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艷杰領著我們看校園里的那塊巨石。它曾是大山的一部分。現在,這塊巨石就矗立在京口特教中心的校園里。東方的曙光每天都照亮這塊石頭,照亮石頭上鐫鑿的校訓“博愛”。“愛”誰?愛那些孩子啊??墒?,在這所學校,愛是沉重的。
沉重的原因是這所學校的學生,九十多人,個個都是智障兒童。最高年級是初三,初三的大孩子們,數學課教的還是十以內的加減法。老師反復教,學生反復學,教了忘,忘了再教。帶他們到超市,每人發(fā)二十塊錢,要求買十五塊錢的東西,再找回五塊錢,多簡單的事啊,可是,能夠做對的孩子很少。
不能怪孩子們。他們患有智障、腦癱、自閉癥。他們被上帝拋棄了。
老師的驕傲是學生桃李芬芳,可這群孩子不給老師這份榮耀。
父母的驕傲是兒女成龍成鳳,可這群孩子不給父母這份希望。
社會張開了雙臂說歡迎,可這群孩子卻將邀請函扔在地上,固執(zhí)地活在自己狹小的世界里。
顧艷杰原本和這些孩子沒有半點關系,她是一所普通小學的副校長,面對的都是智力正常的學生,可是,突如其來的一紙調令,將她推進那群特殊的智障兒童中間,她被任命為京口特教中心副校長。
特教中心歡迎新生力量的加盟。屬于她的辦公室已經準備好了。
但顧艷杰鬧起了情緒。她對上級說我不想去,上級說你再觀察觀察吧。顧艷杰就開始觀察。她在校園里到處走動,看著,聽著,累了就在傳達室坐下,一坐就是一個月。她拒絕使用那間掛著副校長牌牌的辦公室。就讓它空著,就讓它落灰吧,我的位置不在這兒。她想用這樣的方式讓上級收回成命??墒?,一個月后,動搖的是她自己。顧艷杰竟然接受了自己的新角色。
這次“失敗”的對抗發(fā)生在2008年夏天,距今已有七個年頭。在那交織著對抗與觀察的一個月中,一定發(fā)生了某些事,讓顧艷杰改變了初衷??墒撬龥]說,只是陪我們去看那塊刻有校訓的石頭。這塊“博愛”石如今已是校園一景。
石頭是顧艷杰一個人拉來的。那么重,她拉得動?啊啊,這是比喻的說法,真實情況是,這塊“博愛”石是她化緣來的。顧艷杰將她的一幫朋友請到學校來參觀,講孩子們的艱辛成長,講老師們的不懈努力,講學校的發(fā)展前景。大家感動了,自發(fā)捐助建成了那塊“博愛”石。他們用巨石沉穩(wěn)高大的形象祝福這所學校,也鼓勵顧艷杰本人,站穩(wěn)腳跟,經受風浪,為那群特殊的孩子們,做出更加不凡的成績。
在學校,顧艷杰是副校長。副手的施展空間有時很狹小,但顧艷杰不計較這些,她的工作定位是“穿針引線”。針是多么小,線是多么細,可就在這些細小的環(huán)節(jié)上,顧艷杰找到了寬廣的表現機會,找到了工作的意義和快樂。
今年初,學校收到一筆總額99999元的捐款。一問來歷,又是顧艷杰穿針引線拉來的。在一次私人聚會上,顧艷杰講起智障孩子的故事。一個智障孩子往往能將一個家庭拖入貧困,有的家庭甚至連孩子每個月一百多元的伙食費都交不起。聽眾中有一位劉先生,他對顧艷杰說,我不會忘記這些孩子。時隔不久,屬于劉先生的一家公司開張營業(yè),他將開業(yè)慶典搞成了專題募捐會,他先掏出一張總額99999元的支票送給應邀到場的顧艷杰,說要讓孩子們吃飽吃好,接著又對前來祝賀的朋友說,今天我不收任何禮金,各位如果要表心意,就請為京口特教中心的孩子們捐款吧。
學校有一座500平方米的屋頂花園,是孩子們學習花卉園藝技能的培訓基地。這個培訓基地不是顧艷杰“拉”來的,但又和顧艷杰密不可分,因為負責基地建設、制定教學計劃、培訓本校老師的園藝專家,恰好又是顧艷杰從她的朋友圈子里“拉”來的。
掌握一兩項職業(yè)技能,可以為智障孩子增添一些謀生手段,但要讓智障孩子真正融入社會,難度極大:因為上帝收走了他們的智慧。丟失了智慧,孩子們和社會之間就是遍地荊棘,寸步難行。
智慧被上帝攥在手心,特教戰(zhàn)線的老師們,他們的任務,就是從上帝的手里將智慧的光搶回來,送還給孩子們。能搶多少算多少,哪怕只是一顆火星,螢火蟲那么小的一粒微光,都能提升智障兒童的生存質量。顧艷杰說,我們就是盜火者。
所有的孩子都將離開學校,那時,他們將怎樣面對陌生的社會呢?顧艷杰經常會想到這個問題。這個問題讓人沉重,讓人覺得無解和無助。但這是無法回避的問題。顧艷杰的優(yōu)點是“避重就輕”,她仍然將自己的角色定位在“穿針引線”的層次上,她所想的是微觀的、可以操作的事。比如,既然回避不了社會,那就要想法讓孩子們更早、更多地去接觸真實的社會,讓他們到超市去購物,到公園去玩耍,到公交車上去學習刷卡找座位,到街道上去熟悉熙熙攘攘的人群。要找哪些單位接洽,要做哪些準備,現在,顧艷杰時常想的就是這些平凡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