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成于2013年10月的無名英雄紀念廣場,坐落在北京西山國家森林公園。這一無名英雄紀念廣場,是為了紀念上世紀50年代,為國家統(tǒng)一在臺灣殉難的大批隱蔽戰(zhàn)線烈士而修建的。無名英雄紀念廣場紀念碑前,矗立著以吳石、朱楓、陳寶倉、聶曦為原型的英雄雕像。1950年6月,吳石、朱楓、陳寶倉、聶曦同一天在臺北馬場町刑場一起被處決。犧牲前,吳石是國民黨“國防部”中將參謀次長,朱楓是中共華東局女特派員,陳寶倉是國民黨“聯(lián)勤總部”第四兵站總監(jiān),聶曦是第四兵站上校。他們殉難時,年齡分別是56歲、45歲、50歲、33歲。
2013年10月,無名英雄紀念廣場在北京西山國家森林公園落成,以紀念上世紀50年代為國家統(tǒng)一在臺灣殉難的大批隱蔽戰(zhàn)線烈士。沿紀念廣場景觀墻兩側(cè)拾級而上,鐫刻在花崗巖墻壁上的846個英名,一一默念,竟都那么陌生。即便是廣場上那4尊雕像的原型人物——吳石、朱楓、陳寶倉、聶曦,世人亦知之甚少。1949年前后,按照中央解放臺灣的決策部署,1500余名干部秘密入臺。上世紀50年代初,由于叛徒出賣,大批人員被捕,其中1100余人犧牲。
這是一群神秘的無名英雄,他們勝利了不能宣揚,失敗了無法解釋。他們甘愿將所知的一切沉入永恒的靜默,但也因此,與他們相關的傳聞乃至文章都時常伴有種種猜測與謬誤。作為與吳石有兩代深交的當事人,已至耄耋之年的何康、何嘉兄妹,打破半個世紀的沉默,將當年不可言說的秘密一一道來。
臨刑前從容吟詩的吳石
1950年6月11日,香港《星島日報》的頭版大標題是《轟動臺灣間諜案四要角同被處死》,副題是“吳石臨刑前從容吟詩”,報道的便是前一天,國民黨“國防部”中將參謀次長吳石、中共華東局女特派員朱楓、“聯(lián)勤總部”第四兵站總監(jiān)陳寶倉、上校聶曦,在臺北馬場町刑場一起被處決,時年分別為56歲、45歲、50歲、33歲。因為吳石將軍是臺灣當時正式公開的“匪諜案”中軍階最高者,此案當年極為轟動。
吳石留在大陸的長子吳韶成,那時正在南京大學讀書,消息傳來,他和妹妹吳蘭成都震驚不已,一直身居國民黨高官的父親真實的身份竟是如此!10個月以前,父親母親帶著兩個年幼的弟妹啟程去臺灣前,曾經(jīng)囑咐過他:有困難,找何康。比自己更了解父親的當是何遂伯伯家的何康三哥。
近年幫助哥哥何康、姐姐何嘉整理了口述史的何達說:“吳石將軍對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和國家統(tǒng)一大業(yè)做出過巨大貢獻,并為此奉獻了自己的生命和全家的幸福。但他的事跡長期湮沒無聞,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其間,由于信息不暢,對吳石本人以致吳石與我父親何遂的關系誤傳、誤解甚多?!痹诳谑鍪分?,“何康、何嘉兩位沉默了半個多世紀的當事人”提供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對歷史、對公眾都做出了必要的交代?!?/p>
何遂,福建人,出身保定軍校,曾任西北軍系統(tǒng)孫岳部參謀長,在蔣政府長期任立法委員,在軍界人脈廣泛??箲?zhàn)初,何遂即與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了聯(lián)系,他的三子一女一媳(何世庸、何世平、何康、何嘉、繆希霞),均為中共地下黨員。“但是近年不少文章稱吳石受‘共產(chǎn)黨員何遂單線領導’,這是不確切的,何遂不是共產(chǎn)黨員,也沒有領導過吳石。吳石與父親是幾十年的生死至交,吳石也把我家兄妹視若子侄,吳石確實是受父親影響并通過父親和共產(chǎn)黨建立了直接關系?!焙慰嫡f。
吳石與何遂投緣,不僅因為思想性格相近,也因為他們都酷愛中國古典詩詞書畫。吳石,1894年出生于福建閩侯縣螺洲鄉(xiāng)一個“累世寒儒”的家庭。少年時就讀于富有維新色彩的福州開智學堂、榕城格致書院,辛亥革命爆發(fā),17歲的吳石參加了福建北伐學生軍。1915年進入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第三期,并在同屆八百學子中以第一名畢業(yè)。1929年,35歲的吳石決心放棄正為地方長官所倚重的生活,到日本陸軍大學去繼續(xù)求學。他先入日本炮兵學校,繼而考入日本陸軍大學,埋頭苦讀6年回國,在南京任職參謀本部,兼任陸軍大學教官,同時陸續(xù)出版了《兵學辭典》《孫子兵法簡編》《克羅則維茲兵法研究》等軍事理論著作。
轉(zhuǎn)交“江防兵力部署圖”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后,國共合作抗日的局面初步形成,葉劍英希望何遂多介紹一些朋友給他們,以擴大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影響。何遂便把吳石、張維翰、繆秋杰(張時任立法委員,后曾為臺灣監(jiān)察院院長;繆時任兩淮鹽運使,后為國民政府鹽務總局局長。此二人均為吳石好友)等介紹給了周恩來、葉劍英、李克農(nóng)、博古等中共中央代表。當時蔣介石組織軍事委員會大本營,吳石作為軍界公認的日本通進入大本營第二組擔任副組長、代組長(組長徐祖貽未到任)兼第一處處長,負責對日作戰(zhàn)的情報工作。
抗戰(zhàn)勝利后,吳石回到南京,任國防部史政局局長?!皡鞘诳谷掌陂g就對蔣介石消極抗戰(zhàn)、積極反共的做法不滿。我的父親在愛國、抗日、反蔣這條心路上,與吳石十分一致,他和吳石之間的交流,沒有什么隱晦。吳石也表示,希望通過父親和共產(chǎn)黨方面的代表建立直接接觸。”何康說。
何康和他的兩個哥哥入黨后,關系都在中共中央南方局,由葉劍英直接領導(不與地方黨發(fā)生聯(lián)系)。1947年4月,上海局的領導者劉曉、劉長勝、張執(zhí)一等,在上海錦江飯店會見并宴請了吳石,何遂和何康在座。這是吳石接受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開始。此后在上海愚園路儉德坊二號何康家寓所,張執(zhí)一與吳石有過多次單獨會面。何康說,吳石“不斷送來重要情報,大多由他自己送來,有時則包扎好,寫明由我父親收,派他的親信副官聶曦送來?!?/p>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1949年3月,吳石親自到儉德坊來,把一組絕密情報親手交給我。其中有一張圖比較大,是國民黨軍隊的長江江防兵力部署圖。我當時很注意地看了,使我吃驚的是,圖上標明的部隊番號竟細致到團。我知道這組情報分量之重,迅即交給了張執(zhí)一同志。關于這組情報,渡江戰(zhàn)役時任第三野戰(zhàn)軍參謀長的張震將軍后來曾兩次向我提及?!?/p>
1949年4月下旬,吳石和何遂、何嘉同機從上海飛往廣州,短暫停留后即趕赴福州履職,臨行前將一包重要情報留給何遂,這組情報包括:國民黨在江南地區(qū)的兵力部署圖,國民黨在江南地區(qū)軍隊的編制、人數(shù)及裝備情況,以及國民黨總兵力統(tǒng)計和總后勤方面的統(tǒng)計資料等。
吳石在福州又通過謝筱廼送出許多重要情報,還冒著風險將一批原定直運臺灣的絕密軍事檔案留給了新的人民政權(quán)。吳石在1949年8月16日飛赴臺灣前,親自安排親信將這批298箱絕密檔案,留交給了進入福州的人民解放軍。
到臺灣后選擇了甘冒斧鉞
“吳石于福州解放前夕飛往臺北,就任臺灣國防部參謀次長。這時,我的父親和妹妹何嘉,按照組織意圖也在臺北執(zhí)行任務。我二哥何世平則已經(jīng)在臺南、高雄等地鹽務機構(gòu)工作3年多了,母親與他們一家人同住。張執(zhí)一這年春天還到臺灣檢查并安排過他的工作。但此時卻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情況:上海是個國際性的大都市,西方對共產(chǎn)黨能否成功接管上海十分關注,外電包括港澳媒體的報道中出現(xiàn)了我的名字(我是接收上海的軍管會農(nóng)林處處長),這消息傳得很快,我二哥的同事已經(jīng)公開散布:‘何家弟兄都是共產(chǎn)黨’。這就使何家人失去了在臺灣繼續(xù)工作的基礎,組織上急令他們撤出。這段時間,吳石與父親在臺北接觸密切,他們還以攜帶家人游山玩水為名進行密商。當時中國大陸的戰(zhàn)局已經(jīng)明朗,蔣介石集團企圖憑借160多海里的臺灣海峽來固守這最后的據(jù)點,而??樟α勘∪醯娜嗣窠夥跑娨绾W鲬?zhàn),來自臺灣內(nèi)部的準確情報就成為具有特殊意義的一環(huán)了。當時,吳石確實面臨人生重大的抉擇。他雖然已經(jīng)對人民解放事業(yè)作出重大貢獻,但到了臺灣,海峽阻隔,基本上和共產(chǎn)黨斷了聯(lián)系,他可以完全切斷這種聯(lián)系,安穩(wěn)地在臺做他的高官。如果選擇繼續(xù)為共產(chǎn)黨工作,就必須在組織上建立更緊密的秘密聯(lián)系,那無疑是非常危險的。吳石恰恰作出了甘冒斧鉞的選擇,他同意繼續(xù)為共產(chǎn)黨工作,并決定主動去接上關系,完全接受共產(chǎn)黨的領導,為解放臺灣,實現(xiàn)祖國的統(tǒng)一效命?!?/p>
在吳石的催促下,何家人轉(zhuǎn)移到了香港,緊接著吳石也悄然來到香港,在何嘉的穿針引線下,與中共華東局對臺工作委員會駐港的領導人萬景光取得了聯(lián)系?!皡鞘嘏_后,曾3次派人送情報到香港。其中兩次是由他的親信聶曦上校送來,一次是托我姑父的弟弟送來。這些情報都原封不動地由何嘉及時轉(zhuǎn)交萬景光?!?/p>
因為當時的中共臺灣省工委書記“老鄭”被捕后叛變,直接導致了中共在臺灣的潛伏組織癱瘓,據(jù)國民黨當局的統(tǒng)計,共抓捕1800余人?!皟H僅隔了幾個月,便傳來了吳石在臺灣遇害的消息。我父親聞此噩耗,痛不欲生?!?/p>
吳石留在大陸的一子一女,則是在許多年以后才慢慢了解父親的一切。此前,由于秘密工作的特點,由于吳石的妻子子女生死不明,他的社會關系仍在臺灣,“牽涉國家機密,不便詳告本人”,也由于其他多方面的原因,吳石的悲壯人生愈發(fā)成為不可言說的秘密。而在“文革”的政治氣候中,吳韶成、吳蘭成兄妹,注定還要為此承受外界的誤解甚至迫害。1972年,吳韶成寫信向中央申訴,這封信經(jīng)過數(shù)月的周轉(zhuǎn),到達了周恩來總理和剛復出的葉劍英手里。在周恩來、葉劍英的直接干預下,中央調(diào)查部派專人赴河南調(diào)查后出具了組織結(jié)論:“在我黨的影響下,吳石同志于1947年即開始為我黨工作,后按組織意圖赴臺灣執(zhí)行任務,為革命事業(yè)做了不少工作,作出了應有的貢獻。1950年春因我臺灣省工委遭敵破壞,吳石受牽連而被捕,該年夏天被蔣匪殺害于臺北。當時為了保密起見,未給吳石同志的子女發(fā)烈士家屬證明書。今后,對吳韶成同志應作革命烈士子女看待?!?1973年,吳石將軍被追認為革命烈士。
“1993年2月,吳石夫人王碧奎女士在洛杉磯逝世。1994年,吳石小女兒吳學成從臺灣捧回了父親的遺骨,吳石幼子吳健成從美國捧回了母親的遺骨。國家有關部門遵照二位故人的遺愿,把他們合葬于北京福田公墓,并由我主持舉行了小范圍的追悼儀式?!焙慰嫡f。
周總理遺囑:不要忘記他們
和吳石一同赴難的陳寶倉, 1948年春在香港加入民革,1948年年底任國防部中將高參,1949年受中共華南局和民革中央指派赴臺灣工作,1950年6月10日在臺北被國民黨以間諜罪殺害,1952年被中央人民政府追認為革命烈士。1953年在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舉行隆重公祭,李濟深主祭并宣讀長篇祭文。而當年陳家人要求從簡,沒有在碑后面鐫刻任何文字。
1951年朱楓已被授予烈士稱號,但是認為公開悼念在當時是不相宜的,黨齡比母親朱楓還早一年的朱曉楓說她“完全能夠理解”。1990年6月,朱楓烈士犧牲40周年時在北京召開了紀念座談會。2005年10月,朱楓的家鄉(xiāng)寧波鎮(zhèn)海舉行了一個公開的悼念活動——紀念朱楓烈士100周年誕辰。
而33歲死難的聶曦,甚至連真實年齡、籍貫、家庭、婚姻等等情況,都不得而知,缺乏確實資料可考。
周恩來作為中共隱蔽戰(zhàn)線的創(chuàng)始人和領導者,羅青長則長期受周恩來領導。1975年12月20日,周恩來臨終前夕特意約見羅青長。按照《周恩來年譜》記載,羅青長1997年接受中央文獻研究室人員訪談時介紹,周恩來對他說:“我平常給你們講的臺灣那些老朋友,他們這些人,過去對人民做了有益的事情,你們將來千萬不要忘記他們。一切對人民做過有益事情的人,你們都不要忘記他們?!?/p>
2013年10月,無名英雄紀念廣場在北京西山國家森林公園落成。廣場依山勢而建,占地約3000平方米,坐西面東,視界開闊。紀念碑就建在廣場中央,長14米、高4米,以吳石、朱楓、陳寶倉、聶曦為原型的英雄雕像立于前,碑文鐫其后。如今,拾階而來的憑吊者觸摸著一個個嵌入花崗巖中若隱若現(xiàn)的名字,會情不自禁地念起上面的銘文:“銘曰:嗚呼!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來兮精魄,安兮英靈。長河為咽,青山為證;豈曰無聲?河山即名! ”
延伸閱讀:中共烈士在臺魂歸何處
1950年6月在臺灣被處決的前中共高級特工朱楓的骨骸,于2010年年中在臺灣福德公墓的無主靈骨塔尋獲,并于當年12月9日由臺北運至北京。
上世紀50年代是臺灣白色恐怖最嚴峻時期,“國防部”軍事法庭對政治犯和中共特工執(zhí)行槍決后,即將遺體交到臺北市極樂殯儀館供家屬認領,沒有家屬認領者就地火化,也有一部分送交“國防醫(yī)學院”供解剖教學使用,事后再送回極樂殯儀館火化。所有無主的骨灰壇均編號造冊,安置于示范公墓無主靈骨塔。
朱楓被槍決后,她的繼女陳蓮芳不敢認領,遺體被送往極樂殯儀館火化,安置于靈骨塔內(nèi)。戒嚴時期,任何家庭出現(xiàn)“匪諜”便極易遭受歧視,家屬多不敢言,更不查訪,無主靈骨塔歷經(jīng)40載風霜,無人照料,顯得破敗不堪。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白色恐怖時期受難人及其家屬開始組織社團,要求公布真相、平反、補償?shù)却胧?。在受難人組織的努力下,臺籍的中共黨員或左翼人士絕大部分已由家屬認領。而無人認領者則多為在臺無親屬的大陸籍人士。
經(jīng)過政治受難人組織十余年的查訪確認,仍有303個“無主”骨罐存放在臨時靈骨塔。“無主”指的是有姓名但無人認領。除了朱楓外,其余許多骨罐的背景與朱楓一樣,為中共派到臺灣的特工,被槍決后因家屬不在臺灣,無人認領,成為漂泊異鄉(xiāng)的孤魂。
根據(jù)當年臺灣當局的做法,被逮捕的地下黨員必須供出自己的同志、投降,才能免受極刑。因此,被槍決者都是像朱楓一樣寧死不屈者,都是中共的烈士,如今他們的骨罐卻被安置在臺北山區(qū)一座簡陋的臨時靈骨塔中。骨罐名冊只是一張紙,可是任何人如果親眼看見特工人員的骨罐被一袋袋堆放在陋室里,感受時代之無情,必定震撼不已。
(摘自《看天下》/秦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