,咋在石頭上坐著,瞅瞅這手,冰涼?!崩咸呀瘥湹氖诌诟墒莸氖掷?,捂著,摸著。
老太太這么熱心,金麥想,村里人肯定不知道她從哪里來,在玉城干過什么。也是,玉城離這兒多遠啊,也沒有齊村人在那里打工,她的消息咋能傳回村里?金麥的心松寬了些。她看了眼腿邊的提包,猶豫著該不該進去。她看著老太太渾濁的眼睛,說:“奶奶,我把這包不行放那……那樓上?!闭f著,她沖自家院子里的小二層樓揚了揚頭。
老太太不解,說:“咋放了那兒?不拎家去?”
金麥只好說:“這里是……是我爹……”
“噢,是大侄子啊,是大侄子回來了啊?!边呎f,她邊拎起了包,“回來就來家,咋還放在那空殼里?!?/p>
還沒等金麥反應(yīng)過來,老太太早抱著包走了。
老太太邊走邊說:“這年頭,有幾個想回村兒的?好容易回來了,就進家?!边@話老太太是沖金麥說的。緊接著,老太太就低了頭,跟手里的包說:“大侄子,多少年沒回來了呀,村里人說起你,就跟叨咕(講故事)似的。回來就進我家,家里沒人了,就剩我這個棺材瓤子了,還瞎講究啥,不講究了。你和我,也就隔著這么一點距離了?!崩咸呎f邊抹起了眼淚。
老太太一進家,炕上的三個老太太就叨叨:“孩子們拉你認個人兒,你倒好,悠閑得轉(zhuǎn)悠去了,是不是牌不好,不想……”等看見金麥,三人同時從炕上站了起來,站在炕上的三個老太太并沒覺得有多高。
金麥認出來了,三位老太太分別是:子興奶奶,二蛋姥姥,娟兒媽。
二嫂的婆婆揚了揚手里的包說,“這是咱大侄兒,金麥領(lǐng)回來入祖墳的。”
“放炕頭,金麥爹愛熱炕頭,炕頭熱?!毖b父親骨灰盒的包,被端端正正放在了炕頭上。看來,齊村人根本不知道爹咋死的,要是知道,能這么敬爹?齊村人對惡人可是往死里恨的。他們不知道爹是咋死的,就不知道她這幾年的情況,因為,她的去向和爹的死是連著的,這樣一想,金麥咚咚亂跳的心回到了肚里。
二
幾個老太太管二嫂的婆婆叫“溫老太”。子興奶奶說:“溫老太,趕快,趕快給孩子弄吃的?”邊說邊下了地,鞋還沒穿上,又問金麥:“孩子,想吃啥?你說,想吃啥?”好像是,這是她家,這頓飯也是她做。
金麥說,“我想找?guī)讉€人,幫我把爹埋進祖墳里?!?/p>
二蛋姥姥說:“急啥?先讓你爹暖暖身子,你先填飽肚子。再說,也不能時不時晌不晌地就埋了你爹,咋也得看個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