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了了,80后。曾獲2013年《廣西文學》短篇小說獎。
一
九十年代初,陳七零發(fā)財了。他在市里買了洗衣機、雙卡座錄音機,還有永久自行車和上海手表,回到鄉(xiāng)里他花25塊錢包了一輛三輪托運進河水村。光炮仗就燒了有足足半個小時。河水村的人過來看熱鬧,陳七零是怎么發(fā)財的沒有人知道,河水村的人更不知道。反正,陳七零確實是發(fā)財了。
陳七零發(fā)財,已經是事實。還有一個事實是他還同時帶回來一個女人。那女人身高不到一米六,畫眉毛涂口紅,站在身高一米八的陳七零身邊非常地不美觀。夜里陳七零在父母給他留下的兩間土坯房里把那女人干得哇哇叫。隔壁潘大受不了了,想跟陳七零好好談談。
當時,太陽剛好在河水村的山頭露出半個臉。陳七零家里傳出“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的歌聲。陳七零把雙桶洗衣機搬到土坯房門口,在門口的空地上栽下兩根木頭,中間用兩根拴牛繩系起來。潘大想跟陳七零好好談談的時候,陳七零的女人正往拴牛繩上掛衣服。
陳七零說他讓你晚上叫小聲點。那女人回過頭罵了一句“操你媽”又繼續(xù)曬衣服。潘大還想談談,陳七零攥著拳頭惡狠狠地說:“她講操你媽,懂嗎?”潘大灰溜溜地走了。
自從陳七零發(fā)財后家里的客人就沒斷過,他去村里小賣部買三塊五一包的三塔煙,小賣部里有種兌過酒精的大米酒,這酒一喝就上頭。陳七零說這幫山炮只配喝這種酒,不光別人喝他自己也喝。喝多了有人跟陳七零商量能不能干一次他帶回來的女人,陳七零居然同意了。那女人說:“操你媽陳七零,你斷子絕孫?!闭f歸說,沒有人敢去碰那女人。倒是陳七零火大起來,從屁股里抽一沓鈔票猛抽女人的臉。
“干你怎么了?你不就讓人干的嗎?”大伙上來勸,陳七零身高一米八力氣大得要死,拉也拉不住,勸也勸不住。
“老子出錢給你們干,誰干給誰錢?!?/p>
陳七零邊打邊罵,那女人也不反抗。不反抗也就算了,陳七零打完左邊臉她就換過來右邊臉,越是這樣陳七零打得越是起勁。大伙察覺有點不對勁,帶頭的解釋只是開個玩笑。陳七零酒勁上來了哪聽得進去?那沓錢被他抽得嘩嘩響。
“真的給錢?”潘大雙手緊緊收在大褲衩里站在門口說,他什么時候來的誰也沒有察覺。
陳七零回過頭看見是潘大,潘大雙手插在口袋里,褲襠像斗篷一樣鼓起來。他上身沒有穿衣服,幾條肋骨橫在胸前,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女人。他把大伙逗樂了。陳七零沖到門口抬腿一腳把潘大踹了出去。過了好久,才聽見潘大說:“陳七零過幾天我家潘二就當兵回來,你等著死吧。”陳七零追出去,潘大早就沒影了。
第二天陳七零酒醒過來時,那女人也沒影了。他像往常一樣在河水村轉了一圈回到家里,在屋子里轉了幾圈去到房間里。床頭邊放著他爹生前留下的小箱子。陳七零抱起箱子左右搖晃,放下箱子四處找鑰匙,在房間和屋里轉了幾圈沒找到。他把箱子搬到門口一腳踩上去,用鋼釬往鎖頭里鑿。陳七零從箱子里一沓一沓地往外取錢,取了幾沓又放回去。他抱著箱子往房間走,把錢全部倒在床上,數了兩遍才放心地裝進帆布包,鎖上門往鄉(xiāng)里去了。
女人走了,陳七零也走了,河水村安靜了。
二
關于陳七零為什么要走,河水村沸騰起來。有人說陳七零是去追那女人了,有人反駁說那女人雖然漂亮但是太矮,還畫眉毛涂口紅配不上陳七零,陳七零很有可能又出去賺大錢了。還有人說你們發(fā)現陳七零走的時候身上那個帆布包沒有,里面肯定全是錢。潘大卻不這么認為,他說是他家潘二當兵要回來了,潘二回來他就叫潘二打陳七零。他還說潘二是野戰(zhàn)部隊的一個人能打五個陳七零。對此,潘大和河水村的人深信不疑。
沒過幾天陳七零又回到河水村,他的帆布包不見了,后背斜掛著一根用黑布包著的東西。有人說那是鄉(xiāng)里李麻子打的壯刀,那種刀長一米二且鋒利無比,一刀就能砍下一個豬頭。這事直到當天夜里才有答案,陳七零和幾個家伙喝掉十斤兌過酒精的大米酒后說:“老子陳七零怕過誰?”
他解開黑布,一桿雙管獵槍驟然在手,他攤開上衣皮帶上露出一排子彈,他取下子彈咔咔咔上膛。
“走,老子給你們見識見識?!?/p>
陳七零的土坯房前,屋里的燈光照在酒瓶子上,陳七零說你們站到我后面去,這槍威力巨大。“砰砰”,槍口噴出火星,酒瓶立即粉碎。這伙人里有個叫張九的,以前在隔壁縣的礦上干活,見過人家拿這種槍火拼,親眼看到貴州的一個家伙被這種槍打成篩子。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這槍要是帶上后山打野豬肯定是天天有肉吃啊。陳七零說:“放你娘的屁,這種槍是打人的,打野豬簡直就是侮辱老子的槍。”
第二天,關于陳七零要用獵槍打人的話題傳遍河水村。至于他要打誰沒有人知道,人們見到陳七零就躲得遠遠的。張九一伙也不知道他要打誰,他們跟在陳七零屁股后面在村里瞎轉,他們才不管陳七零要打誰,他們抽陳七零的三塔煙,喝陳七零兌酒精的大米酒,他們在村里轉了幾天。最后,陳七零帶著他的槍和張九一伙往后山里去了。
陳七零一伙上后山打野豬的第二天,潘大他弟潘二退伍回來了。村長呂長把他拉進村公所給他掛上大紅花,正式任命他為河水村民兵隊長。潘大拉著潘二走出村公所,外面圍滿人,他們鼓掌,他們放炮仗,他們說潘二有出息。潘大聽了高興,他說我弟是野戰(zhàn)部隊的一個能打五個。
他們來到潘大家,潘二用標準的普通話給父母作揖:“爹好媽好,我回來了?!贝蠡镎f潘二懂事,潘二從軍背包里取出糖果分給大伙吃,從兜里掏出煙分給大伙抽。潘二家的屋頂都冒出煙了,大伙說潘二家的祖墳葬得好。
這時陳七零和張九一伙從后山下來。陳七零扛著獵槍吹著口哨,張九他們抬著野豬,他們把野豬擱在陳七零的土坯房前。張九不但干過礦工,還干過屠夫,他命令年紀小的去燒開水,他和陳七零坐在門口等水開,他們看著潘大家屋頂冒出白色的煙。沒過多久陳七零的屋頂也冒出白色的煙,那邊的人都看過來,他們看見陳七零家門口碩大的野豬。他們想過來湊熱鬧,可又不敢,他們怕陳七零手里的槍,因為他們不知道陳七零的槍除了打野豬還會打誰。
河水村的人跟村長說你應該去談談,他今天能打野豬說不定明天就能打人呢。
村長呂長背著手踱著小碎步從潘大家來到陳七零家門口。張九的刀子在野豬身上來回刮,刮出的野豬毛又粗又長,刮過的地方有槍眼,張九用食指去捅,捅不破他換小指,小指捅進去帶著血絲拔出來。張九說:“我操,猛啊?!?/p>
陳七零靠坐在門柱上,懷里抱著獵槍嘴里叼著煙。槍管烏黑烏黑的,煙塵一縷一縷的。他看見村長過來,村長背著手不說話看著張九捅野豬。村長不說,陳七零也不說,張九說:“我操,猛啊。”村長說:“看起來有百多斤吧。”
陳七零吐出煙屁股說:“不止,起碼一百八?!?/p>
張九說:“是啊,從山上抬下來累死了?!?/p>
村長說:“槍打的?”
陳七零舉槍瞄住村長身后的山頭說:“是的,槍打的,一槍倒地?!?/p>
村長黑著臉紋絲不動,陳七零站起來走過去拍住村長肩膀說:“村長,我打豬,不打人。打豬大伙吃,打人要坐牢?!?/p>
“大伙吃?”
“大伙吃?!?/p>
“分著吃?”
“分著吃,大伙分著吃。”
村長踱著小碎步往潘大家去,一群叼著潘二的煙,吃著潘二糖果的人們跟著過來。陳七零見人都過來了大聲喊:“一家兩斤,不許多不許少?!迸舜蠹夷沁叺娜硕悸犚娏耍衾厝苓^來。張九埋頭一刀一刀地分豬肉,村長覺得這樣分秤頭不準,吩咐人去小賣部借來桿秤。張九割一刀他就稱一塊,少了補上,多了割出來。大伙自覺排隊,隊伍一直排到潘大家門口。大伙都說陳七零仗義,自己發(fā)財沒有忘記村里人。大伙提議讓陳七零當民兵副隊長,張九說當個屁副的要當就當正的。說完大伙看著村長,村長罵:“分完滾蛋?!?/p>
野豬肉越分越少,隊伍越分越短。席子上只剩兩刀肉了,潘大提著褲子跑來說:“我要四斤,我要四斤,我弟吃兩斤,我吃兩斤?!睆埦艁須饬颂嶂蹲诱酒饋碚f:“我再給你四斤,你爹吃兩斤,你媽吃兩斤。”潘大說:“那好,那好一共六斤。”村長看潘大一眼拍著腦門說不出話來。這時,陳七零說:“剩下的都給他,人家有當兵的給國家做過貢獻,該吃?!?/p>
“我操,給完了我們吃什么?”張九說。
“明天再上后山打去?!标惼吡阏f。
潘大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提著野豬肉蹬蹬蹬往家里跑。過會他又蹬蹬蹬地跑回來,他弟潘二也來了,他跟陳七零說謝謝。接著潘大指著陳七零說:“不謝不謝,這狗娘養(yǎng)的打過我,潘二你給我打他?!?/p>
陳七零也懶得起來,槍托往下壓,槍口對著潘大。村長急忙攔過去猛拍陳七零肩膀要他穩(wěn)住千萬穩(wěn)住。潘二站在那里,潘大躲在他身后手舞足蹈起來:“潘二,打他,潘二,打他?!贝彘L回過身小碎步靠往潘二,他讓潘二也穩(wěn)住。潘二不動,陳七零也不動,動的只有潘大,他高興死了。
“老二你見過世面,你懂事,先回去?!贝彘L說。
潘二說“好”,轉身抓住潘大拖回去了。張九一臉不滿也站在那里。陳七零抱著槍靠在門柱上好像要睡著了。
天剛黑下來的時候,兩掛肉飛進陳七零家,他撿起來吹了吹掛在柱頭上。陳七零去小賣部買下三斤花生米,五包三塔煙,十斤兌過酒精的大米酒。他提著去找張九,張九陪他去找打野豬的兄弟。他們回到陳七零家取下豬肉煮了,他們抽著煙喝著酒一直到天亮。
三
陳七零爹媽喝農藥死的第二年,陳七零離開河水村。都說他爹媽的死是因為潘大的爹媽占了他們家的自留地,還在他們家自留地上起房子。陳七零他爹去理論,被潘家人打了。陳七零她媽去鄉(xiāng)里告,上面被潘家人買通了。他爹病在床上半年后爬起來喝農藥死了,在出殯那天他媽也喝農藥死了。有人說他爹媽的死不全怪潘家,一部分責任在陳七零。那時候陳七零偷雞摸狗,攪得河水村不得安寧。
陳七零離開河水村的頭幾天,河水村到處雞鴨失竊,人們知道是陳七零干的,可抓不住逮不著,只好把雞鴨藏在床底下。陳七零覺得沒有可以偷的了,天亮前他從灶里扯出半截柴火頭去到潘大家門口,他在屎黃屎黃的泥墻上寫“君子報仇,不要十年”。寫完去村頭把藏在石縫里的雞鴨裝進麻袋,在鄉(xiāng)里他托人賣掉雞鴨。然后,陳七零徹底消失。
很多人看見潘大家墻上的字,雖然歪歪倒倒,許多人還是認出來了,沒有人不相信這是陳七零寫上去的。潘大他爹用笤帚沾水去刷,等水干了字又現出來,他只好拿鐵鏟鏟掉。
陳七零消失不久,潘二當兵去了。
河水村有所二百多學生的小學,學校在村子最中間。學校五間兩層樓的教學樓是全村最好的建筑,教學樓后面是十間并列的瓦房,前面寬敞的空地是操場,操場前面的四間全木制瓦房是村公所。據說那是土匪孔榮武蓋的,解放后孔榮武被解放軍槍斃了。
村長呂長和校長呂良提了兩把面條和兩瓶三花酒來到陳七零家。村長說學校操場一下雨就變成爛泥塘,雨停好幾天都還是爛泥塘,現在村里以學校的名義向村里所有人募捐,打算把操場改建成水泥的。校長說河水村都知道全村最有錢的人就是陳七零,不但有錢還仗義,校長還說誰捐錢多功名碑上的名字就最靠前。
村長和校長一邊說陳七零一邊笑。兩位都說完了陳七零說這沒有道理啊,我沒有結婚,沒有結婚就沒孩子,沒有孩子就沒有人念書,沒有人念書就不會用操場,你們建操場關我屁事。
村長說:“你目光短淺不是,陳家就你一個人,你不傳宗接代?”
校長補充:“百年大計,教育為本嘛。”
陳七零猛拍大腿說:“說得好,說得真他媽地好,我給五千,一定給五千?!?/p>
兩位站起來要表示感謝,陳七零說你們把夏天介紹給我,她要是跟我好了,別說五千,我一個人就把操場修好。不但修好還要裝路燈,外面那些操場都裝路燈。村長和校長氣呼呼地走了。
夏天是分配到河水村的女教師,燙雞冠頭穿連衣裙。她在學校的院子里用蜂花洗發(fā)水洗頭,那香味比院子里的柚子花還要濃。她會說標準的普通話,河水村的人不懂普通話,反正都覺得她說的普通話是最標準的,后來他們也說潘二普通話是最標準的。跟夏天分配到學校的還有呂郎,他是河水村的人。呂郎穿白襯衣戴金絲眼鏡,經常帶夏天在村里游覽,所到之處唾沫橫飛。河水村所有的男人都覺得夏天應該是屬于自己的。
校長呂良找夏天談話是在放學后的下午,陽光照在墨綠色的柚子樹上波光粼粼的。夏天撅著屁股在柚子樹下洗頭,她的頭發(fā)又黑又厚。呂良從1號房的門縫里往外看,他看見夏天撅起的屁股,他來來回回看了五次,第四次才看見夏天撅屁股。到第五次他看見夏天露出的半個胸脯,他咽下口水干涸的喉嚨才嘀咕:“靚啊。”
夏天在柚子樹下用毛巾搓頭發(fā),她搓頭發(fā)的時候,脖子一歪頭發(fā)甩過去,再一歪頭發(fā)甩回來。呂良跟夏天說你不用干別的,我們把他叫來一起吃個飯這件事情就算成了,只要他給錢,以后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夏天直接拒絕呂良,她是來教書的不是來嫁人的,怎么也不會看上陳七零那種小流氓。夏天不答應,呂良想不出辦法就去找村長呂長,他們兩個在1號房門縫里商量著怎么才能說服夏天。
村長在柚子樹下跟夏天說,只要她答應把事辦成,就和校長聯名給鄉(xiāng)教管會打報告把她調出去。夏天還是沒有同意,她說不能出賣尊嚴,更不可能跟一個沒素質的暴發(fā)戶談戀愛。校長和村長都沒有辦法了,校長只好跟夏天說以后不要在院里洗頭影響不好。夏天搞不懂為什么不好就去問呂郎,呂郎告訴她愛情是高貴圣潔的,絕對不能出賣。呂郎也喜歡夏天,他們分配到河水村小學時他就喜歡夏天。夏天分在3號房,呂郎分在9號房,呂郎去跟校長說他想住4號房。校長知道他的意思,可4號房已經有個女教師住了,作為叔叔的校長把呂郎安排在5號房。
呂郎喜歡夏天這事搞得路人皆知,可夏天不喜歡呂郎,尤其不喜歡呂郎的金絲眼鏡和兩塊瓦的發(fā)型。夏天不喜歡呂郎這事他自己也知道,他說只是欣賞夏天潔白無瑕的美。這話是說給4號房張美美聽的,他多次想說服張美美跟他換房,張美美堅決不換。呂郎就在5號房朗誦他寫給夏天的詩歌。為了使3號房的夏天能夠聽到自己的才華,呂郎必須朗誦得無比大聲,他一大聲就破嗓子,這搞得張美美十分不悅。呂郎喊:
夏天的風啊
偷偷地吹過我的四合院
吹落的柚子花
是你裙擺上的露水
張美美在4號房糾正他說現在是六月,根本沒有柚子花,呂郎說她不懂情調。
關于修建操場的事村長和校長第二次找到陳七零,他在門口擺弄洗衣機,先是拍,拍完了又踢。嘴里不停地罵:“還雙缸全自動,一個屁眼一個洞不行,還他媽的非得兩個屁眼兩個洞,沒一個有用的?!毙iL是個有文化的人,受不了陳七零擠兌轉身想走,村長拉住他使勁打眼色。校長只好悶著鼻子開導陳七零,他說夏天只是來學校實習一年,期滿就調回市里,人家上面有人。陳七零頭也不回,猛一腳踹在洗衣機上繼續(xù)說:“上面有人,她上面是你家呂郎那個慫貨吧?”校長走了。
“要不我給你介紹張美美?”村長說。
“就那個沒有三泡牛屎高的女老師?”陳七零說。
“你別瞧不起她,她有文化,一個月好幾百工資不比你差?!贝彘L說。
“你看我缺錢?”說完他一腳把洗衣機踹倒在地。
村長也走了,他往潘大家走,不到十分鐘又出來。這時陳七零差不多把洗衣機拆到七葷八素了,他看見村長臉上都快笑出花了。陳七零叫住村長問那家給了多少,村長說潘二把退伍的兩千塊都捐了,陳七零立馬拍板給三千。村長不但臉上笑出花,小碎步也快踱出花了。
第二天一大早陳七零去鄉(xiāng)里取錢,傍晚回來他直接去河水村小學。院子里柚子樹下夏天還是撅起屁股洗著頭,看起來她上面確實有人。陳七零從9號房走到6號房,他每經過一間就感覺到門縫鬼使神差地自動關上。他在5號房門口聽到呂郎的嘶叫:
秋天的風
犀利地掃過院子
我垂頭指地
聞到柚子花的憂傷
陳七零補了一句:“憂傷你媽個蛋。”
在4號房門口,陳七零探頭進去看見埋頭看書的張美美。她坐在矮凳上一只手托著書,一只手用筷子攪動著爐子上的半鍋面條。陳七零高大的身體擋住門口了張美美才反應過來。陳七零說:“張老師好呀,張老師煮面條呀?”張美美站起來“砰”地把門關上。夏天也看見陳七零了,潑掉桶里的水也“砰”地關上門。陳七零才不管,他聞到蜂花洗發(fā)水的味道了。他高興地走到1號房一邊拍門一邊喊:“校長我捐三千,校長三千夠不夠?不夠我捐五千,建不好捐一萬也行啊。”5號房的呂郎出來告訴陳七零他叔叔出去募捐要到晚上才回來。陳七零回頭拍夏天的門,夏天開門了又想關上,陳七零把腳卡進去飛快地從兜里掏三千塊錢遞過去說:“夏天老師,校長不在,我捐的三千塊錢你轉給他?!毕奶觳徽f話來回摔門,把陳七零的腳擠回來又一次“砰”地把門關上。陳七零還是一副很高興的樣子,這回他不但聞到蜂花洗發(fā)水的味道,他還看見夏天摔門時抖動的乳房。
陳七零繼續(xù)走,走到5號房門口看見呂郎向他招手。呂郎說他知道陳七零想跟夏天好的事,他叔叔什么都說了。他告訴陳七零中午放學的時候潘二送來兩千塊錢,他親眼看見送完錢的潘二在3號房門口用普通話和夏天說話,他們聊得可開心了,潘二邀請夏天晚上一起去村公所看電影。陳七零拍拍呂郎說:“喲西,你的良民的大大的?!彼寘卫砂彦X轉交給校長,自己去找放電影的阿友了。
四
天黑的時候村公所里的燈光亮起來了,燈光從四周的木板縫隙射出去,村公所像個巨大的燈籠。看電影的人也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他們從四面的村里趕來,有的打著手電筒,有的打著火把向村公所靠攏。
村公所的兩扇門照例只開一半,收錢的阿友換成張九,他一只腳跨在門上,一邊收錢嘴里一邊喊:“五毛啊,統(tǒng)統(tǒng)五毛啊。以前八毛今晚只收五毛啊,五毛就能看好戲啊。”旁邊人問張九干嗎做這種虧本事,張九說他才沒有本錢做這種虧本生意,是河水村最有錢的陳七零做的,他捐三千塊錢給學校修建操場所以高興了,包場降價給所有人看電影。旁邊人說他那么有錢免費算了。張九說:“你們懂個屁,收錢也是拿來建操場的,這叫做慈善,陳七零在幫你們做慈善?!迸赃吶苏f陳七零居然變好了,真不習慣。
潘二和夏天也來了。潘二穿迷彩服,夏天穿碎花的裙子,他們一路用普通話交流。大伙都說真是郎才女貌啊,潘大跟在后面逢人就說:“我弟潘二,我弟郎才女貌。”村長和校長還有呂郎也來了,他們和潘二在交流關于修建操場的事。潘二說等操場修好就帶領村里的年輕人操練,校長說現在是和平年代了操練沒什么用,村長反駁說和平年代也有小偷。潘大說:“抓小偷,陳七零是小偷?!?/p>
說著電影就要開場,潘二去搶著買票,他不光請夏天還要請村長和校長。潘二掏出十塊錢給張九,張九說沒有零錢補,潘二換成五塊的,張九說人滿了。潘二伸頭進去看了說還有位置,張九說我說滿了就是滿了。這回潘二換成普通話了,他罵:“干哈啊,找抽是不?”
“你裝什么素質?老子賣給豬賣給狗也不賣給你姓潘的?!标惼吡銖拈T后出來推開潘二。潘二順著陳七零的來勢往后一拉,陳七零摔了個狗吃屎。他站起來撲向潘二,不到兩秒鐘又被打倒在地。他爬起來又撲向潘二,潘二也沖上去,陳七零再次倒地。陳七零爬起來,這次他不上了,抹去嘴角的血說:“姓潘的,你敢進去老子就燒死你?!迸硕桓适救酰骸澳銇?,我等你?!崩奶熳哌M村公所。
陳七零跑了,他跑出操場,跑過院子,跑過回家的路。他跑回家,他看見神龕上的爹媽的牌位,他跑回房間從床下扯出獵槍,給獵槍上膛。他抓起獵槍往村公所跑。村公所燈火通明,他越跑越近,那不是燈火,那是大火,村公所在大火中燃燒。
陳七零跑到操場中間,呂郎看見他了。呂郎大聲呼喊放火的是陳七零,剛才是他說要燒死我們。人們把陳七零圍在操場上,村公所的火好大,把操場都燒紅了。人們的臉也是紅的,他們一個個呼喊要打死陳七零,但他們誰也不敢上去,他們害怕陳七零手里的槍。
“我操你媽,不想死的給老子滾開,老子今晚要給潘家滅門。”陳七零歇斯底里起來。他的喊聲十分響亮,穿過人群,人群往后退。喊聲傳到潘二耳里,潘二擠開人群走向陳七零。走向陳七零的還有潘二身后的夏天,她不知道為什么要走,潘二拉住她的手,她就走了。
潘二走到操場中間說你來,陳七零舉槍頂住潘二的腦袋。潘二說:“老子摸槍比你摸雞巴的時間還久,有種你開槍?!标惼吡愕臉岉懥?。有人倒了,倒下去的不是潘二,他在最后一秒躲開了。獵槍子彈射向他身后的夏天,夏天倒了,她的腦袋面目全非。潘二沒有去救助夏天,他閃電般地奪過陳七零手里的槍,槍口對準陳七零。陳七零雙手抓住槍管,他渾身在發(fā)抖,潘二也在發(fā)抖。
“老子說過君子報仇不要十年,今晚不是你姓潘的滅我就是我姓陳的滅你?!标惼吡銗汉莺莸卣f。潘二不說話,他全身在發(fā)抖。
“快找繩子綁他。”村長大喊。
“開槍啊操你媽的,不差我一個,開啊?!标惼吡闩鹌饋?。
“潘二穩(wěn)住,千萬穩(wěn)住。”村長說。
這時,潘大得意洋洋地走過來,耀武揚威地說:“我弟潘二,一個打五個?!标惼吡阕プ尮懿讲奖葡蚺硕?,潘二步步往后退,潘大說:“開啊,開啊?!迸硕婚_陳七零繼續(xù)往前逼,潘大沖上去抓潘二的手。槍響了,陳七零倒了,他的腦漿飛濺出去,他的腦袋血肉模糊。
關于陳七零的事在河水村流傳至今,他是怎么發(fā)財的,他留下多少錢,還有那場莫名其妙的大火,仿佛還在熊熊燃燒。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