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車乘警

屈保良

6點20分，強子腰扎皮帶肩背挎包在開車前半小時登上1478次列車，擦把滿臉汗水整理下警容，開始了列車上的工作。

強子是乘警，負責(zé)在離地三尺可以閱盡沿途風(fēng)光的列車上維護治安秩序，這工作說重要還真重要，列車上一千多號人的安全就交給強子了。

在女列車員小吳眼里，強子這份工作好得不得了：一身警服一臉神氣地從車尾走到車頭，東盯盯西看看，間或盤查個把可疑人員，處理個打架斗毆什么的，遇到違法犯罪嫌疑分子，“咔嚓”，不客氣地送一副亮錚錚的鋼鐲子，既威風(fēng)又輕松，干凈又瀟灑。

列車員就不同，掃地送水燒茶爐沖廁所開車門，手里隨時拿著塊抹布哪里臟哪里抹，好聽點兒叫列車乘務(wù)員，說不好聽就是換了個環(huán)境的清潔工、門童和服務(wù)員組合，又臟又累，不小心還會招來投訴扣錢。唉，人和人沒法比，工作和工作沒法比！

當(dāng)小吳羨慕嫉妒恨地對強子說時，強子苦澀地笑了。因為小吳和自己領(lǐng)導(dǎo)說的有些相似：來回轉(zhuǎn)幾圈就給工資，知足吧！不一樣的是，領(lǐng)導(dǎo)不羨慕做乘警，認為那是拴條狗都能干的活，干乘警還想提拔晉級，做夢去吧。

強子想，人和人真的不一樣，這就是生活。

強子工作的場所行話叫值乘的列車是站站都停的慢車，開車要挨車廂巡視掌握旅客情況，組織治安聯(lián)防，進行安全和防火宣傳，這叫防范；停車站要下車和火車站站警碰頭，這叫交換警情。

慢車停站多，跑起來比牛車快不了多少，上下旅客頻繁，車廂走一趟旅客情況剛了解個差不多，轉(zhuǎn)回來時又換了許多新面孔，沒辦法，繼續(xù)巡視。巡視回來剛端起杯子想喝口水，“咣當(dāng)”到站了，連忙放下杯子到站臺和站警交換警情。因此乘警隊民警最不愿干的就是跑慢車。

這趟慢車是綠皮車，個別車廂比共和國的年紀(jì)都大，硬件差，到處走風(fēng)漏氣。夏天憑電風(fēng)扇降溫，把熱風(fēng)吹得亂串；冬天靠燒火取暖，滿車廂烏煙瘴氣。

慢車艱苦，待遇差，列車員不愿意跑。但在邊遠地區(qū)，老百姓偏偏喜歡這樣的列車，停站多，離家近，票價低，慢就慢點，反正也沒什么急事，省下就是掙到了。

旅客多，車廂擠，車門口擠，好干活，停站多，得手就下車，這是蟊賊喜歡的環(huán)境。蟊賊喜歡，乘警不喜歡，工作量大，心累，一旦發(fā)案破不了，別說出成績，不挨批就燒高香了。

不過這些小吳是不會知道的，告訴她也不會相信。

上一趟車就出了點事。

1478次列車是從煤城開往烏市的長途車，早上煤城發(fā)車，第二天早上到烏市，然后往回折返，一趟車跑三天。

中午時列車經(jīng)過礦區(qū)，礦區(qū)人員成分復(fù)雜，一直是治安的亂點，因此雖然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整個列車就像個長長的蒸籠，強子還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頭扎進了車廂。

燕子山礦站一男一女上了六號車廂。男的臉白得像張紙，一上車就靠在了女人身上，車廂里人多得要命，兩人裹在人群里像紙船隨人流晃動。

渾身濕透的強子擠過來時看見了，問兩人去哪里，女的說：“去烏市看??！”看著臉色蠟黃虛弱不堪的男子，強子沒再問什么，撥開人群把兩人安排到風(fēng)檔，對身邊幾位旅客抱拳說：“拜托幾位照顧一下病人，謝謝了！”安頓好兩人，強子又擠進了車廂。

第二天黎明列車到達終點烏市站，強子惦記著風(fēng)檔臉色蠟黃的男人，趕來問人現(xiàn)在怎么樣。男人沒說話，女的說沒事。強子說：“需要幫忙就說話，別客氣！”說話的工夫就到了出站口。

這時過來兩位便衣攔住了他們，便衣告訴強子，男子是一起群毆事件的組織者和主要參與者，有五名被打的人昏迷不醒正在醫(yī)院搶救，肯定男子涉嫌故意傷害。

強子這才想起幫兩人找地方時男子嘴唇直哆嗦，他以為男子不舒服就沒有多想。其實男子看見穿警服的強子當(dāng)時就尿了褲子，這是后來知道的。

當(dāng)著便衣的面，女人對強子鞠了一躬：“謝謝你！”強子臉一下子紅成了絳紫色，牙咬得咯噔噔，說不清滋味地瞪了眼女人，一句話也沒說。

激動、憤怒、窩火……

便衣帶人很短暫，充其量幾分鐘時間，這倒不是他們刻意低調(diào)，而是出于安全，沒見過便衣抓人滿世界對人講的，況且當(dāng)時他們也不十分確定嫌疑人就在烏市下車，火車上坐了近一天，哪里下都有可能，事實上不多的便衣被分成好多組去了重點車站，這是便衣告訴強子的。

便衣對強子說：“伙計，你幫我們大忙了！謝謝！”

便衣說得很真誠，也很實在，要不是強子和兩人在一起那么扎眼，別說抓，找兩人也不容易。

照理說便衣帶人沒幾個人看見，但流言還是出現(xiàn)了，并且以驚人的速度傳播，而且越傳越邪乎，后來演變成：為了兩個逃犯乘警和便衣劍拔弩張，險些交火。

“交卵個火，我倒是想交火，槍都沒有怎么交？”強子聽到傳言時憤憤地想。他不想解釋，也沒法解釋。

他當(dāng)然有理由抱怨乘警隊：既然知道嫌疑人上了火車為什么不向乘警通報。便衣說他們已經(jīng)安排專人請求有關(guān)單位協(xié)助，還以為強子接到通知了。

隊里那些人除了吃吃喝喝還會干什么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不會為工作著想，為一線乘警著想。哼！不是值班員不當(dāng)回事忘了，就是給領(lǐng)導(dǎo)干私活去了，把電話撂一邊，所有來電一律顯示忙音。

領(lǐng)導(dǎo)家開著一個小工廠，經(jīng)常有不跑車的人去干活，有安排去的，有抱著各種目的志愿去的，結(jié)果是隊里經(jīng)常唱空城計。

強子不敢假設(shè)涉嫌故意傷害的嫌疑人在列車上乘警不知道、沒有任何防范措施會發(fā)生的后果?，F(xiàn)在他有些后怕，自己竟然熱情地幫嫌疑人找地方……

領(lǐng)導(dǎo)心思沒在乘警身上，當(dāng)然不會考慮乘警工作中的安全。比如配槍，煤城鐵路公安局規(guī)定：單人值乘不配槍。強子一個人值乘，不符合配槍規(guī)定，從登上慢車就沒再摸過槍。

對此強子的看法是：慢車旅客多，情況復(fù)雜，一個人值乘很危險，更應(yīng)該配槍才對。還有，這么長的車，為什么只安排一個人值乘？為什么只盯著槍的土規(guī)定？按規(guī)定警察一個人制作的法律文書是無效的，也就是說乘警只要執(zhí)法就可能違法，這么大的事為什么就沒人管？

小乘警發(fā)牢騷是沒有用的，說起慢車沒有槍警力少危險，強子自嘲說：“也不全是，把咱派到這么危險的地方是領(lǐng)導(dǎo)對咱的信任；也不是沒有槍，咱不就是領(lǐng)導(dǎo)派到車上的槍嘛！”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強子人還在車上，烏市出站口的一幕已經(jīng)在千里之外的乘警隊傳得沸沸揚揚了。他回隊退勤，還沒等喘口氣，早就等候在這里的二尾子大隊長不陰不陽一句：“呵呵，大英雄回來了，歡迎歡迎！”差點把強子氣死。

大隊長因嗓門尖細得來二尾子這個外號，外號只在私下聊天時說說，不是怕他，是怕他的后臺。二尾子不僅僅是大隊長，還是局長外甥。他能當(dāng)上大隊長，敢飛揚跋扈，仗的就是舅舅。

強子就沒正眼瞧過二尾子，聽見尖細的娘娘腔他就覺得頭皮發(fā)麻，現(xiàn)在聽他竟然冷嘲熱諷更覺氣不打一處來，但最后一刻還是把怒火壓了下來。冷靜一想，就事論事，也怨自己不爭氣，怎么就輕信了兩人是去看病呢？警惕性哪里去了？單從去看病卻沒帶常用的物品就能看出異常，可能當(dāng)時只想幫病人做點好事，看見男人滿臉驚慌手在抖也沒有多想，教訓(xùn)啊，這么多年車算是白跑了。

退勤心情不爽，回家迎接的是妻子一頓臭罵：“你還知道回家??？你是這個家的人嗎？……”

跑車這幾天，8歲的兒子患肺炎住院，妻子給私人打工，怕開除不能請假，上班做飯陪孩子照顧癱瘓在床的公公，幾天不見人蒼老了許多。

強子低下高傲的頭，牙齒把嘴唇咬得青紫。他心里清楚，自從當(dāng)了乘警，跑車在外不說，回來還要去單位學(xué)習(xí)和加班，即使回到家里，可憐的一點時間大多補了車上虧欠的睡眠，自己虧欠娘兒倆、虧欠老人、虧欠這個家確實太多了。說實話，有這樣一個妻子是自己的福分，十年了，別說罵，妻子連高聲都沒有過。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如果說里里外外操持一個家已經(jīng)不易，那么遇到孩子發(fā)燒住院最需要男人的時候，男人又指望不上，女人的失望是很自然的事情。他能理解把一個人逼得發(fā)怒是怎樣的滋味。

如果罵一罵他妻子會好受些，他寧愿讓她多罵一會兒，多罵幾次，可沒罵幾句她嗚咽著哭了起來。

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敢看妻子，放下包一路狂奔到醫(yī)院。三天三夜守在病床前，聽發(fā)燒的孩子昏迷中問媽媽爸爸回來了沒有，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

第四天天快亮?xí)r他和匆匆趕來的妻子說了幾句話又上班去了。

來到乘警隊，沖喊他英雄的同事笑了笑，同事指了墻上的記事板。強子過去一看，白底黑字寫著：強子，缺席學(xué)習(xí)一次，扣10分。同事小聲告訴他：是二尾子大隊長寫的?？?0分，幾十塊錢又沒了，就因為沒聽二尾子罵罵咧咧地扯淡和錯別字連篇地念文件？他莫名地把這事和高燒住院的孩子聯(lián)系在一起，頓覺無名火起，咬破嘴唇就要往二尾子辦公室沖，被同事攔住了，他長嘆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上車后他從宿營車開始挨車廂檢查了一遍安全情況，在開車前30分鐘準(zhǔn)時站在地道口迎接旅客進站。這里視野開闊，上車旅客一覽無余。他睜大警惕的眼睛，從匆匆過客的第一印象中捕捉瞬間閃現(xiàn)的疑點。

三伏天，天熱，車上簡直就是蒸籠。

今天旅客特別多，行話叫“流”很大，流大意味著大量財物的流動，這對蟊賊太有吸引力了。強子想，這趟旅途不好過呢。還好，放行時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

開車后，填寫了幾份臺賬，檢查了一遍唯一的警械（手銬），確認沒什么問題后他抓緊時間打了個盹，讓疲勞的身體得到稍許休息，做好打一場硬仗的準(zhǔn)備。

在車輪有節(jié)奏的響聲里，列車安全通過了兩個盜竊案件多發(fā)區(qū)段。這期間，他在超員百分之百的車廂擠了兩個來回，制止了三起打架糾紛，接下來是幾個比較大的運行區(qū)間，憑經(jīng)驗應(yīng)該平安無事。

強子一直懸著的心暫時放了下來，坐在餐車，看著風(fēng)扇無力地旋轉(zhuǎn)，有人用手在風(fēng)扇下面試了試說：“我怎么覺得這風(fēng)好像越扇越熱了！”惹得大伙呵呵笑了。接著和工作人員貧了幾句嘴，便一起聽胖廚師講葷段子消磨時間。胖廚師講得唾沫四濺很投入，結(jié)果自己常常被人們當(dāng)作段子的主角調(diào)侃，比如黃教授等等，引得大家開懷大笑。一位文化人說，這叫作列車文化。

上下車的人更多，上的多下的少，本來就像蒸籠的車廂又火上澆油般升高了幾度，但這只是讓人多出幾身汗而已，治安方面一路順風(fēng)，不光到達終點站烏市平安無事，從烏市返回也順風(fēng)順?biāo)桨驳贸銎妗?/p>

返回的旅途同樣順利，轉(zhuǎn)眼到了第三天20時，夜幕中，列車像一頭龐大的怪獸奔跑著。

再過兩小時就要到終點煤城站了，回家的興奮寫在旅客和工作人員的臉上，急性子的已經(jīng)在收拾物品做好下車的準(zhǔn)備。

“嗚……”汽笛長鳴，列車從燕子山礦站開車了。

快到站了，強子卻閑不下來，正努力填寫攤了一桌面的臺賬。這時漂亮的列車員小吳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說：“強哥，剛才上了幾個‘礦上的，你快去看看吧?！?/p>

由于上氣不接下氣，“礦上的”幾個字讓人聽起來特別曖昧，惹得餐車坐的一伙人忍不住在一旁偷笑。

這和方言有關(guān)，小吳家也是礦上的，在礦區(qū)方言里，“礦”和“炕”是分不清的，比較經(jīng)典的如“到礦上去”，當(dāng)?shù)厝苏f成“到礦（炕）上去”，不管對男女講都會讓人回味。小吳是新來的退伍軍人，看不慣列車上人們油腔滑調(diào)的樣子，只和強子走得近，這讓一些別有用心的人醋勁十足又無可奈何，便想著法在背后編派強子和小吳，當(dāng)著強子面卻屁也不敢放一個。

強子臉紅成了一片隨之慢慢消散，想起平日里小吳看自己的眼神，“強哥、強哥”叫著的酸勁，心想這個姑娘有點意思，我又不是木頭，怎么能看不出來你對我好，可這種好不能濫用。

強子也喜歡小吳，不只因為她沒心沒肺，也因為她漂亮?！靶闵刹?，我又不是神仙，憑什么不能喜歡！”因為喜歡所以強子不會看著她被欺負。他想作為大哥哥，愛護漂亮妹妹自然理所應(yīng)當(dāng)，于公而言，保護乘務(wù)員本來就是咱乘警的責(zé)任。

這個想法在心中一閃就過去了，現(xiàn)在可不是回味曖昧的時候。

他簡單問了“礦上的”有幾個人、長什么樣、在什么部位等情況，扔下臺賬，往腰際別上銬子就走。

車廂超員嚴重，他不停地喊著：“勞駕，讓一下！勞駕，讓一下！”沒等人們真正讓開路，便從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撥開條縫兒朝6號車廂擠過去，走得太急，盡管穿著警服仍然招來了一連串的抱怨聲。不過這對強子來說早就習(xí)慣了，這趟車常年人山人海的，不擠根本就過不去，抱怨算什么，就是罵幾句甚至給點肢體小動作也只能默默地往肚子里咽，誰讓咱是乘警，是咱擠了人家呢。

每當(dāng)這時候強子就想，人民警察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要求對這趟車乘警來說真有先見之明，挨旅客罵，被突發(fā)精神病人或者打架誤傷那簡直就是家常便飯。

小吳在強子身后屁顛屁顛一路小跑跟著，生怕被旅客阻斷或者隔開，飽滿的胸部極具誘惑地隨跑動有節(jié)奏地顫動著。男同事們議論這個話題時有人忍不住會流哈喇子，他們不理解小吳身材瘦小，一對乳房卻恁大，蜂腰巨乳，看得人簡直要吐血。和她一比，那些半老徐娘的列車員簡直慘不忍睹。同事羨慕，旅客也差不多，小伙子沒話找話搭訕不說，送花、送飯、送土特產(chǎn)甚至首飾的攔都攔不住，往往這時候她會喊強子哥哥來救急，英俊的護花使者警察一來，那些小伙子立刻沒電。

強子放下臺賬從10號餐車出發(fā)擠到6號車廂，用了15分鐘，出了一身臭汗。再看跟在身后的小吳，早就不顧形象一屁股坐在乘務(wù)室的地上喘氣了。

在6號車廂和5車廂風(fēng)擋，強子一眼認出兩位“礦上的”。長期和“礦上的”蟊賊打交道，強子對他們有了本能的反應(yīng)，那是一種特別準(zhǔn)的直覺。

一位“礦上的”長著三角眼穿件白T恤，手抱在的腹部上面不合時宜地搭了件厚上衣，站在風(fēng)擋處；另一位長著不多見的自來卷頭發(fā)，擠在6車廂離風(fēng)擋不遠的人群里?？匆姀娮訑D過來，三角眼露出一絲驚慌，隨即故意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呵呵，強子樂了，就沖這眼神，沒問題才怪，普通旅客誰和警察玩這個。他習(xí)慣性地摸了摸腰上的手銬，徑直向三角眼走去。

“請出示你的車票！”強子對有些慌張的三角眼說，聲音不大，卻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威嚴。三角眼看了眼不遠處的卷毛，嘴巴不利索地說：“有……有?！笔殖澏瞪烊?，卻什么也沒有掏出來。

“跟我到餐車。”強子說。

列車乘警沒有專門的辦公室，因此相對比較寬敞的餐車就兼具了警務(wù)室的功能，經(jīng)常坐車的旅客都知道，三角眼就更清楚了。

三角眼當(dāng)然不愿意去餐車，他焦急地又看了看卷毛。順著他的眼光強子瞥見卷毛正從人群里朝這面擠，只是由于旅客不買賬挪不動。

強子看出來了：呵呵，你想兩個人匯合?；ㄕ?，我偏偏不給你機會！

他逼近三角眼：“走！”明顯加重了命令口氣。

三角眼沒有動，眼珠暴起怒視強子，手迅速伸向懷里，強子預(yù)感不妙，撲過去抓那只伸向懷里的手，還是晚了一點，手沒抓到，抓住了件冰涼的鐵家伙。

“槍！”抓住鐵家伙的一瞬間這個念頭讓強子心里咯噔一下狂跳起來，他本能地右手牢牢抓住槍不放，左手一記勾拳打在三角眼的臉上，幾乎在拳頭打中三角眼的同時，“呯”的一聲槍響了。子彈貼著強子的頭皮射到了頂棚，車廂里一片大亂，人們尖叫著紛紛后退。

強子覺得血往上涌：車廂空間狹小，周圍都是旅客，不能傷了旅客！他手腕運力，使出吃奶的勁扳轉(zhuǎn)了三角眼握槍的手，讓槍口指向了自己的腹部，沖三角眼喊：“有種朝這里打！我最不怕的就是子彈！”

三角眼懵了，盡管自己不是個善茬，但還是被眼前這個不要命的警察震住了，車廂里空氣一下凝固了。

“開槍！干掉他！”這時已經(jīng)挪到強子身后的卷毛嚎叫著用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朝強子后心刺去，眼看就要扎到強子了，有人情不自禁地“呀”了一聲。

“死去吧！”這時一聲怒吼從天而降，隨著吼聲站在卷毛身后的一位紅衣婦女手起瓶落，把一瓶陳年汾酒連瓶帶酒蓋到了卷毛頭上，酒瓶碎了，酒灑了，卷毛都沒有哼一聲就癱了下去，一股汾酒的醇香彌漫了車廂。

卷毛倒下了，三角眼一咬牙動作夸張地扣動了扳機，沒響！再扣，還沒響！木偶般愣在了那里，樣子滑稽地繳槍就擒。

車廂響起了一陣掌聲，掌聲中，旅客們讓出一條相對寬敞的路，小吳和一位列車員在前面架著卷毛，強子和紅衣婦女押著戴手銬的三角眼向餐車走去。后面跟了一隊助威的旅客。

走進餐車，列車長、胖廚師等人幫忙看住了三角眼和卷毛，強子看了看繳獲的槍支，六四樣式，沒有廠名牌，應(yīng)該是把仿的，三角眼說是在云南買的。

他走到餐車一端，拿出電話給乘警隊報告情況，請求支援警力往車下帶人。

強子剛放下電話，孩子樣興奮和得意的小吳跑過來，眾目睽睽下閃電般給了強子一個響亮的吻：“強哥今天你真棒！真性感！”說完就跑了。強子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間就性感了，漲紅著臉迎接大家滿是羨慕的眼神。

“你真幸福！”紅衣婦女對強子說。這時候強子才確定她就是和那個讓自己成了“英雄”的涉嫌故意傷害的嫌疑人在一起的女人，只不過換了件紅衣服，一下子沒認出來。

強子想，世事難料，前幾天她和嫌疑人讓自己蒙受了羞辱，而今天，如果沒有她，現(xiàn)在自己能不能站在這里還真的很難說。

紅衣婦女告訴強子，那個男子是丈夫的朋友，也是自己最憎恨的人。丈夫曾經(jīng)捶胸頓足地告訴她，不該交這個品行不端的朋友。那天參與斗毆后，丈夫被抓了，男子逃了，沒想他竟然敢找自己幫他躲藏。她告訴男子可以帶他到烏市親戚家，暗中讓鄰居把行程告訴了公安局。男子被抓后，她心里得到了稍許平衡，卻更空虛了，在親戚家住了幾天，準(zhǔn)備回煤城散散心，沒想到遇到了這件事。

她說：“你是個好人，從幫我們找地方那一刻我就看出來了?！薄艾F(xiàn)在好人不多了，因此看見卷毛拿匕首扎你時，我都快要氣瘋了，不由自主地就出手了！”

她說：“其實我膽子很小，你看，現(xiàn)在手還在發(fā)抖！”強子看見女人的手果然在抖。

想起上次自己兇巴巴的樣子，強子臉紅紅地說：“謝謝你！要不是你，今天我也許就完了?！薄暗秸救ノ壹?，我請你，不然心里不舒服?！?/p>

看著強子滿臉真誠的邀請，紅衣婦女說：“改天吧，我怕給你添亂?！睆娮佑行┦骸澳且残校贿^客我是請定了！”

經(jīng)過審查，三角眼和卷毛是來自東北的一個專門“拿大輪”即專門在火車盜竊搶竊的團伙。當(dāng)日1478次列車上還有他們四名同伙，原來打算燕子山礦開車后作案，遇到反抗就直接搶劫，沒想到乘警這么快就來了。更因為車上人實在太多，三角眼和卷毛栽得太快，幫忙的旅客又多，混在旅客中的成員只好眼睜睜看著三角眼和卷毛被帶走。根據(jù)三角眼和卷毛的交代，警方順藤摸瓜抓捕了十八個人，一下子打掉了一個長期在鐵路作案的東北籍特大盜竊團伙，當(dāng)然這是后話。

跑慢車的乘警赤手空拳抓獲持槍歹徒這個爆炸性新聞一下子轟動了煤城，強子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起來，英雄的形象屢屢出現(xiàn)在媒體上。

乘警隊重金請來大腕寫手撰寫了題為“面對槍口，為了人民，我沖了上去！”的材料，作為新聞稿提供給媒體，內(nèi)容自然少不了組織培養(yǎng)、領(lǐng)導(dǎo)關(guān)懷、嚴格管理、結(jié)出碩果的內(nèi)容。一時間，報紙有名，電臺有聲，電視有影，網(wǎng)絡(luò)更是鋪天蓋地，從警以來強子第一次出盡了風(fēng)頭。

一向戴有色眼鏡看強子的乘警隊領(lǐng)導(dǎo)們好像忽然間忘了強子上趟車的“偽英雄”事跡，忘了自己曾經(jīng)對強子的冷嘲熱諷余溫尚存，他們做出一副自己和強子是知己的樣子，親切地談心，詢問有什么困難，用不用組織幫助，說千萬不要憋在心里，那樣就見外了。

許多平時見面裝作不認識的更高級別領(lǐng)導(dǎo)也主動和強子打招呼，和強子合影時，不忘記兄弟樣親熱，沒有一點架子。一位很有些背景的權(quán)力人物拉著強子的手對乘警隊領(lǐng)導(dǎo)說：“不能光知道工作，個人進步也要關(guān)心嘛！”說得強子心里熱乎乎的，把多年積累的憤憤不平忘到了一邊。

有位晚報記者盯上了強子，形影不離跟著強子生活了好些日子，發(fā)誓要發(fā)掘出有深度的東西來，一來二去熟了，就跟自家人一樣隨便了。一次閑聊時記者問：“當(dāng)時你真想為了人民？”強子笑了笑說：“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哪顧上想，槍響后倒真的想了，這就是職業(yè)本能吧?！?/p>

記者問：“你現(xiàn)在最迫切的要求是什么？”強子說：“配槍！槍是警察的第二生命，和生命比起來，其他東西都不重要；再就是取消單人值乘，危險，也不合法，法律規(guī)定做個筆錄還必須兩人以上才行，這應(yīng)該是個原則問題?！?/p>

記者問：“你真像人們傳說的那樣不怕子彈？”強子把正喝的一口水噴了出來，咳了幾聲忍不住哈哈大笑說：“哪能呢，你要是看了子彈在頂棚上打出的那個洞，就不會提這個問題了?！?/p>

強子說：“說起來很簡單，抓住槍后我既緊張又清醒，特別是第一槍打到頂棚后我更清醒：對方扣著扳機，怎么奪都有危險，咱總不能讓槍口對著旅客吧！也許是急中生智，抓槍過程中我順手壓下了控制彈夾的彈簧，照理說彈夾會自動滑出來，這樣已經(jīng)上膛的子彈擊發(fā)后，對著我的應(yīng)該是一把空槍，我自然不怕了。

“當(dāng)然，急切中我不能確定按下彈簧是在第一槍打出前還是以后，如果是在第一槍擊發(fā)后按下的，應(yīng)該自動頂上了一顆子彈，所以我還是冒著最多挨一槍的危險！”

記者也提出要采訪英雄的另一半，但是被強子妻子婉言謝絕了。妻子告訴強子，我不在乎你上不上電視，當(dāng)不當(dāng)英雄，只求你平安就行。強子出了成績，妻子心情也不錯，加上孩子痊愈出院，一家人過得很開心。

記者在乘警隊采訪時了解到，論熟悉槍械，乘警隊強子要算一號人物。特別是常用的五四、六四和七七式手槍，蒙著眼睛都能分解和組裝，也多虧了對槍的熟悉，不然后果還真的說不準(zhǔn)了。說著強子笑了，記者忍不住也笑了。后來就有了一篇另類的長篇紀(jì)實發(fā)表在晚報上，文中的一些內(nèi)容讓乘警隊甚至個別更高級別的領(lǐng)導(dǎo)很不高興，傳說有個號稱巾幗女杰的女局長暴跳如雷拍了桌子。

轟轟烈烈的宣傳過后，一塊“鐵道衛(wèi)士，英雄本色”牌匾掛在了乘警隊的顯要位置。乘警隊多名領(lǐng)導(dǎo)立功受獎和提拔，強子的直接上司二尾子隊長破格晉升為支隊長，成了乘警隊的最高首長。

作為英雄人物的強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一番后，由于沒有如實匯報情況影響了案件深挖和作風(fēng)問題（有人反映強子眾目睽睽下和女乘務(wù)員接吻）決定推后再議，其實就是不議。

在新的支隊大會上，二尾子支隊長鄭重宣布：“鑒于強子同志的突出表現(xiàn)，結(jié)合本人的要求，經(jīng)研究決定強子同志由不配槍的慢車警長崗位調(diào)整到配槍的快車警組任警員，希望強子同志盡快適應(yīng)新的崗位，不負重托，做出更大的貢獻。”

強子調(diào)到快車警組不久，值乘中偶然遇到了休假的列車員小吳和紅衣婦女，想到由于忙忙碌碌一直沒有兌現(xiàn)請紅衣婦女吃飯的承諾，強子堅持用勁道十足的汾酒招呼兩人，本來值班的強子把槍交給了警組休班同事保管，回來就喝上了，別人攔都攔不住。

三人喝得天昏地暗，兩個女人醉了哭了，舌頭短了還嚷著要酒，紅衣婦女端著酒杯結(jié)結(jié)巴巴對強子說：“強子，你是個好人，是個……真正的男人！”小吳爛醉如泥抱住強子的胳膊呢喃道：“強哥，你……真棒，真的很……性感呢！”“我喜歡你，強哥！”說著眼淚又流了下來。

值乘回來，二尾子隊長早就在隊里等著了。他的第一句話是問強子：“喝酒了？”強子懶得搭理地哼了一聲算作回答，旁邊的同事見狀都躲得遠遠的。

因為攜槍飲酒違反了五條禁令，強子在受到通報批評后，被勒令離崗培訓(xùn)。二尾子說：“本來準(zhǔn)備直接辭退，是我向領(lǐng)導(dǎo)求情才給你留了面子！”

強子說：“你是不是想聽我說謝謝？告訴你，就你這種人，當(dāng)了隊長也是垃圾！讓我謝你，做夢吧?！?/p>

接到培訓(xùn)通知的當(dāng)天，強子把辭職信放到了那位拍桌子的巾幗女杰領(lǐng)導(dǎo)案頭，一句話沒說轉(zhuǎn)身走了。

在掛著“鐵道衛(wèi)士，英雄本色”牌匾的大門口，強子回頭看了看這個工作多年、曾經(jīng)熟悉的地方，眼圈紅紅地走了。

剛聽說強子和列車員親吻的事情時，妻子反應(yīng)強烈，兩口子鬧得不可開交，強子怎么解釋都沒用，一度鬧到了要勞燕分飛的地步，卻也終于沒有離成。

喝酒的事情發(fā)生后，妻子不但沒有和回家的強子鬧，反而殷勤地伺候他，端茶遞水，勸他不要和那些小人一般見識，這讓強子感動不已。他想，有這樣的老婆，該知足了。

妻子對強子說想見見小吳和紅衣婦女，說不管別人說什么她們都是你的救命恩人，這個我明白。強子答應(yīng)了。這一見面，妻子便和小吳、紅衣婦女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三個女人一臺戲，聚在一起聊得熱火朝天。當(dāng)初作為黨代表的強子更成為眾星拱月的對象，真正體會到了英雄的滋味。

強子鄭重告訴妻子打算辭職時，她平靜地說：“只要你開心，換換環(huán)境也好，我聽你的?！?/p>

辭職后，煤城好幾家單位爭搶強子，要他去做保安隊長。在他們看來，小小煤城，強子不啻于一張黑白兩道都認可的名片，有了他不光安全有保障，連生意都會沾光呢！強子挑了一家實力稍差但是靠近鐵道的單位當(dāng)了保安隊長，待遇比原來高，也很清閑，現(xiàn)在和以前的同事都羨慕不已。

有細心人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旅客列車從單位旁的鐵道經(jīng)過時，強子會不自覺地向列車張望，直到列車從視野里消失，有時候會下意識地把手伸向腰際，那兒是曾經(jīng)佩槍的位置。

幾年后，一位乘警隊的同事來辦事，和強子聊了會兒，告訴強子，因為貪污和賣官，巾幗女杰局長下臺了，二尾子也調(diào)離了。同事說閑暇時大伙還會談起你，說你是個爺們！強子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他想，這些和自己還有關(guān)系嗎？忽然想起一句流行的話：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

強子想，還是現(xiàn)在的人看得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