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暑假,總是天剛擦黑,晚飯吃了一半,我的心就飛出去了。因為我又聽到歪兒那尖細(xì)的召喚聲:“來玩踢罐電報呀—”
“踢罐電報”是那時孩子們最喜歡的游戲。它的玩法簡單:先是在街中央用白粉粗粗畫一個圈兒,將一個空洋鐵罐兒擺在圈里,然后大家聚攏在一起“手心手背”分批淘汰,最后剩下一個人坐莊。坐莊可不易,他必須極快地把伙伴們踢得遠(yuǎn)遠(yuǎn)的罐兒拾回來,放到原處,再去捉住一個乘機躲藏的孩子頂替他,才能下莊。他一邊要捉人,一邊還得防備罐兒再次被踢跑,這真是個苦差事。
最苦的還要算是歪兒!他站在街中央,尋著空鐵罐左顧右盼,活像一個蒸熟了的小紅薯。他細(xì)小,軟綿綿,歪歪扭扭;眼睛總像睜不開,薄薄的嘴唇有點斜,更奇怪的是他的耳朵,明顯的一大一小。由于他身子歪,跑起來就打斜,玩踢罐電報便十分吃虧??墒撬珶釔圻@種游戲了,他寧愿坐莊,寧愿徒自奔跑,寧愿一直累得跌跌撞撞……大家玩的罐兒還是他家的呢!只有他家才有這種裝蘆筍的長長的鐵罐,立在地上很得踢,如果沒有這寶貝罐兒,說不定大家嫌他累贅,不帶他玩了呢!
我家剛搬到這條街上來,我就加入了踢罐電報的行列,很快成了佼佼者。這游戲簡直就是為我發(fā)明的—我身高腿長,跑起來真像騎摩托送電報的郵差那樣風(fēng)馳電掣。尤其是我踢罐兒那一腳,“啪”的一聲過后,只能在遠(yuǎn)處朦朧的暮色里去聽它丁零當(dāng)啷的聲音了,要找到它可費點勁呢!這時,最讓大家興奮的是瞅著歪兒去追罐兒那樣子,他一忽兒斜向左,一忽兒斜向右,像個脫了軌而瞎撞的破車,逗得大家捂著肚子笑。當(dāng)歪兒正要發(fā)現(xiàn)一個藏身的孩子時,我又會閃電般冒出來,一腳把罐兒踢到視線之外,可笑的場面便再次出現(xiàn)……就這樣,我成了當(dāng)然的英雄,得意非凡;歪兒怕我,見到我總是一臉懊喪。天天黃昏,這條小街上充滿著我的迅猛威風(fēng)和歪兒的疲于奔命。終于有一天,歪兒一屁股坐在白粉圈里,怏怏無奈地痛哭不止……他媽媽跑出來,朝他叫著罵著,拉他胳膊讓他回家。這憤怒的聲音里似乎含著對我們的譴責(zé)。我們都感覺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默默站了一會兒才散。
歪兒不來玩踢罐電報了。他不來,罐兒自然也變了,我從家里拿來一種裝草莓醬的小鐵罐,短粗,又輕,不但踢不遠(yuǎn),有時還踢不上,游戲的快樂便減色許多。那么失去快樂的歪兒呢?我望著他家二樓那扇黑黑的玻璃窗,心想他正在窗后邊眼巴巴瞧著我們玩吧!這時忽見窗子一點點開啟,跟著一個東西扔下來。這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那么熟悉,那么悅耳,那么刺激,原來正是歪兒那長長的罐兒。我的心頭第一次感到被一種內(nèi)疚深深地刺痛了。我迫不及待地朝他招手,叫他來玩。
歪兒回到了我們中間。
一切都奇妙又美好地發(fā)生了變化。大家并沒有商定什么,卻不約而同、齊心合力地等待著這位小伙伴了。大家盡力不叫他坐莊;有時他“手心手背”輸了,也很快有人情愿被他捉住,好頂替他。大家相互配合,心領(lǐng)神會,弄假成真。一次,我看見歪兒躲在一棵大槐樹后邊正要被發(fā)現(xiàn),便飛身上去,一腳把罐兒踢得好遠(yuǎn)好遠(yuǎn),解救了歪兒,又過去拉著他,急忙藏進一家院內(nèi)的雜物堆里。我倆蜷縮在一張破桌案下邊,緊緊擠在一起,屏住呼吸,卻互相能感到對方的胸脯急促起伏。這緊張充滿異常的快樂??!我忽然見他那雙瞇縫的小眼睛竟然睜得很大,目光興奮、親熱、滿足,并像晨星一樣光亮!原來他有這樣一雙又美又動人的眼睛。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一雙眼睛,就看我們能不能把它點亮?
(選自馮驥才《靈魂的巢》)
作者小傳
品讀
這篇文章描寫了作家小時候同小伙伴們一起玩游戲時的一場風(fēng)波。文章以“踢罐”游戲中的罐子為線索,串聯(lián)起了一個個畫面:歪兒坐莊、歪兒吃力地奔跑、歪兒挨罵、歪兒退出、罐子回歸、歪兒回歸。根據(jù)這一條線索,作家將對歪兒的情感寫得一波三折:歪兒坐莊和吃力地奔跑是無知的“我”拿歪兒取笑,看到歪兒挨罵然后退出,“我”又深感不安,非常內(nèi)疚。歪兒一走,那只非常合用的罐子也消失了。踢著不大合用的罐子,自然就想起歪兒來:他到底怎樣了?隨著歪兒從窗口扔下那只罐子,并且回歸到小伙伴之中,“我”和小伙伴們自覺地謙讓起了歪兒。
從欺負(fù)歪兒,到幫助歪兒,一切都是在一只小罐子的引領(lǐng)之下,這樣的轉(zhuǎn)變非常自然,而且讓人感動。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一雙眼睛,就看我們能不能把它點亮?”伙伴們的體貼與幫助,讓歪兒不僅體驗到了游戲的快樂,還體驗到了友情、關(guān)愛和尊重帶來的溫暖,這使他的心中充滿了陽光,從而點亮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