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在紙頁與紙頁交錯的時光里,那些靜躺在《詩經》里的草,循著案前無色的茶香,從一簇簇,到大幅大幅,流著密密匝匝的艷,開得日月如錦,山河明朗。從此,那些草裹挾著詩的靈魂,穿谷風,濯泉水,行柏舟,吟漢廣,以繡花般的名字來頤養(yǎng)終年。
荇菜,長青盈盈,葉子肥嫩,開大朵鮮黃色的花,像亭亭生長的女子,不諳世事,立淺水中,清涼地笑著。細柔的湖水在她足下婉轉流走。岸頭,著素衫的少年坐在牛背上,翻一卷古韻古詞。
千萬年里,千萬種相逢。有一個女子只可以是她,有一個男子只可以是他。一相見,少年手卷里的句子便變成一萬只張翅的蝴蝶,帶著驚詫與歡喜撲撲地飛向清風花樹間。夜風秘密傳遞月亮的心事時,一叢葛藤就在墻角蔓延開來。紫花帶著潮濕低寒的霧,在綠油油的葉上繪宜其家室的樣子。
我常想,葛藤是有韌性的女子,認定一棵樹、一堵墻,便枝葉相附,老死不棄。要抵死纏綿,要風雨一生,要日日夜夜、年年歲歲地繁茂昌盛。這樣的女子早已將寵辱置之度外,把自己織成一匹堅韌樸素的布。布上無錦繡,干凈,貞潔,不忍落淚,只是悵然。
“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春”,古詩所描寫的恰似卷耳般沉靜的女子,面如白玉,心深似海,像胡蘭成筆下的一枝,美在淡然。因為淡,塵世的大憂放到了“一枝”的胸懷里,就變成了小小的口紅、粉盒、梳子、夾發(fā)針,無一不好。
淡美的女子,她的人像她柔順的長發(fā),安靜逼人。她眼里是端然純粹的神情,灼熱似悲憫,恍若有淚流動。
卷耳般的女子,外在是一張白紙的平淡無奇,內里卻有一室幽蘭的別有洞天。
《海角七號》中有個美麗的片段:當郵差終于送去遲到的情書時,當事人卻早已老成一個傳奇。遲暮的人兒,臉上除了布滿歲月的痕跡,還有一份滿足與自喜。即便那封情書沒有送達,她仍舊一派安詳,不感孤寂。懂得自持的人,思念與光陰的每一句對白都是一封深諳的情書。
《詩經》里寫芣苢,描摹一群自喜自得的女子。這樣的女子為尋常野菜而欣喜,一蔬一飯都會感激。像收獲遲到情書的老人,情感是沸騰的白水里煮青菜,清白又熱鬧,美麗又自持。
如果說甘棠像面若桃花的待閨女子,那么蔞蒿即是穿綠衣緩步而歸的田間少女。她踩著篤定的步子,深埋在黃昏時分金沙金粉的寧靜里。雜草堆里響起蟲鳴,她在夢里建一座落滿花瓣的長城,然后養(yǎng)一千只信鴿,寫一千封寄給青春的信。想想又可笑,提提裙擺,繼續(xù)走回家的路,心卻遺落在鋪著花瓣的長城上。
原來睡在古風里的那些草,是流落人間沒有顏色的花。一縷茶香浸入書頁的時候,那些草就像著了雨水的胭脂,新艷亮烈,一寸寸,絲絲縷縷,開成花一樣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