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藝
塵世美
逛書店看到名家散文集,清秀的裝幀,就買了汪曾祺和王小波的,隨意看看。
在我印象中,這兩個作家代表了兩種截然相反的生活方式。王小波的生活與思考,都是特立獨行,絕與常人不同,他的眼光所及,絕非普通人所能輕易達到,說晦澀倒不至于,但是生活著不同的生活,因此時常被文青用以提升逼格。而汪曾祺則是恰恰相反,描繪塵世,描繪日?,嵭迹稽c小事都能被他寫得饒有興味,仿佛這平凡人生角落處處閃光,且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光彩。
看汪曾祺,決不可餓著肚子。隨意翻開,很多描寫食物的篇目。普通的菌子,也能饞得人流口水,仿佛黃燜牛肝菌真的比黃燜雞還要好吃。自然,我沒有吃過黃燜牛肝菌,也沒有隨意評價的依據(jù),黃燜雞倒是可以吃到,好幾個食堂都有,于是晚飯就順理成章選了這個,因為雞不夠有點少了,大媽還找給我一塊錢。
想起初中時候學《端午的鴨蛋》,老師讓我們讀出那段對鴨蛋的描寫,讀著都能到滿口生津的程度,正巧是上完課間操的第三節(jié)課,正是餓的時候,讀到一半肚子就開始抗議。上完課同學們紛紛在議論,高郵的鴨蛋,真的那么好吃嗎,哪里能買到呢?也不知道當初的同學有沒有真正吃到正宗江油咸鴨蛋的人。
吃著黃燜雞和室友聊起關于家鄉(xiāng)的吃的。室友抱怨黃燜雞里放的青椒辣,我問她有沒有吃過虎皮辣子,她答沒聽過,想必也是只有蘭州才有的吃法。我不喜漿水面,卻獨獨偏愛虎皮辣椒,不配饅頭不配面,干吃辣椒一個人能干掉一盤,為此媽媽總擔心我的胃會出問題,其實都還好,青椒是養(yǎng)胃的食物。給室友描述虎皮辣子做出來的樣子,青椒剖開去掉芯和籽兒,片成三四大片,放進鍋里煸,煸到表皮都皺起來,有點糊了的程度,還要放糖,中和辣味。青椒要選肥厚不皺的那種,口感絕佳。講得室友神往不已,問我媽啥時候再來,又轉念一想就算來了也沒法做飯啊,自己也失笑了。
還有關于各種植物的篇目。才知道假期去云南的時候被稱為桂花的其實不是真正的桂花,叫“緬桂花”,因為香氣像桂花才被稱為桂花的,其實論科屬可能歸于蘭花一類,比桂花生得高大,枝干粗壯。我不喜歡這種“緬桂花”,氣味太甜膩,感覺像某種殺蟲劑,或者空氣清新劑之類,熏得人頭疼。學校里也種了桂花的,就是普通的桂花,味道并沒有那么濃郁,可能也是因為數(shù)量少的緣故吧,在云南“緬桂花”數(shù)量算是很龐大,好多景區(qū)里都種著,一棵接一棵,一齊開的時候,氣味確實不怎么讓人愉快。
汪曾祺寫到的很多植物,我是不認識的,畢竟氣候不一樣,而且現(xiàn)在的孩子,辨認得出植物的估計沒幾個。包括天牛,長輩口中很好玩的昆蟲,我也是沒見過真身的。但其實我也不想見到,因為我怕各種昆蟲,就算天牛被描寫得溫柔又紳士。
不過由此我卻想到小時候在城郊和姥姥姥爺住的時候,也像那樣在菜地和花園里玩過。印象中只有向日葵和苦苦菜給我的記憶最深刻,恐怕因為都能吃的原因吧??嗫嗖撕推压?,小時候還能分辨,很得意地繞開蒲公英,但也有失手的時候,不過吃的時候倒是沒有被苦到過,因為姥姥把著關,都把渾水摸魚的給挑出來了。最喜歡的還屬“呦呦”,小拇指蓋大小黑紫色的果子,很多見但是各地方都叫不同的名字,云南的同學說估計就是他們所說的“黑泡”,聽上去很粗獷,但其實是秀氣可愛的野果,酸甜味,淡淡的特殊的香味,是獨屬于野生植物的。很久沒有吃到過,在剛到威海的時候,上旁邊的山去玩,竟找到了,就是那種味道,屬于舊時記憶的,一時間感慨萬分。
汪曾祺的散文,或許可以評價為“接地氣”。盡管他描述的時代已經(jīng)離我們很遠,但是塵世之美,卻是依稀未變,只是展現(xiàn)的形式不同而已。文藝青年往往飛得很高,對俗世頗多不滿,讀汪曾祺,則可緩緩落地,看著滾滾紅塵,翻起美好的顏色。
塵 浮
2014已經(jīng)過去幾天了,才恍惚自己忘了一件事情。
從初中開始養(yǎng)成的記錄的習慣,從一開始的事無巨細到后來的寥寥數(shù)語,年紀漸長帶來的是再也沒有那么充沛的精力去回憶每個細節(jié),越是具體就越是讓人疲倦,最后變成淡淡一句:新年快樂。生命就又加載了一個百分比。
2014算是我和朋友們至今經(jīng)歷的最非同尋常的一年。每一個人都會有這么一年,是只屬于自己的標簽,將人群劃分成不同的一代和另一代。我們被集體涂上同一種顏色、每年都不同的畢業(yè)徽章;冠以同一個頭銜、類似“2014屆畢業(yè)生”之類的稱呼。是真正的條條河流匯入大海,就此天各一方,不再像小學和初中時候帶著夸張色彩的歌,唱著各自奔天涯,其實下個街角就又碰到誰在買燒烤。
但其實這一次,我們并沒有很激烈地說什么做什么,大家也都成為了成年人,像成年人一樣交往。有彼此的手機號QQ號微信號,每天都能在主頁上看到對方的喜怒哀樂。然而更多的時候我們摒棄了語言甚至文字的交流,一個贊抵過了千言萬語,代表著我還在關注你。大家都在為自己的事情奔忙,甚至騰不出空記錄什么,連抱怨都嫌多余,多數(shù)時間是放空的,容納不了太多想法,睡一覺才是正經(jīng)。
年初的時候我們好像都還是小孩子的想法和行為方式,每天吃著現(xiàn)成的飯走著再熟悉不過的路,做著重復的事情,為著一個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東西,不停地跑。已經(jīng)忘記了具體的姿態(tài),有時候停下了,有時候跑去抓了樹上的鳥采了路邊的花,但這些細節(jié)都已經(jīng)模糊掉了,站在那個被稱作“終點”的地方,曾經(jīng)是如何走過來的好像加了模糊化的濾鏡,被刻意地忽視。
天氣慢慢開始暖和的時候,我們曾像成年人一樣討論自己的未來。少了很多自命不凡,認清了更多人其實都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倒計時193天的時候我們看了《青春派》,電影里出現(xiàn)了和當時幾乎完全吻合的倒計時數(shù)字,很多人當時差點掉下淚來。后來在馬上要坐上火車去遠方之前,我又看了一遍這個電影,一幕又一幕就像在回放我們經(jīng)歷的一切。其實確實如此,命運的軌跡都是相似的。
等到可以穿裙子的季節(jié),我們做完了當初發(fā)下來的時候覺得不可能寫完的厚厚的練習冊,筆記本翻得卷起邊,課本畫得五彩斑斕。那時候我們好像懂得很多東西,會做花樣翻新的各種題目,會求奇怪的圓錐曲線方程寫規(guī)整漂亮的議論文。就像開了一個小口的滿滿的布袋子,只想快點被搬到卡車上,不然拖得越久,漏掉的東西就越多,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空了。
為了畢業(yè)典禮我買了新裙子,大家都穿得好漂亮,每個人都有胸花,是新鮮的玫瑰,被我們擺在裙邊照相。我們還有各種合影,和所有我們想記住的人,和那個以后將永遠成為逆旅的地方。我們都在笑,笑得很淺,像成年人一樣。
一生中最后一個好長好長的假期,我去了一直以來想去的幾個城市。成都的豆花魚便宜量又足,湯圓、擔擔面,還有廣告做得很響的M記抹茶甜筒。在麗江正好是七夕節(jié),酒吧熱鬧非凡,特價的風花雪月98塊錢一扎,樂隊并不是我想像中那么安靜,也和普通的酒吧沒什么區(qū)別,都是很吵的。人們好像都怕安靜,要找很多人在的地方、很多人去的地方,混在人群中才安心似的?;貋淼臅r候,多了照片、小辮,還有其他很多有的沒的。手鐲,看久了就沒有第一眼那么亮,戴久了也就忘了保養(yǎng)這回事,一直磕磕碰碰。
一直以來我對蘭州這個城市都保持著很別扭的態(tài)度。在這里的時候,從來不說自己是這里的人,所謂的家鄉(xiāng)是地圖北端的一個色塊,即便如此抽象,還是這樣固執(zhí)。我所認為的自己,吃飯喜歡家鄉(xiāng)的口味,風俗習慣都承襲著父母和祖父母從遙遠北國帶來的那些講究和規(guī)矩,這個城市似乎只是個滯留地,總有一天會遠遠離開,不論去哪里,總歸是要走的。
但是直到真正到了別的地方,才會發(fā)現(xiàn)一個你長大的地方,會留下多少印記給你,即便你并不承認那里是所謂的“家鄉(xiāng)”。在另外的地方,會不自覺地自我歸入,因為你對它太過熟悉。聽到宋冬野,立刻就會想到那些每天都會走過的街道,抬頭看見的那些站牌。看到商店里賣的一些熟悉的品牌但卻是有著微妙不同的商品,會不自覺地比較。我曾說我并不那么鐘愛牛肉面,以后去外地上大學一定不會饞,姐姐給我一個“你太天真了”的笑,事實證明,很快我就開始懷念蘭州的各種東西,不只是牛肉面,還有火鍋、麻辣燙、大盤雞,甚至是很討厭的漿水面。
有一種游離的歸屬感,遇見東北人會說是老鄉(xiāng),但是卻對東北的一切極度陌生;遇見甘肅人也會說是老鄉(xiāng),但是自己卻一直不認同這一點。寢室里只有我一個人給家里打電話的時候說普通話,聊起方言的話題我總是在學其他地區(qū)的那一個,因為其實我并沒有鄉(xiāng)音。
而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我熟悉的城市,我陌生的城市,都是逆旅。
十年前我曾寫過文章,表達過對大海激烈的渴求。十年后我站在海邊,早起撿過海星,晚上聽著一聲比一聲激烈的浪涌,坐在沙灘上吃雞排,拿一根小樹枝寫了很多人的名字,瞬間被浪抹平。習慣了以后,也開始抱怨過于猛烈的海風,給冬天加了一個碼的寒冷。
很多人向我描述過威海這個城市,而大多數(shù)人都是在她最美的時間遇見了她。我不能說冬天她就不美,但是確實不那么溫柔了。她很安靜,在別的城市很少見的安靜,寬闊的十車道并沒有多少車,而且很多車開得極慢,總是避讓行人。天一直都黑得很早,我說她是個沒有故事的城市,故事都睡了,來不及發(fā)生就困了,所以才如此安靜。
有雪的時候,風會把雪吹得如同霧霾,看不清去路和來路。女孩子們都穿得像韓劇女主角,長長的風衣長長的靴子,毛茸茸的帽子和圍巾遮住臉,小碎步一跳一跳的,怕滑倒。
更多的時候,是她慣有的那種安靜,黃昏的天際每天都是不同的綺麗顏色,然后迅速墮入睡眠。我們就在漫長的夜和安靜中笑鬧或者沉默。
第一次沒有和家人一起過各種節(jié)日。31號晚上的時候我們在不停地交換著祝福,仿佛能看到電波交織成密密的網(wǎng),包裹住整個版圖。自從夏天結束,一別半載,曾經(jīng)在一個教室呼吸過彼此氣味的人,氣息也變得陌生了。我們還懷念著過去的味道,相約了啤酒和燒烤,要讓煙火熏染成曾經(jīng)的氣味。
過去很久,相約的還是那些人,見面說的還是那些舊的故事。連這都是有惰性的,再想像少年時那樣結識,是很累的事情。
我們都說,來吧,來我這里。其實也都很忙,在一個小圈子里轉悠,和過去沒什么兩樣。吃著現(xiàn)成的飯走著現(xiàn)在熟悉了的路。陌生的總會變成熟悉的,然后就是日復一日的重復,都是如此。
就在這樣的重復里,一年又翻過去了。
說起來總是輕描淡寫,過去了的被寫在紙上,從三維壓縮成二維,總是有大量的耗損。這樣的耗損是對大腦的保護,過度的記憶是尖銳的,會把柔軟的腦組織劃傷,就很難接受源源不斷涌入的新的東西。
我曾問你:等到我們上大學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的呢?
你說:應該會和現(xiàn)在很不一樣吧,會看起來很成熟,像成年人一樣。
其實現(xiàn)在看看自己的照片,還是那張臉。或許在很久沒有見面的人眼中,會很不一樣吧。
就是當初我們曾經(jīng)說的,像成年人一樣。
此時又想起寫過的一篇隨筆的標題——我們看見了花,但是不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