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常常聯(lián)絡(luò)的朋友有好一陣子沒有出現(xiàn),我忍不住打電話去問候他。除了問候,其實我還有點埋怨,他怎么這么久都沒出現(xiàn)?。颗笥颜f他的父親過世了。這位退休的中學(xué)教師已經(jīng)八十多歲,平日身體還算硬朗,沒想到卻因心臟病發(fā)作而突然過世。
朋友說父親一生最不愿意麻煩別人:“這一回他真的一個人也沒麻煩,就這么走了?!?/p>
我并不常聽朋友提起他的父親,倒是常常聽他談到母親。他的母親樂觀開朗,和孩子們比較親近,而父親當(dāng)了一輩子老師,自然不怒而威,孩子們從小都很畏懼他。等孩子們長大之后,母親就成為家庭的中心。
“回家陪我媽吃飯”“星期天要陪我媽看《大宅門》”“過年的時候得陪我媽回娘家”,我聽見的事總是與他的母親有關(guān)。朋友從小不愛念書,三不五時和人打架,是個問題少年,他的父親恨鐵不成鋼,不知道為他生了多少氣?!拔沂莻€老師,怎么竟會教出你這樣的兒子?”他父親氣到不行時就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的朋友從沒能在念書這件事上讓父親覺得光彩,不過他通過許多年的努力,事業(yè)還算成功,而且做的也是與教育相關(guān)的行業(yè)。
工作繁忙的他與父親的關(guān)系雖然像朋友,卻仍隔著難以跨越的距離,不知該如何親近,直到父親突然過世。
孩子們?yōu)楦赣H整理遺物,看見父親用心收藏著歷年來學(xué)生寄給他的賀年卡,還有一些有成就的學(xué)生的報道剪報,歲月的影像浮上眼前。
那時孩子和孫子簇?fù)碇拮?,在這喧鬧歡樂的時刻,他常常安靜地在角落里微笑地看著這一切,或者待在書房中翻看自己的剪貼簿和柜子。那里面有往昔的記憶,只有他知曉每一張卡片的寄件人,知道他們現(xiàn)在在何處,過著怎樣的生活,也清楚地記得他們年少的樣子。
每隔三年,就會有一群學(xué)生來為父親過生日。在這些人中,有的是老板,有的是學(xué)校校長,有的是出版社社長,還有的是平凡的小公務(wù)員和家庭主婦。他們雖然各有自己的天空,可是在老師面前,他們?nèi)匀?0年前般青澀,排排坐著聽他們的老師說話,也說話給老師聽。只有在這時,朋友才能聽見父親豪爽的笑聲,才能看見父親的雙眼再度發(fā)亮。
為父親辦告別式的時候來了許多人,他們都是父親以前的學(xué)生,是自行聯(lián)絡(luò)相約而來的,朋友一家人都不認(rèn)識他們。其中好幾位是朋友同行的前輩,原來他們也是父親的學(xué)生。大家聚集在一起,一排一排地站好,就像以前在課堂上那樣說道:“起立,敬禮。老師好!”
這場面使朋友感到震撼。他說父親從來沒提起過,他自己也從沒去了解過父親這一輩子到底有些什么成就與過往,這些人又是用什么樣的方式去銘記這位已經(jīng)退休20年的老師。
朋友像是頭一次認(rèn)識了自己的父親。
幸會了,父親。
再會了,父親。
(摘自《人間好時節(jié)》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