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一進康百萬,先看“留余”匾。我們與康健博先生邊走邊聊,很快到了寨上主宅區(qū)的“花樓重輝”院。進院子的時候,一個金發(fā)碧眼的老外正站在大廳的“留余”匾下舉著相機拍照。
在康百萬莊園,每天都有許多世界各地、不同身份的游客慕名而來,在康家這塊祖訓匾下駐足凝望,感受旺族遺風。
從匾型上看,中國古代的匾額大多方方正正,獨有這塊黃楊木雕刻而成的留余匾形無制式,留給后人頗多的想象空間。初看,它給人感覺像是一面迎風招展的上凹下凸型黃色旗幟。仔細再看,又似一幅展開的書卷或是沿著左側卷軸展開的書法題跋,讓人自然聯(lián)想到康家所世代尊崇的耕讀傳家的思想。據(jù)康健博先生介紹,匾型的凹凸實際上也大有深意,上凹,意為上留余于天,做任何事都要對得起天地造化和朝廷;下凸,意為下留余于地,要對得起普通百姓和后世子孫。
此外,“留余”匾的匾文題字也完全不同于中國古代匾額慣于榜書大字的傳統(tǒng),除主體部分“留余”兩個篆字體大如斗,給人以醍醐灌頂之感外,其后詮釋“留余”內涵的則是172個行楷小字,讓人對“留余”有了更深的體悟。
“留余”匾刻于康家一門二進士的鼎盛時期,其之所以能藉短短174個字而成就世代口碑,形制上的巧妙自不待言,但更多還是源于它所蘊含的處世哲學。
其正文為:
留耕道人《四留銘》云:“留有余,不盡之巧以還造化;留有余,不盡之祿以還朝廷;留有余,不盡之財以還百姓;留有余,不盡之福以還子孫。”蓋造物忌盈,事太盡,未有不貽后悔者。高景逸所云:“臨事讓人一步,自有余地;臨財放寬一分,自有余味。”推之,凡事皆然。坦園老伯以“留余”二字顏其堂,蓋取留耕道人之銘,以示其子孫者。為題數(shù)語,并取夏峰先生訓其諸子之詞,以括之曰:“若輩知昌家之道乎?留余忌盡而已?!薄獣r同治辛未端月朔,愚侄?,u敬題。
從匾文內容可知,留余哲學的精髓為當時莊園主康坦園引自留耕道人之《四留銘》,并兼收了高景逸、夏峰之言??梢哉f,匾額中所涉及到的幾個人物,均為留余思想的尊奉者和踐行者。
有專家考證,留耕道人為南宋福州人王伯大,號留耕,嘉定年(1208—1224)進士。曾任刑部尚書,參知政事。后做資政殿學士,建寧知府。高景逸為明朝著名文學家、政治家,字存之,對程朱理學頗有研究,后被魏忠賢迫害,投水而死。夏峰先生為孫奇峰之號,明朝河北容城人,萬歷28年(1600)舉人,學識淵博,與黃宗羲、李颙并稱“清初三大儒”,因其晚年移居輝縣蘇門山下的夏峰村,故有夏峰先生之稱。牛瑄為今鞏義市河洛鎮(zhèn)人,同治乙丑科(1865)進士,翰林院編修,也是康家的女婿,其書法遠近聞名。而坦園老伯則為康家第十五代莊園主康道平,“坦園”為其號。
《四留銘》是留耕道人王伯大生前的座右銘。留有余地,不把技巧使盡以還給造物主;留有余地,不把俸祿得盡以還給朝廷;留有余地,不把財物占盡以還給百姓;留有余地,不把福分享盡以留給后代子孫。
“留余”哲學實際上是在倡導一種執(zhí)中守和、不走極端、不說滿話、不做絕事,凡事留有余地處世理念。其內容涉及自然哲學、社會哲學和人生哲學,是傳統(tǒng)中國指導人與社會、人與自然,尤其是人與人之間和諧相處的一個重要行為準則。
追溯留余思想的文化源頭,無論是儒家所提倡的中庸還是道家所謂的“陰陽相依”“否泰互轉”,還是佛家常講的“舍得”,其實都在傳遞一個相同的信息——天道忌盈,人道忌滿,“臨事讓人一步,自有余地;臨財放寬一分,自有余味”,凡事留余方能恒久。
留耕道人以寥寥數(shù)語,提煉出了“留余忌盡”的處世哲學,并被后世諸賢奉為圭臬。
清代四川巡撫楊公善提出:“留有余之財以還吾民,留不盡之力以還吾真。”以留余思想惜民執(zhí)政;清代士大夫蔡衍锽則提出:“有財不可獨用,且捐有余以資貧困;有福不可盡享,且留有余以待子孫?!币粤粲嘤栒]子孫;與蔡衍锽同時代的徐旭旦則對留余思想有了進一步的發(fā)揮:“待人而留有余不盡之恩,可以維系無厭之人心。御事而留有余不盡之智,可以提防不測之事?!碑敶H有影響力的國學大家南懷瑾先生也曾感嘆:“一生尤欠詩書債,萬事終須留有余。”
事實上,“留余”思想并不深奧,理解其內涵并不難,但若要世代恪守并始終躬身篤行卻并非易事。歷史上以“留余”為處世哲學的雖不只有康家,但真正讓“留余”顯于后世的,無疑是因為康百萬家族的典范作用??导业淖饑蓝?、葉氏井、燒契濟民等被傳為佳話的真實故事都是其踐行“留余忌盡”思想的具體例證。
康百萬家族自明嘉靖年間第六代康紹敬至民國時期十八代康庭蘭,連續(xù)富裕12代,傳承400多年,這在中國家族歷史,甚至世界家族史中恐怕也少有能望其項背者,“留余”匾濃縮了其傳家興業(yè)的終極智慧。
直至今天,“留余忌盡”仍是康家每一個族人都在恪守的家道、仕道和商規(guī),它已經融入每一個家族成員為人處事的思維邏輯中,成為這個家族恒久不變的文化基因。
我無從知道在“留余”匾下駐足拍照的那位西方人能否讀懂“留余”的真正妙處,但或許正是這塊匾激起了他對河洛康家甚至中國文化的好奇和敬畏。
想必當年的莊園主之所以將“留余”匾以如此形制懸掛于此,也定是希望后世子孫及有緣人都能抬頭可見低頭可思,其良苦用心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