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畢飛宇的《蘇北少年“堂吉訶德”》,用非虛構的方式,講述了自己少年時期在蘇北農(nóng)村成長的故事。
那個時期,整個社會都是殘酷的,但不妨礙孩子們依舊過得無憂無慮,可以找到屬于自己的樂趣。比如長期盼望后,終于等來了那根廢棄的滴管,做成了“性能卓越、超越時代的彈弓”;比如像一條魚那樣“遨游”在玉米地里,只為找到一根甘蔗一樣甜的玉米秸;比如穿著兩條紅領巾做成的泳褲,跳進河流撒歡;比如用手電筒探照夜空,和小伙伴爬到桑樹上開會,看小豬崽擁擠著吃奶,使點小壞,把螞蟥塞進城里孩子的褲兜……他尊重生活的真實,用溫情的筆告訴我們:童心是最善于發(fā)現(xiàn)的,孩子屬于大自然,那里的一切都是他們的玩具,貧窮和單調(diào)并不能阻止孩子追求快樂的腳步;童年是單純和不可復制的,從這個角度說,每個人的童年都是幸福的,這和物質(zhì)無關。
這又不是一本單純懷舊的書,它是關于尊嚴、關于智慧、關于敬畏的書。作者用亦莊亦諧的筆調(diào),為我們呈現(xiàn)出最真實的現(xiàn)場,形成的視覺與心理反差是驚人的,極具畫面感,極具張力,讓人在感受到生長在農(nóng)業(yè)文明中的人性的扭曲與善良,狹隘與豁達,心靈缺乏歸屬感,使我們身不由己地為那一代人的命運感嘆、唏噓。
畢飛宇讓我們相信,即使在最貧困、最沒有尊嚴的時代,人骨子里的那份自尊和體面也會頑強地偷存,它是那么倔強,總會以隱蔽的方式外化出來。比如母親“可以穿得很破,她的衣服上可以有很多補丁,但是,褲子上必須有兩條縫”。她用茶缸做熨斗,甚至用屁股壓那些褶皺。作者“寫的不僅僅是褲縫,是母親對生活的講究”,這種隱藏在生活里的儀式感,讓孩子從小懂得做人要有尊嚴,這樣才能受人尊重。
書中寫到盲人老大朱,這個無依無靠的殘疾人,很多時候都要靠討飯為生,沒有人拉著他的盲棍,走出去很困難,但他從來沒有在本村乞討,這里有難以啟齒的問題。這段描寫讓我們堅信,即使生活在苦難里,人性也自有人性的高貴,不因苦難而蛻變,不因艱難而退縮?!白饑肋@個東西,始終在他心里,雖然他未必知道尊嚴這兩個字。”
在不懂得尊重的時代,說尊重是可笑的,但這并不能阻止蘊藏在人們心中的善良自然地流淌。比如打孩子的收放與進退,顯示鄉(xiāng)下人的處世哲學;比如做了“好吃的”,獨享是被瞧不起的,于是“自己有一點好馬上就會想起別人”。比如鄉(xiāng)村的葬禮,一般是女親友團哭喪,男人守靈,守孝道的兒子兒媳在葬禮上一定是節(jié)制的,因為他們與老人生活在一起,生前盡孝,沒有愧疚。他們的情感是生活的一部分,不需要夸張渲染作秀。其實,貧窮的年代,人情并不寡淡,盡管它的樣子是寡淡的?!稗r(nóng)民的情感很本分”,他們的內(nèi)斂是生活磨煉出來的。這種真切的情感只有深入其中才能寫出,才能體會。
這本書以私人記憶為基礎,而整體敘述又是一場集體記憶。作者經(jīng)歷的事對很多人來說都不陌生,讓我們耳目一新的是,他不過多地書寫生活的艱辛,甚至調(diào)侃自己是穿得起襪子的“富二代”,而是在更深邃的精神層面進行發(fā)掘,有深厚凝重的理性思索,有自己的精神信仰和價值立場。為了不破壞整個行文的回憶性,這種思考又很有分寸,不喧賓奪主,不剝奪兒童思考的真實,既有生活的厚度,又兼具思想的穿透力。
字句之光
我很感謝我的母親,雖然家里很窮,但是,母親把我們拾掇得很干凈,所有的補丁都周周正正。我們從不邋遢。父親說,做人最重要的事情是受人尊敬,母親說,做人最重要的事情是體面。這是一回事。體面是受人尊敬的前提,受人尊敬是體面的結(jié)果,事情就是這么簡單。我不敢說我是受人尊敬的,但是我和我的父母一樣,都是體面的人,這樣的自信我有。
我們的會場很別致,就是一棵桑樹。世界上還有哪一種玩具可以成為會場的呢?只有桑樹。一到莊嚴的時刻,我們就會依次爬到桑樹上去,各自找到自己的枝頭,一邊顫,一邊晃,一邊說。那些膽小的家伙,那些速度緩慢的家伙,他們哪里有能力爬到桑樹上來?他們當然就沒有資格做會議的代表。我們在桑樹上開過許許多多的會議,但是沒有一次會議出現(xiàn)過安全問題。
所謂戰(zhàn)爭,就是孩子們用蒲葦棒去攻擊敵人的腦袋。因為絨毛太軟了,你的腦袋在受到蒲葦棒攻擊之后,不僅不會受傷,也不怎么疼。然而,由于蒲葦棒被曬得很干,所有的絨毛都是干的,輕的,只要輕輕的一碰,那些絨毛就如同炸彈一般,炸開了,更何況用力一擊呢。彈片白花花的,軟綿綿的,慢鏡頭一般,宛如大雪的局部——這就是為什么戰(zhàn)爭要選擇在大風的日子。暴風強化了爆炸的效果,驚天動地。雪白的彈片飛啊,飛,隨風而去。太刺激了。長大之后,我看過許多美國大片,無論科技如何發(fā)達、制作如何精良,我再也沒有見過比我們的戰(zhàn)爭里更美妙的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