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幽會
有一個人夢見了一個不但美麗而且心腸很好的女人。他和她在夢的廣場上相識了。
當時頭上有一輪明月。這個人夢見自己跑了很長一段路,正氣喘吁吁,恰好遇見了這位女子。她穿著拖地的白紗裙,頭上簪著一朵不知名但很馨香的花。他立即感到一點兒不錯,畢生想遇見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她!
他于是上前搭訕。他們彼此說了一些很沒邏輯但很詩意的話。這證明他們之間的距離已迅速消失了。這位仁兄感到一種從未經(jīng)歷過的激動。他感到他的手和他的語言都像月光下的樹影一樣婆娑顫抖。他還感到從此一刻起一種從未見識過的生活像一本極有意味的新書一樣被他們的手共同翻開。他們將從這本新書里讀到關(guān)于他們自己的令人頭暈?zāi)垦5墓适?。他記不清時間怎樣從身邊淙淙流過,也記不清他們怎么一來就從陌生走向默契。他只記得女子低眉說了一句:明天吧,我們明天再見。于是,他便醒來了。
人們不難想象醒過來的他的那份難言的惆悵、憂傷甚至痛苦。人們只要做過這樣的美夢必定就會成為丑惡現(xiàn)實的最堅定的反抗者和庸俗老婆的最徹底的憎惡者?,F(xiàn)在,對于這個絕望的人來說,只有一樁事情是有希望的:那就是等待天黑,等待像預(yù)言一般的最初的星從這個無聊的城市的高樓群中冉冉升起。
這天夜里,當然,不難想象,她如約而至,飄飄地來到夢之廣場。廣場上月光如水,夜鶯的啼唱和丁香的芳馨來自周遭幽藍的深處。他們擁坐在一張石凳上,不斷地滔滔不絕地傾吐著仍然沒邏輯但又很詩意的話,仿佛他們個個沉默了好幾個世紀,現(xiàn)在,傾吐成了生存的第一要義。那些語言熠熠生輝,就像天上的流星,在光芒劃過天宇之后就消失了,不會再有第二次的涌現(xiàn),也不會再度憶起。不過他們對此并不惋惜。因為新的流星正無窮地濺射,使這個夜晚的天宇成了節(jié)日焰火閃爍照耀的明空。女子手中有一支黑色的郁金香,讓他從花心中嗅到了她生命最為隱秘的芳香。當他攬她入懷,想要熱吻她的櫻唇,她說:明天吧,我們明天再見。又于是,他再度醒來。
就這樣,這個人每天等待著進入夜晚,進入令人心馳神往的夢鄉(xiāng)中。有一天,到他終于感到不堪重荷的地步時,他吞服了整整一瓶安眠藥。這是一個明媚的中午,陽光使城市的所有玻璃合唱出閃亮的歌聲。他服完藥以后躺在床上,喃喃地說:“我可以永遠不離開你了?!钡?,他自己卻離開了這個明媚的中午、城市和我們。
沒有人了解他死亡的秘密。他有一個漂亮的太太,一個七歲的男孩和一大筆令人艷羨的財富。
洗 "澡
老何下班回家,邁著比腋下的公文包更沉重的步子,走在擁擠的人群里。老何眼前晃動著的是一張張都市的疲憊的臉。老何想,我的臉被別人覷見時大約也正是這番可憐的模樣吧。這么一想,老何便覺得生活怪累的,而且怪沒意思的。遇到紅燈,所有的腳都停下來;然后綠燈,所有的腳又都匆匆走動。累也好,沒意思也好,總而言之是這般的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這就是都市里的人必須每天面對的。而“必須”,老何想,多么叫人無可奈何啊。
老何拐過一個路口,別進一條僻靜的老街,為的是把甚囂塵上的喧鬧和蕪亂雜沓的人影甩在身后。經(jīng)過一個門前爬滿了常青藤的舊式院子,老何聽到里頭有人在彈鋼琴,彈得非常好,非常悅耳,也非常柔和明麗。這琴聲使老何想到春天的原野,山間的綠樹,明凈的溪澗和婉轉(zhuǎn)的鳥啼。老何就站住了。老何感到了自然和生命的美麗的呼吸與盎然的詩意。
此后,老何每天下班,都要從這條靜靜的老街經(jīng)過,而且每天都駐足在那被常青藤纏繞的舊式小院前,凝神屏息,讓那如水的琴聲淙淙地流過蒙塵的心野。
有一天,正好老何的老婆同志也從這兒路過,遠遠看見老何呆立在那里,就大聲喚他,好哇,難怪你每天下班都回得那么遲嘛,原來你是站在這個鬼地方泡時間啊。還不趕快給我回家去!今天的這餐晚飯你躲不脫啦!
路上,老何的老婆問老何,站在那個鬼地方你到底干什么呀,嗯?
老何想了想,答曰:洗澡。
老婆同志圓睜了眼睛,說,你說什么,嗯?洗澡?那個鬼地方有個澡堂子么,嗯?
細 nbsp;武
她那次的確有些與眾不同。
在臺上,她表演自己的才藝,又唱又跳,載歌載舞,還當眾揮墨,寫了一幅“白日依山盡”的行草。她的書法出奇地老到,很讓人驚訝。遂有掌聲爆發(fā),經(jīng)久不息。人們愿意認為,一個美貌的女子,亦應(yīng)當有深厚的文化底色,方不顯出蒼白同單薄來。
這亦是她藝壓群芳的地方。我坐在評委席上,如其他評委那樣,給了她最高的得分。就這樣,她脫穎而出了。她作為一名財院的大三學(xué)生,一躍而為模特兒新星。
在宣布打分結(jié)果的時候,在上屆模特兒冠軍給她戴上桂冠的時候,她在掌聲中淚流滿面了。她的模樣楚楚動人,純潔、天真、情感豐沛,且又嬌羞美艷。
何況她還有特別重的學(xué)生氣。她仿佛山野中一棵清新的小樹,尚未經(jīng)過任何煙塵濁氣的熏染。她讓人生出呵護與憐愛之情。
這是美女經(jīng)濟時代的一場盛宴。眾多的贊助商,眾多的媒體聚焦,眾多的炫目燈光……把她推上波峰浪尖。一夜成名,她恍如在夢中。
當天晚上的慶宴,她就坐在我對面,我得以觀察到她的興奮、對身邊的一切覺得如夢似幻、一切不知從何說起和內(nèi)心里奔涌而出的對命運的感激等諸種表情。她還根本不會應(yīng)酬。人們從別的宴席上走過來跟她碰杯,跟她合影,跟她大聲地說笑,并且遞給她名片,索要她的電話。而她局促不安,舉止無措,有強烈的躲藏起來的愿望。那一瞬,我相信她甚至有一點后悔。命運的忽然改變讓她暈眩,亦讓她無所適從。光芒耀眼,但簡單的生活從此復(fù)雜。她一直笑著,卻是有了些不大自然。
一切來得那么突然,旋風(fēng)一般,那么不真實,這是她企望又不敢置信的。
就在那晚,她開始有了自己的經(jīng)紀公司。一些人找她談到很晚。她甚至都分不清誰是誰,究竟都談了些什么。她亦不曉得如何一來就上了經(jīng)紀人的寶馬車。車在都市的燈海里魚一樣游動,她不曉得是要游向哪里。她剛才是喝了一點兒紅酒,但不至于腦殼那么暈乎。車上除了經(jīng)紀人之外,還有一位始終對她微笑的男人。她隱約記起,有人介紹他時稱他什么總。他給過她名片,但她此前已接到了數(shù)十張,她記不起他的是哪一張。反正,經(jīng)紀人讓她叫他董叔叔。
她和他們進了一家五星級酒店的頂層餐廳。燈光閃耀,熠熠生輝。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拔覍嵲凇圆幌铝??!彼行┗呕诺卣f,因她看到服務(wù)生一碟一碟朝桌上不停地端來精致的菜肴?!安灰o,嘗嘗,夜宵兒嘛?!蹦俏欢迨?,聲音里滿是溫柔和體貼。
接著,一小碗鮑汁飯遞到了她微微出汗的手中。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到,但她已分辨不出它的味道。經(jīng)紀人在一旁介紹這位董叔叔的公司,介紹他和媒體的關(guān)系,以及他曾經(jīng)捧紅過若干歌星的歷史。她有意無意地瞥了他一眼。他也就三十多歲,微微發(fā)福,笑起來的樣子很干凈,襯衣領(lǐng)子很白,灰格子休閑西裝,抽軟包裝中華煙。她看到他拿出卡來給服務(wù)生,一餐消夜吃了他差不多6000元,她吃了一驚,但他的模樣卻極是輕松。
我是在那個總決賽的晚上第一次見的她,之后再見到,她就是和“董叔叔”在一起了。她開始拍廣告,在電視劇中串串小角色,出席一些盛大的媒體宣傳活動。她走到街上,聽到背后有許多人小心地叫著她的名字,聲音里滿是發(fā)現(xiàn)的驚喜。
她的模樣已有了明顯的改變。她穿著華麗,臉上有油彩的光澤,嘴唇鮮紅,鞋跟兒很高。她畢業(yè)了嗎?她已分明不像個學(xué)生的模樣了。
兩年之后,我聽說她已不和“董叔叔”在一起了。她現(xiàn)在住在一位年紀比她父親還大的什么“伯伯”給她買的一套公寓里。那“伯伯”喜歡嚼檳榔,打麻將,隔一段時間就飛到香港去賭一回馬。他一高興,就送了一輛紅色的本田跑車給她,并呼她“細武”。因她姓武,我們這地方,把“小”皆呼做“細”。
那天我從南門口的一條小巷里過,忽然看到前面一輛紅色的跑車停在了仄仄的巷子當中,車旁站了一位衣著時髦身材窈窕的女子,背對著我,正打手機。她轉(zhuǎn)過那張滿是焦灼的臉來時,我認出她就是細武。她也看到了我,但并沒有認出來——她不可能記得我了。她沖著手機大呼小叫,聲音緊張急迫,好像要哭出來的模樣。我斷定是她的車卡在了巷子里,進不能進,出不能出。她大約沒有搬到救兵,只好兀自鉆進跑車里。她小心地倒車,但顯然是手生,車的尾部還是碰到了一家小店的門柱子上。小店的主人跑出來,大聲罵。她從車里伸出修長的玉腿來,嚇得渾身哆嗦。她把手機拿出來,用一種哭腔呼救。
“我……他們……我……車子……”她幾乎是語無倫次。
這一刻,就好像她的生活鉆進了死胡同,若無依靠,她就徹底束手無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