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資不是為了賺錢?
唐翔千關(guān)注著中國政局的變化,憂心如焚。從澳大利亞回來就直奔新港中心,找到劉述峰劈頭問道:“那件事怎么樣了?”
劉述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么‘怎么樣’啊?”
“就是那個承包協(xié)議呀!什么時候簽字呢?”
劉述峰驚訝地看著翔千:“這都是什么時候了!人家都往外跑,你還一個勁地要進來?”他心想,你真要辦工廠賺錢,全世界有大把地方可選,馬來西亞、新加坡都不錯嘛!
翔千似乎猜出了劉述峰的心思:“你以為我是個財迷,只想多賺幾個錢?我這么對你說吧,錢,我已經(jīng)夠用了——幾輩子都用不完。我這次所有投資都不是為了賺錢,而是想做一個響當當?shù)钠髽I(yè),在中國做出一個讓全世界尊敬的企業(yè),給國家樹立一個模板?!?/p>
劉述峰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話從一個“資本家”嘴里說出來,讓人匪夷所思!
“不管別人怎么想,反正我要為國家做點事,我相信‘實業(yè)救國’的道理?!毕枨蝗辉掍h一轉(zhuǎn),對劉述峰說:“不過,劉總你要幫我一個忙。當初我拍胸脯承包三年,是因為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管理團隊,可是‘六四’以后,這些香港人都怕了,一時半會不可能來。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跟著我去東莞,做‘生益科技’總經(jīng)理?”
劉述峰沒想到翔千會提出這個要求,一下子怔住了。說實話,他對自己現(xiàn)在的狀況很滿意。一方面,自己在體制內(nèi)有個一官半職,在生意場上也很風光,在中國這個“官本位”社會,“紅頂商人”在商界甚至更有社會地位;另一方面,自己長年派駐香港,既可以了解市場經(jīng)濟到底是怎么回事,還可以享受十分可觀的經(jīng)濟補貼。放著這么多好處不管不顧,跑到東莞那個窮鄉(xiāng)僻壤去干什么?
但劉述峰畢竟是個熱血男兒,翔千的愛國情懷深深打動了他,所以他在給領(lǐng)導(dǎo)匯報這件事情時,見領(lǐng)導(dǎo)權(quán)衡再三難下決斷,便直截了當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就沖著別人往外撤資他偏要留下來這一點,我們也該幫幫他。這種‘資本家’實在少見!何況,還有那每年80多萬元的進賬——我既是幫他,也是在幫我們呀!”
劉述峰為領(lǐng)導(dǎo)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可不可以讓我先兩邊兼著,然后逐漸減少香港這邊的工作,去幫他管一段時間?不就是三年嘛,三年一到我就回來?!?/p>
于情于理,除了點頭同意,領(lǐng)導(dǎo)還能說什么呢?只是沒能想到,劉述峰這一去竟再也沒有回來,四年后他辭去了公職,把人事、醫(yī)保、社保全部轉(zhuǎn)到了“生益科技”,成了翔千事業(yè)上的左膀右臂。
轉(zhuǎn)型“壓力山大”
從紡織到電子,跨度如此之大,轉(zhuǎn)型難度可想而知,好在翔千自有辦法,去找職業(yè)經(jīng)理人,找懂行的人才。
他找到了李鵬飛。
在成為香港政壇猛將之前,李鵬飛是美國在亞洲最著名的公司ANPEX的亞洲地區(qū)總裁。香港、臺灣電子工業(yè)的第一代老板,差不多都出自這個美國公司。
翔千在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人才之后,砸下重金請李鵬飛來做AVA公司總裁。李鵬飛做事大手筆,進入AVA公司后就招聘了不少香港大學的畢業(yè)生。香港大學是本地排名第一的高等學府,培養(yǎng)了成千上萬一流人才。AVA公司聘用港大高材生,付出的薪酬自然比其他院校畢業(yè)生要高很多。
然而,就在AVA公司聲譽日隆時,李鵬飛卻萌生了去意。
說來,也實在怨不得他。李鵬飛雖說在電子業(yè)做得風生水起,還被推舉為香港六大商會之一——香港總商會電子工業(yè)委員會主席,可是他真正的興趣卻在政界。在政壇元老鐘士元的引領(lǐng)下,他擔任了行政局議員,之后又再任立法局首席議員。在他的朋友圈里,有好幾個人后來都成為香港政界的頭面人物——唐英年,翔千的長子,官至香港特區(qū)政府財政司長、政務(wù)司長,2012年在特首競選中,差點觸摸到特首的寶座;田北俊,人稱“田少”,香港富豪田元顴的“大公子”,家族財富估計達7億美元,是香港立法會議員,自由黨黨魁,香港總商會主席,官至香港旅游發(fā)展局主席。
翔千看出李鵬飛真正的志向是從政,根本不可能沉下心來管理企業(yè),與其勉為其難,不如放虎歸山,這對AVA公司或許也不是一件壞事。
放走李鵬飛后,翔千一時別無選擇,只得自己出馬,“六十歲學吹打”,親自坐鎮(zhèn)管理這家公司。
使翔千不堪重負的是,在注冊成立“美加偉華”以后,他聽從李鵬飛的建議,還買下了兩個線路板公司,對外統(tǒng)一冠名東方線路板有限公司。這些公司就像一座座大山,壓得翔千快要透不過氣來。雖然他在公眾面前一如往常,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但劉述峰還是看到了他面對巨大壓力時不為人知的一面。有一次,劉述峰從新港中心乘電梯下樓,正遇翔千從大門口進來,劉述峰和他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但翔千卻無絲毫反應(yīng),他眉頭緊鎖,神色凝重,徑直走進電梯。劉述峰心里直打鼓:怎么啦?老先生遇到什么不愉快事了?平時,他可是一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呀!多年以后,劉述峰忍不住問起那日的事情,翔千長嘆一聲:“劉總,我壓根就沒有看到你。那段時間,真有點恍恍惚惚——這邊的電子公司不賺錢,那邊的紡織公司也在賠錢,我的壓力太大了!”
確實,自1984年進入電子業(yè)以后,翔千就沒有過一天舒心的日子。
“三共享”原則
翔千是個勤勉的老板。自立下“軍令狀”后,他每個周末都在東莞度過。他星期五晚上到廠里,星期日晚上再返回香港,除了春節(jié)之外,遇到圣誕節(jié)、復(fù)活節(jié)這些節(jié)假日,他都呆在東莞。有什么辦法呢?這么些年,他在新疆、上海、廣東辦了這么多企業(yè),即使一個月去一次新疆、上海,也要花去不少的時間,何況香港還有一大攤子事要處理。所以,他只能利用休息天,來東莞打理“生益科技”的事務(wù)。
翔千通常是用餐時間到廠里,在食堂里簡單吃點東西就開始工作。他不想讓別人有一種老板高高在上的感覺,所以不允許生益科技為管理人員開小灶,要求高層管理人員像普通職工一樣排隊買飯。這樣,職工用餐方面遇到任何問題,管理層很快可以作出反應(yīng):飯菜涼了知道要保溫,讓人吃得熱乎乎的;開飯的時間太短了,知道要延長時間,否則加班加點的人就要餓肚皮……
在辦公室里,下面送來的財務(wù)報表、產(chǎn)品質(zhì)量報告,他都會仔仔細細地看過。一旦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會連夜把當事人叫來,一五一十地問個明白。然后與你一起商量,既像是向你請教,又像是向你提問,看看怎么個改法,怎么把事情做得更好,常常問得下屬一身冷汗。其實,這也是翔千的一種領(lǐng)導(dǎo)方法,他希望通過這種互動告訴大家,他不會像一些老板那樣,只是裝模作樣地到廠里轉(zhuǎn)一圈,下面送來的報告也懶得看一眼。他不是那種人,不會被隨便地糊弄、搪塞過去。這么做,手下的人才不敢有絲毫懈怠。
在翔千的管理思想中,還有一個“三共享”理論。他認為,要做好一個企業(yè),就一定要把這個企業(yè)的發(fā)展成果和股東、員工、社會三者共享,老板不能一人獨吞。
打開第一版的“生益科技”《員工手冊》,正文第一頁上就印著唐翔千的鄭重承諾:
“我投身工業(yè)六十年,經(jīng)歷和所聞,均仰賴公司上至每個股東、下至每個員工的共同努力,因此企業(yè)經(jīng)營成果,應(yīng)該由股東、社會、員工共同分享?!?/p>
翔千樸實而深刻的思想,在“生益科技”深入人心。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好好干,公司越辦越興旺,自己的生活就將越過越好。所以,大家下班時會自覺關(guān)燈,離開時鎖門,洗手后擰緊水龍頭。因為人人都知道,公司里節(jié)省的每一分錢,創(chuàng)造的每一分效益,大家都會有份。
根據(jù)翔千的提議,董事會定下規(guī)定,將公司每年純利潤的10%拿出來給大家發(fā)獎金。賺多了就多發(fā),賺少了就少發(fā),沒錢賺就不發(fā)。曾經(jīng)有一年公司賺了很多錢,發(fā)到每個人手里將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有些股東就猶豫了。
“減掉一點吧,不要10%,5%就足夠啦!”有人在董事會上這么說。
“絕對不能改?!毕枨нB連擺手,“不管要給大家發(fā)多少錢,一分也不能少!”
“錢發(fā)得太多會有麻煩,中國搞了幾十年平均主義,‘不患寡而患不均’呀!”
“這是信用問題。你改了一次,以后誰都不相信你。如果看到哪個人收入高了,馬上就修改規(guī)則,那以后人家就會想,我干嘛要這么辛苦呢?干得好和干得不好差不多嘛!于是,大家就都會想辦法偷懶混日子?!?/p>
翔千的想法,就是讓每一個辛勤工作的員工,都能過上有尊嚴的、體面的生活。在那個“萬元戶”就是富人的年代,翔千對體面生活提出了三個標準。第一個標準,擁有一件在這個城市里能體現(xiàn)身份的東西,比如說在摩托時代,你能買一輛時尚的摩托車開來上班。第二個標準,小兩口如果干活很累了,下班后不想回家燒菜煮飯,那就上飯館去吃一頓,點上幾個菜,花掉二三百塊錢,一點也不會心疼。第三個標準,能在東莞擁有一套寬敞的住房,且只要說出小區(qū)的名字,旁人都會很羨慕,因為夠高檔。
早在1990年代中期,翔千就向東莞市領(lǐng)導(dǎo)提出,希望能建一個可以停放140輛小車的車庫。當時有人暗地里說怪話,“老板發(fā)什么神經(jīng)呀?公司哪來這么多車,蓋這么大車庫乘風涼呀?”翔千聽說后倒也沒有生氣,而是笑瞇瞇地說:“大家很快都會開著車來上班,到那時候停車會是個大問題?!惫唬瑤啄赀^后,地下車庫里就已經(jīng)停滿了小汽車,地面上將近100個車位,也經(jīng)常停得滿滿當當,幸虧廠里實行“三班倒”,否則這車還真不知停到哪兒去呢!
嚴禁以權(quán)謀私
與“三共享”一脈相承的是,翔千在某些方面“很摳”,例如簽支票時卡得死緊。
在好多企業(yè)里,總為老總辦公室的裝修一擲千金,大房間、大桌子、大沙發(fā)……富麗堂皇,氣派非凡。不少人都有一個觀念:老總辦公室就是企業(yè)的臉面。但翔千卻不這么認為,他給管理層灌輸一個理念:一個企業(yè)辦得好不好,和辦公室漂亮與否沒關(guān)系,只和產(chǎn)品好壞有關(guān),有錢就應(yīng)該投在設(shè)備和技術(shù)上,辦公室大一點小一點、簡樸一點氣派一點,都無所謂。因此,“生益科技”在廠房、設(shè)備、儀器、技術(shù)方面,很舍得花錢,連歐美、日本同行看了都目瞪口呆,但董事長、總經(jīng)理的辦公室、接待室都極其樸素、簡單,連地毯也沒有鋪一塊。劉述峰掛在辦公室里的那些畫,還是他自己花錢買的。翔千讓大家都明白,把錢浪費在辦公室的豪華裝修上毫無意義,因為它不能創(chuàng)造價值,而且費用最終要分攤在每個員工頭上。
每個周末來東莞,翔千就住在公司招待所里,房間小小的,電視機小小的,寫字臺也小小的,裝修標準連二星級酒店都不如,而且還在樓上,因為沒有電梯,要一步一步走上去。劉述峰實在看不下去,對他說:“你住在這么簡陋的地方,我們都于心不安,你還是住酒店吧。”
翔千微微一笑:“這有什么區(qū)別呢?酒店不同樣是一張床、一個電視機、一個空調(diào)和一個熱水器?這里都有啊。我和你談完公事、看完報表上樓去,看一會電視也就睡覺——不用麻煩?!?/p>
在飲食方面,翔千一向很隨便,一頓飯要是有一盤白斬雞、一小碟蔬菜,他就知足了。有一次,因為到東莞晚了,飯?zhí)美锸裁匆矝]有,翔千就自己掏錢讓人去買了條咸魚,隔水蒸熟后對付了過去。
每一次來“生益科技”,翔千都會請當?shù)卣?、商界的朋友吃飯、談事,每次吃飯都是自己掏錢埋單。
有時候,劉述峰在一旁作陪,會搶著付費:“這錢單位報銷吧?!?/p>
“這不行,這些都是我的私人朋友。”翔千正色道。
“這頓飯從頭到尾都是談公事嘛!”劉述峰嘟噥了一句。
翔千一把按住他,怎么也不肯花公司的錢。
榜樣的力量無窮大。在翔千的影響下,“生益科技”所有股東坐的車都是自己購買,如果不是因公請客、出差,所有費用都得自己掏腰包,從來沒有人會拿著這一類單子來財務(wù)處蒙混過關(guān)。翔千對公司高管說:“我們除了三個大股東,還有很多小股民和利益相關(guān)者,公司運作靠投資人的資金,只有為投資人辦事的花費才能報銷。所以,你要享受、擺闊氣,就花自己的錢,不能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占大家便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