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正式考慮結婚問題。一考慮這個問題,我就發(fā)現(xiàn)奶奶是多么正確:因為經歷太多,我已經不知道什么人適合和我結婚。我面前的男人琳瑯滿目,花色齊全,但當我想要去捉住他們時,卻發(fā)現(xiàn)哪個都沒有讓我付賬的決心。
其間有個男孩子,各方面條件很不錯,要說結婚,似乎也是可以的。但我拒絕了他的求婚,主要原因當然是不夠愛他,次要原因則是不喜歡他的媽媽。那個老太太是一個落魄的高干遺孀,大手大腳,頤指氣使,驕橫霸道。她經常把退休金花得光光的,然后讓孩子們給她湊錢買漂亮衣服和名貴首飾。她的口頭禪是:“吃好的,買貴的。人就活一輩子,不能委屈自己!”
是,這話沒錯。人能不委屈自己的時候是不該委屈自己。我也是這樣??晌揖褪遣幌矚g她這個腔調,就是不喜歡她這種做派,就覺得她不像個老人。一個老人,怎么能這樣沒有節(jié)制呢?怎么能這么揮霍無度呢?怎么能這么沒有老人的樣子呢?忽然明白,我心目中的老人標準,就是我生活在豫北鄉(xiāng)下的奶奶。
兩年之后,當我再帶男人回去的時候,只固定帶了一個人。用奶奶的話說,那個男人成了我的女婿。他姓董。
關系確定之后,我把他帶了回去,向奶奶和母親宣告。奶奶第二天就派大哥去打聽董的家世。問得清清白白,無可挑剔之后,她才明確點了頭,同意我和董結婚。
“這閨女這般好命,算修成正果了?!彼f,“真是人憨天照顧?!?/p>
媽媽這時什么也做不了,奶奶就開始按老規(guī)矩為我準備結婚用品:龍鳳呈祥的大紅金絲緞面被,粉紅色的鴛鴦戲水繡花枕套,雙喜印底的搪瓷臉盆,大紅的皂盒,玫瑰紅的梳子……紡織類的物品一律縫上了紅線,普通生活用品一律系上了紅繩。做這一切的時候,她總是默默的。和別人說起我的婚事時,她也常常笑著,可是那笑容里隱隱交錯著一種抑制不住的落寞和黯然。
兩親家見面那天,奶奶作為家長發(fā)言,道:“二妞要說也是命苦。爹走得早,娘只是半個人。我老不中用,也管不出個什么章程,反正她就是個不成材,啥活計也干不好,脾氣還傻倔。給了你們就是你們的人,小毛病你們就多擔待,大毛病你們就嚴指教??傊院缶褪悄銈兌噘M心了?!?/p>
公公婆婆客氣地笑著,答應著。我再也坐不住,出了門。
舉行婚禮那天清早,我和女伴在里間化妝試衣,她和媽媽在外面接待絡繹不絕的親友。透過房門的縫隙,我偶爾會看見她們在人群中穿梭著,分散著糖果和瓜子。她們臉上的神情都是平靜的、安寧的,也顯示著喜事應有的笑容。我略略地放了心。
隨著樂曲的響起和鞭炮的驟鳴,迎親的花車到了。按照我們地方風俗,嫁娘要在堂屋里一張鋪著紅布的椅子上坐一坐,吃上幾個餃子,才能出門。我坐在那張紅布椅上,端著餃子,一眼便看見奶奶站在人群后面,她并不看我,可我知道這目光背后還有一雙眼睛,全神貫注地凝聚在我身上。我把餃子放進口里,和著淚水咽了下去。
到了辭拜高堂的時候了,親戚們找來她和媽媽,讓她們坐在兩張?zhí)珟熞紊稀N液投驹谒齻兠媲啊V車娜硕汲聊?。我發(fā)現(xiàn)往往都是這樣,在男方家拜高堂時是喧嚷的、熱鬧的,在女方家就會很寂靜、很安寧。而這僅僅是因為男方是拜,女方是辭拜。
“姑娘成人了,走時給老人行個禮吧?!币晃挥H戚說。
我們鞠下躬去。在低頭的一瞬間,我看見她們的腳——尤其是奶奶的腳。她穿著家常的黑布鞋、白襪子,鞋面上還落了一些瓜子皮的碎末兒。這一刻,她的雙腳似乎在微微地顫抖著,仿佛有一種什么巨大的東西壓在她的身上,讓她坐也不能坐穩(wěn)。
我婚后半年,媽媽腦出血再次病發(fā),離開了人世。
遺像里的母親怎么看著都不像母親。這感覺似曾相識——是的,遺像里的父親曾經也讓我感覺不像父親,而像我們的長兄。原諒我,對母親,我也只覺得她是一個姊妹,我們的長姊。而且因為生了我們,便成了最得寵的姊妹。父親和奶奶始終都是擔待她的。他們對她的擔待就是:家務事和孩子們都不要她管,她只用管自己這份民辦教師的工作。柴米油鹽,人情世故,母親幾乎通通不懂??粗赣H甩手掌柜當?shù)庙?,奶奶有時候也會偷偷埋怨:“那么大的人了!”但是,再有天大的埋怨,她也只是在家里背著母親念叨念叨,絕對不會讓家丑外揚。
因為他們的寵,母親單純和清淺的程度幾乎更接近一個少女,而遠非一個應該歷盡滄桑的婦人。說話辦事毫無城府,直至已經年過半百,依然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些濃重的孩子氣。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自己其實也是有些羨慕她的孩子氣的。這是她多年的幸福生活儲蓄出來的性格利息。
父親像長兄,母親像長姊。這一切,也許都是因為奶奶太像母親了。
母親去世的時候,奶奶哭得很痛,淚很多。我知道她把對父親的淚也一起哭了出來。這淚水,過了6年,她才通過逐漸消腫的心,盡情地釋放出來。
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最慢的是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