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英之女回憶母親董邊

江青意識到田家英剛正不阿，欲除之而后快。1966年4月，江青給田家英安了一個在當時足以置之死地的“罪名”———“篡改毛主席著作”。1966年5月，被逐出中南海的命令給田家英以沉重的打擊，在他蒙受陷害時他以死相抗。1980年，田家英的冤案得以平反昭雪。

豐盛胡同餃子館的記憶

1965年末，毛澤東在談話中提到了《海瑞罷官》的問題，父親（田家英，毛澤東的總管家、日常秘書）整理記錄時，認為這是有關(guān)文藝的插話（毛澤東關(guān)于姚文元和戚本禹評論式的話），與談話主題無關(guān)，將這段話刪去。父親完全是出于正氣、正義而刪的，不料他的這一舉動卻觸怒了江青一伙，于是他們給父親安了一個在當時足以置之于死地的罪名“篡改毛主席著作”。

1966年5月22日，父親被通知“停職反省”；第二天上午，他在毛澤東藏書室內(nèi)飲恨自盡，離開人世，年僅44歲。5月23日晚上，我們?nèi)页烁赣H，是在豐盛胡同口上的餃子館吃的飯。那是平日絕少下飯館的年代，沒有父親在，我們更不會去飯店吃飯了。可那天，因放學回家，被中南海大西門和小南門的警衛(wèi)分別把我們3個上中學的孩子，用小汽車送到了西城豐盛胡同37號院（中直機關(guān)宿舍），臨時安置的家，還大包小包地沒收拾停當。

飯桌上，我（田家英之女曾自）挨著阿姨（保姆）坐，母親（董邊）在我的對面，為什么搬家，她沒告訴我們，才13歲的我，并沒有因為突然搬出中南海而沮喪或發(fā)現(xiàn)了什么異常，反而像孩子“過家家”，為搬進一個新院落而興高采烈呢?？纱藭r，我抬眼看母親，她的眼里充滿了淚水，眼淚含在眼眶始終沒滾下來，她夾起餃子，幾次送到嘴邊，可半天沒吃一個。我扭臉悄悄問阿姨：“媽媽怎么了？”我的腿被阿姨捏了一把，是示意我不許出聲。

這一晚，母親令我詫異的含淚的眼睛，像刀子刻出的劃痕，刻在了我的心里。似乎它是我幼稚的童年結(jié)束的標志，是我去理解母親，理解社會，乃至理解人生的起點。那一晚母親究竟怎么了，這個謎，多少年后，我才解開。

1984年，母親離休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她多年編刊人的敏感和紀實本能，寫下了數(shù)萬字的《苦難的十一年》“文革”實錄。

“實錄”開篇，母親記到：“文化大革命，我受過種種折磨，受過種種突然打擊，印象太深刻了。現(xiàn)在閑下來，經(jīng)常在頭腦中流過……”。母親所說的“突然打擊”，其中最大的一樁，就是1966年5月23日，父親田家英上午10點左右在中南海永福堂（毛澤東書房）寓所自縊了。

前一天的下午3點，中央三人小組忽然到家里宣布了“中央認為田家英一貫右傾和停職反省”的通知。對于這個等不到星期一正常上班，來勢之洶、之猛的舉動，連明了中央上層內(nèi)情的父親，也感到了它的意外和急迫。

整個下午和晚上，父親一句話也沒說，直至半夜12點戚本禹打來電話后，他才說了句：“我的問題是江青、陳伯達陷害的，想不到在毛主席身邊工作18年，落到如此下場！”

1969年冬天那一晚的偶遇

母親是1967年秋被關(guān)進“牛棚”再不許回家了，姐姐1968年到內(nèi)蒙插隊后，我便一個人生活著。1969年3月，我和境遇相仿的同學也來到吉林省最北端一個叫莫莫格的蒙漢公社插隊了。

離京前，我給母親寫了一封信，專案組為了利用孩子的感情瓦解“敵人”，才允許我見了母親一面?？梢灰姷侥赣H，我就一直放聲大哭，15分鐘的見面，我一直哭到專案組不耐煩地把我拉走結(jié)束。

下鄉(xiāng)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抑制不住地想母親，我盼望得到母親的一點點消息，希望知道她此時怎樣度日。

自從1966年8月25日《人民日報》頭版披露“全國婦聯(lián)罷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黑幫分子董邊的官”，因丈夫田家英是“彭羅陸楊”反黨集團骨干分子，母親可以被任意誣陷，任加罪名。

母親“實錄”里記載：

從此，我的日子很不好過，經(jīng)常拉到全市去批斗，在天壇萬人群眾大會，在北京展覽館萬人群眾大會，在東城區(qū)群眾大會，都被批斗過。這種會，揪我去，都是突然襲擊，因神經(jīng)緊張，得了控制不住大小便的毛病。

母親記述的批斗場面，我一次也沒見到。那時的我畢竟太小，不懂得母親所受的是怎樣的精神摧殘。

春去冬來，到了農(nóng)閑的季節(jié)。大家誰都沒想回北京，準備就在農(nóng)村過春節(jié)了。但11月底的一天，不知誰說了句牢騷話：“為什么不回北京，北京不是我們的了嗎？”一語掀翻眾人心底的波瀾，說走就走，沒錢買票，我們“扒車”回來的。

當我回到燈市口9號院，進院門不到20米，迎面低頭匆匆走來一人，天雖黑，只是個人影，但我一眼便看出來，是母親。我喊出3年來未叫過的一聲“媽媽”，母親一愣。原來，她昨天才從蹲了一年半的“牛棚”放出來，明天就去河南許昌西華干校，只給她留了一天的準備時間?？删驮谶@一天的晚上，我卻突然出現(xiàn)在她眼前。

那晚的巧遇，我只能把這叫做天意。第二天早上8點半，我送媽媽到火車站，我和母親依依不舍地分別了。

“我愿跟你到勞改農(nóng)場”

母親到了干校，上方允許她和孩子通信了，每月我都能收到母親的信，從此我有了期盼?？墒俏也恢滥赣H的來信報喜不報憂，從不吐露在極左思想指導下的五七干校，她所受的虐待和折磨。

1971年，我和姐姐終于有機會到已經(jīng)遷至河北衡水的干?？赐赣H。

兩年沒見，母親變得又黑又瘦，體重只剩80斤。原來母親每天承受的是非人的以虐待為目的的勞動。

母親告訴我，中央專案組來人，向她調(diào)查陳伯達，來人的態(tài)度，比之以往外調(diào)的人和氣了許多。她從來人的態(tài)度上察覺到形勢有變化。

實際此時離“九·一三”林彪事件已好幾個月，連農(nóng)民都聽了不止一次中央文件的傳達，母親卻什么也不知道。我把文件內(nèi)容和北京的小道消息統(tǒng)統(tǒng)講給她。

最后母親說：“我的問題，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敵我矛盾人民內(nèi)部處理’，最終的去處，一定是勞改農(nóng)場。你能跟我去嗎？”說出這話，母親是下了大決心的，我毫不猶豫、想也沒想地說了聲：“我跟！”

1973年的干校，大部分人被分配工作或自謀出路了，五七干校名存實亡。

母親也被放回北京，依然是“走資派”，白天依然到機關(guān)勞改，晚上回燈市口9號院十幾米的小屋一個人生活。那時，我還在東北農(nóng)村插隊。正巧這天到公社辦事，順便到郵局看看，一進門，郵遞員就朝我大叫，“你來得正好，有你的電報”。“母病重，速回?！币豢慈掌?，電報發(fā)出6天了，我急了，飛速回隊請假，等我用最快的速度把一切程序完成回到北京，已是母親發(fā)電報的第九天了。媽媽見到我的一瞬，眼睛里充滿驚喜。

咱們家的人就是太老實

母親的晚年，和我們姐妹、女婿、孫兒一起生活，希冀圓滿。

1998年，母親患腎衰竭，靠腹膜透析維持了一年，走完了她83年的人生。有人描述，人的離去是一個肉體和靈魂由重疊、漸不清晰、淡去、消失的過程。

那一年，我分明感到母親堅強的靈魂在極力阻止這種消亡。她用每天僅存的一點有效精力，給我講述她希望我知道的一切：她小時的成長環(huán)境和走向延安的經(jīng)歷；她眼中的我的父親。事情小到她和家英戀愛了，誰先提出的結(jié)婚；大到在“包產(chǎn)到戶”問題上，她反對田家英在毛澤東處替劉少奇承擔責任。

母親說父親：“你為什么把劉少奇的意見說成是你的意見，你就是一個秘書，膽子也太大了?！?/p>

父親回答：“主席從一開始聽我講包產(chǎn)到戶的意見，就表現(xiàn)出極其的不悅，他早有自己的考慮，我要再說這是少奇的意見，不是影響兩個主席團結(jié)嗎？”

這場對話，母親在“文革”中也沒有講出來。父親的擔當，最終沒有維護得了兩個主席的“團結(jié)”，但他的擔當，讓母親對父親的正派和人格，深深地信服了。

1956年，父親到山西調(diào)查，路過母親的家鄉(xiāng)忻縣，他曾對同行人說：“你們看，從這里走出個董邊，不容易?。　?920年代的山西農(nóng)村，經(jīng)濟文化極端落后，而封建思想、小農(nóng)意識卻十分強烈。母親倔強地掙脫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枷鎖，靠讀書走出了一條人生的道路。她加入了一個以推動社會進步為信念的名叫“共產(chǎn)黨”的組織，又在其中為社會文明進步的標志之一———婦女的解放和獨立，奮斗了50年。父親對母親的感慨，是發(fā)自肺腑的。

最后的日子，母親昏迷了，強透析使她短暫醒來，我永遠記得母親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那天下午，多日不語的母親慢慢地吐出，“都說老實人吃虧，咱們家的人就是太老實了?！?/p>

母親的話，很久在我心里縈繞，她所說的“咱們家人”，是指晚年她和我們姐妹的家，還是也指早已不在了的父親呢？

（摘自《老照片》第98輯，曾自著，山東畫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