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變

周昕

一

“石頭出任巖嶺坳村書記后，該村的工作就變了樣?！辨?zhèn)黨委書記在總結(jié)過去一年的工作時情不自禁地說，“鎮(zhèn)里要是多幾個這樣的支書，日子就好過多了！”從此，石頭和巖嶺坳村聲名鵲起。

巖嶺坳村地處三縣交界，海拔一千一百多米，是有名的光棍兒村。山上的女人出去打工都不回來，山下的女人不愿上山，說那是個屙屎不生蛆的地方。對于這么個工作癱瘓的邊窮村，鄉(xiāng)領(lǐng)導(dǎo)深感頭痛。自從石頭擔(dān)任村支書后，村里的各項工作有了明顯好轉(zhuǎn)，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真是歡天喜地。

春節(jié)后，村委會換屆選舉開始了，寧靜的巖嶺坳村夜里傳來了一陣陣的犬吠。老主任夜里到各家各戶走訪了，他知道自己因工作出了問題，憑鎮(zhèn)里審核是絕對進不了村主任候選人名單的。可他覺得自己艱苦時期都闖過來了，可以大顯身手時丟掉了這頂官帽太可惜了。他不服這口氣，想從票箱里跳出來繼續(xù)當(dāng)這個村主任啊。

“春播不能誤。”石頭說，他同工作隊一道一手抓村委會換屆，一手抓脫貧項目——藥材種植。此時，村委會的干部都心不在焉了，藥材種植項目落實難度不小。石頭對他們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要正確對待人民群眾的挑選。

正式選舉那天，鎮(zhèn)里來了四個領(lǐng)導(dǎo)。候選人按上級要求集中在村部樓里等候。鄉(xiāng)干部和組長們搭配分成四個選舉小組同時進入四個自然村上戶，組長發(fā)票，鄉(xiāng)干部提著票箱收票。

選舉結(jié)果出來了，老主任沒有達到目的。

“平時不干事，換屆時送煙酒賄選，群眾這么好糊弄？”扶貧工作隊隊長魏民很有感觸地說。

“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說著，石頭走過來，隊長魏民便蹺著拇指稱贊道：“政府選對人了！你任書記村里就不缺主心骨了。村委會選舉沒達到目的，工作同樣可以開展。明天縣民政局局長要來我們巖嶺坳村調(diào)研，你將村里的貧困實情講深講透，多爭取點錢、糧，讓村里所有的貧困戶都過一個不愁吃的年。”

石頭說：“領(lǐng)導(dǎo)來了，生活怎么安排？”

“就到村部樓里同我們工作隊一起吃！”

“那就叫菊花過來辦飯。菊花這人雖名聲不好，但人勤快，愛干凈，飯菜還是做得好吃?！?/p>

“村里辦事，可不能讓菊花貼錢買菜招待領(lǐng)導(dǎo)啊?！?/p>

“我知道！我家殺年豬了，肉有，酒也有。自己燒的米酒雖趕不上店子里買的瓶子酒，總比沒有好。無酒不成席嘛?！笔^說，“土雞我家也有，捉只來殺。肉可多弄兩個花樣，再弄幾個小菜，你看行不？”

“行！能應(yīng)付過去的?！?/p>

二

早上起來，見菊花家的禾場坪上站滿了人，石頭便走了過去，不少人在嘀咕著。菊花家的屋門緊閉著。組長見石頭走過來，便湊上去報告：“菊花男人貴生昨天夜里回來了，把菊花揍了一頓；菊花受傷很重，早上都起不了床，可她男人不管，自己走了?！?/p>

石頭一下明白了為什么這么多人站在這里，說：“快去叫赤腳醫(yī)生給她弄點傷藥來！”

醫(yī)生來了。石頭同醫(yī)生走進屋內(nèi)。菊花淌著眼淚對石頭說：“他要拉我去跟他離婚?！?/p>

“我會治他這家庭暴力的！”石頭說，“讓醫(yī)生先給你上點藥，幾天就要過年了，怎么說都不能躺在床上過年啊?！?/p>

出門后，石頭邀組長包車去追。他確定菊花男人沒有趕上清早開往省城的大巴車，他要把那畜生抓回來，不然，那個家就散了。

在車站前的路口，石頭就看見菊花男人背著一個蛇皮袋子，急匆匆地從對面的飯館里出來，便叫司機停車。石頭上前攔住他說：“貴生，快回去！你下手那么重，菊花都起不來了。”

貴生不理睬石頭，扭頭往車站去了。石頭跟在他的身后，大聲吼道：“別走，我們有話對你說?！?/p>

“說什么我都不聽，我要去趕車?！?/p>

“你掙錢是為了誰？你爹差點都死了，你知道不？”

貴生終于停下了腳步，著急地問：“什么時候，她怎么沒對我說？”

“菊花為了讓你在外面安心打工，家里什么事都一個人扛。那陣子你娘癱瘓在床，她給老人喂飯、喂藥、接屎接尿，像侍候自己的親娘一樣；老人病逝，她哭得好傷心的，都說自己的親娘也沒這樣哭過啊。兩畝水田自己耕種，每年還喂養(yǎng)一頭大肥豬……不要聽別人的閑話，人家來纏她，菊花都沒理睬那男人?！?/p>

“快說，我爹什么時候差點死了？”

“你爹在山上放牛得了急病，是我從山上路過發(fā)現(xiàn)的，我打電話叫菊花來，一起從山上把他背進醫(yī)院去的?！?/p>

貴生呆呆地站在那里，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石頭說：“你不是人！要我說，我說了，你一句感謝話都沒有。”

“這樣說是要感謝你的?！?/p>

“菊花不責(zé)怪你，我要責(zé)怪你，當(dāng)男人不管家，連自己父母的事情也不管了，兩年都不回來?！?/p>

“不都是為了多掙點錢嘛。我父母那病每天都要吃藥真要錢花?！?/p>

“跟菊花離婚了，誰照顧你爹？你在外打工安心？跟我回去。自己的女人自己不心疼，莫非要別人去心疼？”不由分說，他就拽著菊花男人往回走了。

這天晚上，菊花男人跟他爹睡在一起。寒冬長夜，他感覺到了爹瘦弱的身子躺在冰冷的被子里有多難受，他用年壯的體溫溫暖著爹。想著，心變得忐忑不安起來，便開口問爹：“爹，兒子不肖！你有什么話就交代吧。”

“閑話少聽！”老人說，“菊花很孝順，對我兩個老人都好。我早想要個孫子了，兩年都沒見你回來。這事怎能全怪菊花？要明白古人說的，家和萬事興?！?/p>

菊花家的事剛平息，石頭正準(zhǔn)備好好睡上一覺，門外又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南瓜媳婦站在門外喊：“石書記，我家老頭子病了?！?/p>

石頭連忙爬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問：“白天不是好好的嗎，怎么突然就病了？”

“胸口痛，我擔(dān)心是不是心臟病又犯了。”南瓜媳婦聽后就嘟噥起來，“你和工作隊給我家送了這么多過年物資，老頭子好高興啊，整天不烤火，拄根棍子這家走走那家看看，到處宣講扶貧好，寒風(fēng)直往衣領(lǐng)里鉆，不生病才怪?！?/p>

“你們親人自己去服侍！”石頭很果斷地說。說完他去叫菊花男人，把老人往醫(yī)院送，得叫個人幫忙才行。

可是，菊花家關(guān)著門，燈也熄了，他就有些猶豫了，夫妻倆又是吵，又是打的，好不容易睡一塊了，真不忍心把他叫起來。

“石書記，你找我？”石頭還在想去找誰幫忙呢，這時門卻開了，菊花男人站在門口問。

“睡了，我就去叫別人?！?/p>

“菊花聽出了你的腳步聲，叫我起來問問，一定有什么事吧？”

“南瓜爹病了，我想盡快把他送到醫(yī)院去。”

“我跟你一塊去?！?/p>

“你得跟菊花說一聲啊?！?/p>

“不用。她叫我起來的。”

老人躺在床上，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看見菊花男人進房來，兩眼就瞪圓了，吼他道：“不知好丑的孽種，菊花那么孝敬你家大人，你回來打她。你是人嗎？”

石頭說：“老哥，別說了，我們送您去醫(yī)院?！?/p>

“不去。老毛病，不會死的?！崩先诉€是一個勁兒地罵菊花男人，“一回來就把女人打得都爬不起來了。你要是我的親兒子，我一棍子就要你腦殼開花。離什么婚？離婚你下半輩子就打單身?！?/p>

菊花男人好一陣才說：“算了，明年不出去打工了?！?/p>

石頭臉上露出一絲笑，說：“村里扶貧正需要年壯勞力干事的，你不去外面在村里干同樣能掙錢?！?/p>

三

年底空閑了，丁跛子又想婆娘了，他忘不了與胡啞子那段苦中有樂的日子，想起了她的好，悔不該責(zé)罵她。見村里的小伙子一個個帶著婆娘回來，有的還抱著娃崽，他真是羨慕死了，尋思著這些人一出去怎么就變得那么厲害了？看到他們成雙成對、打情罵俏時，他就想入非非。

臘月二十九。丁跛子到胡啞子墳上壘了土，回來的晚上，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他想自己也該外出闖一下，帶個老婆回來，但是臥在床上的二位老人又沒人照顧。他開不了這個口，真不知該怎么辦。

大年三十傍晚，丁跛子幾杯酒落肚后，膽子大了起來，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終于對父親說了自己的想法，他父親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很開明地同他說：“你想出去是好事，日子總不能這樣過下去，但你必須爭氣好好干，年后讓村里人帶你去吧?！?/p>

“真想不到您會同意，”丁跛子說，“我最放心不下的還是您二老?！?/p>

“接香火是大事，不能拖了，再拖家里就斷香火了?！崩先苏f，“我們的事只能求叔伯們幫忙了。關(guān)鍵是你一定要干好，帶個婆娘回來?！?/p>

丁跛子連連點頭說：“是，是，我知道?！?/p>

大年初二，石頭趁大家尚未外出，召開了在外打工人員會議，他說，脫貧要高質(zhì)量脫，要全面脫，不能僅收入上脫，要脫窮習(xí)、脫窮根；既要物質(zhì)上脫，更要思想上脫。在座的都是經(jīng)風(fēng)浪、見世面，視野比較開闊，也有成功經(jīng)驗和經(jīng)濟積累的人，但你們現(xiàn)在還是局限在個人的小算盤、小九九里。俗話說，百花齊放才是春，希望你們把好的經(jīng)驗帶回家，把資金項目引進村，為村里發(fā)展獻上錦囊妙計，引領(lǐng)村民脫貧致富。另外，也拜托大家把村里這些單身漢拉一把，不要飽漢不知餓漢饑，帶他們出去闖一闖，長點見識，發(fā)點小財，讓他們找個暖腳婆娘回家。話到?jīng)_刺時突然停了下來，他抬頭看了看大家繼續(xù)說，為了幫助單身佬成家，村里決定成立“單身佬幫扶基金”，請大家伸出溫暖之手踴躍捐款。說著，石頭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千元放入“捐款箱”。到場的人大小不一跟著都捐了，當(dāng)場收到捐款三萬多元。他公布了捐款數(shù)后，接著說，今后村中三十歲以上男人成了家的，村里給每戶一萬元扶持。同時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今年村里正著手規(guī)劃整村易地搬遷，歡迎有實力的老板參與項目建設(shè)。

正月初八，丁跛子和村中另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漢就跟著村里的人一同出去了。

元宵節(jié)后，新一年扶貧工作又開始了，主任補選正式拉開了序幕。鎮(zhèn)里同意石頭辭去村主任，不再一肩挑了。全村用無記名投票方式產(chǎn)生了村主任候選人，一名在外打工多年剛回家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人成了候選人，村中顯眼處都貼了公示。

石頭與工作隊把易地搬遷工程選址定在坡腳。石頭與工作隊也明確分了工，工作隊負(fù)責(zé)整體布局、房屋設(shè)計、環(huán)境整治、空地綠化等方面的工作，并針對村里存在的問題提出指導(dǎo)性建議，結(jié)合村里實際，科學(xué)規(guī)劃。石頭負(fù)責(zé)征地、在搬遷地附近籌建磚瓦廠和帶領(lǐng)群眾上山砍樹備料。

石頭傍晚騎著摩托進入了銅山，夜里尋找了好幾位瓦匠師傅進行了深入交談。愿意幫助巖嶺坳村建設(shè)的瓦匠名字叫傳德，四十歲左右，中等個子，穿著一條藍布便褲，腰間扎著一條很寬的布帶；體魄健壯，發(fā)茬又粗又黑；圓臉盤上，寬寬的濃眉下邊，閃動著一對精明、深沉的眼睛；特別是他為人和氣，燒磚瓦的技術(shù)過硬。傳德進村后，帶著石頭給他安排的幾個幫忙的村民，在移民新址前的荒坡頭上開始筑窯，石頭便帶領(lǐng)村民到自己的責(zé)任山上砍樹備料了。

傳德進村不久，石頭請工作隊和匠人傳德在家吃新年上陣飯。飯后，石頭召開村組干部會。他向大家說：“移民搬遷好，移到坡腳大家出行方便多了，吃水難題不再存在，生活質(zhì)量會大大提高。當(dāng)下要抓好征地工作，盡快組織施工?！?/p>

四

正月未滿，縣長就來巖嶺坳布置新一年的扶貧工作了。會議室內(nèi)煙霧繚繞，煙霧里籠罩著一張張凝重的臉。石頭代表村支部村委會如實地做了匯報，工作隊長魏民又做了補充?？h長越聽越失望，越聽臉越黑。石頭很沉靜，魏民在靜寂中偷偷地看了一眼縣長那張寒冷肅殺的臉，而后他的身體就像篩糠一樣，不停地抖著，腦子一片空白。只聽見嘀嗒嘀嗒的時鐘聲。幾分鐘的時間，魏民感覺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巖嶺坳村易地搬遷是今年扶貧重點工程，利在當(dāng)代，功在千秋，其富民意義我就不多說了。今天，我要指出的是，扶貧工作隊魏民辦事不力，幾個光禿禿的小山丘，居然半個月時間還沒有征收完，我問魏民，你干什么去了？這點小事你都辦不好，是工作責(zé)任感不強，還是能力有問題？”

縣長的聲音不大，但字字句句猶如一把把利劍，刺在魏民的心口上，心被捅得血淋淋的。接著，縣長用冷峻的目光掃了他一眼，“限你半個月內(nèi)完成村里的征地任務(wù)，否則……”前句話說得是一字一頓，后句話說得是斬釘截鐵。魏民臉色蒼白，頭不停地點著，就像做著一項往復(fù)的機械運動。

散會后，縣長張著一張烏云密布的臉，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子，矯健地走了出去，然后揮手鉆入小車。

“是我工作沒做好！不要錯怪魏民?！笔^追著縣長的車喊。魏民望著遠(yuǎn)去的車輛，身上還是冷汗直流。

縣長的車翻過了山坳，石頭轉(zhuǎn)過身對魏民說：“對不起！讓你受了委屈?！?/p>

“縣長沒批評錯，我負(fù)有領(lǐng)導(dǎo)責(zé)任！”

征地是石頭具體負(fù)責(zé)。其實給錢征地在山村不是難事，對于善辯的石頭更是小菜一碟。可現(xiàn)在他遇到難處了，一肚子的苦水想吐時，又看到了縣長威懾的目光，只好把苦水強行咽回了肚里?？嗨谀c胃里火燒火燎的，心像被掏空似的。之后，石頭頭發(fā)蒙，兩腿發(fā)軟地回到了自己家中，無精打采地歪在沙發(fā)里。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沒有辦法，他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為自己減壓。

“偏偏要征收的地是耢耢一家的！”石頭搖著頭說。村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院子里的男女老幼，每個人的脾性石頭都了如指掌，自然也了解耢耢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卻又“大名鼎鼎”的人物。遇到一個愛地如命、靠土地吃飯的人怎么能讓征地工作不受阻？

耢耢四十大幾了，體態(tài)偏瘦，腮幫上長滿了胡子，穿得臟兮兮的。他抓了抓頭，之后便沒心沒肺地奸笑。接下來，在人群中找個地方蹲了下去，一聲不吭地聽著別人閑扯淡。聽得高興時，便樂呵呵地笑著。他不好說話，只是偶爾說說，但說話的聲音很小，像一只蚊子在叫。嘴雖偷閑，可手卻不停地忙著，摸胡子，摳指甲，摳鼻屎。

別看耢耢長得這熊樣，可他的人緣很好，是一個蚊叮蟻咬不生氣的主兒，院子里的大人小孩沒一個不喜歡他的。當(dāng)然，最喜歡他的還是土地，他是個干農(nóng)活兒的好手，每年地里的莊稼都比別人種得好。老主任在那個靠勤勞吃飯的年代就看中他肯干這一點，才把女兒蓉蓉嫁到了他這個一無所有的破家?；楹?，他們曾過著男耕女織，如董永和七仙女一樣的神仙日子，美得他整日里是精神抖擻、神采飛揚?？墒呛镁安婚L，他的堂客蓉蓉僅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就見閻王爺去了。從此，他變得憔悴，陽氣虛脫，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總是沉默寡言。

這人性子是慢得出名的，院子人都說耢耢是個慢三拍。魏民拿著征地協(xié)議書在宣傳移民搬遷的重大意義，他卻站在一旁看都不看魏民一眼，手不停地?fù)钢鞘海孟襁@個事跟他沒一點關(guān)系似的。最后，魏民問他：“耢耢啊，你到底簽不簽？”他摸了摸頭，眨巴著眼睛，默然不語，臉上顯出一肚子的心思。趁魏民去解溲放松之機，他又摳起了鼻屎，好像鼻孔中有摳不完的東西。魏民實在等得不耐煩了，再一次催促他。他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摸了下胡子，拿起筆咬著牙把協(xié)議給簽了。簽字時手還不停地抖著，就如犯人在死亡判決書上簽字的那個樣兒。簽了協(xié)議，他就急著要拿補償款，生怕別人少了他的錢。

領(lǐng)了錢，他就四處張揚，說自己現(xiàn)在有錢娶媳婦了。為這事，他四處托人。上天不負(fù)有心人，不久，別人就給他介紹對象了。見了別人介紹的那個女人后，他便帶著一瓶老酒來到蓉蓉墳前燒紙。他跪在墳前嘴巴抖得厲害，牙齒不停地磕碰著，半天才喃喃地說：“孩子他娘，你真狠心啊，丟下我和孩子就這么走了，這些年我過得真不容易啊……”他放聲痛哭著，和剛死了堂客那樣地傷心?？蘼曇煌?，他擦了一把眼淚，眨眼工夫酒瓶便見底了。傍晚，兒子才發(fā)現(xiàn)他醉倒在墳前。

夜里，老主任到耢耢家串了趟門。耢耢一下就變得想不通了，他便進入施工場里阻工了，在挖土機前滾了一身泥巴，讓施工被迫停了下來。事后他不僅不認(rèn)錯，相反，還向施工方要了一百元的誤工費。本來施工方是給他一百五十元，但他只收一百元，他說任何事都要講個理，只要理通了，賠款可以少要，但不能讓他白白浪費一天時間。魏民知道后上門找他談話，他沒說征地費低，只說移民搬遷是好事，但不能只占他一個人的地，說他不要錢。說得魏民直搖頭，不知怎么回答他。從此，耢耢聲名鵲起，全村聞名。他就是憑堅定的意志和超常的毅力，把村里征地拖了半個月之久，讓縣長責(zé)怪魏民，讓石頭對他深感頭痛。

怎么辦？石頭在心里不斷地問自己。他皺著眉，一張臉比苦瓜還苦。媽的，真為難，他再次拼命地吸著煙。

看著煙霧，他神思縹緲，幻覺中，耢耢得了急病死了。竊喜時，煙頭燒到了他的手指，一陣劇痛又將他帶到了難以面對的現(xiàn)實。慢慢地，他想起了縣長的話：“怎么征，自己想辦法，只要把地征了，可以運用一切可以運用的手段；但不能動粗……”他冥思苦想了好一陣子，認(rèn)為這話沒什么道理。忽然，他如醍醐灌頂，眼睛一亮，嘴角揚起微笑，屁股激動得一下子從沙發(fā)中騰起——啪，咕咚，煙灰缸適時落下，也快樂地在地上打了個滾兒。

“哈哈哈，媽的，這話還真有禪機！”他自言自語地笑了，接著，他就一個人朝菊花家走去。

耢耢還未出門，菊花裹著田野的花香輕盈地從耢耢門外的田坎上走了過來，站在耢耢屋外禾場坪里笑容滿面地喊：“耢哥今天不外去？”

“今天不外去的！”耢耢口說，眼卻在偷偷打量著菊花。菊花有一頭烏亮烏亮的披肩長發(fā)，皮膚水靈靈的，眉眼表情豐富；微笑中，嘴唇恰到好處地開啟著，露出了整齊雪白的牙，可稱得上笑容如花……耢耢在心中嘖嘖地贊著。

“耢哥，是不是想找個婆娘？”菊花的聲音像摻了蜜一樣的甜。耢耢看花了眼。

菊花笑得更甜，臉露春色，嘴巴俏皮地噘著，呈現(xiàn)了她的得意和自信，眉眼里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耢耢心動了。菊花說，我?guī)湍憬榻B個？耢耢說好，手便伸到了菊花的胸前。菊花拂去他的手，問他找婆娘有什么要求，然后坐下，專注地聽耢耢回話，不時地，還摸一摸身邊的小花狗。

“耢哥！我和別人的看法不一樣，你是一個很通情達理的人，不愿征地也許是有苦衷的……”

“是的，是的，懂我的女人講話就是不一樣！別人認(rèn)為征地拆遷是好事，但對我來說是一個災(zāi)難，不征地我生活不愁，沒土地我婆娘找來了吃什么？我沒有任何手藝，外出打工年紀(jì)又大了，唉！真不知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呀？我都愁死了，游魂似的整天在院子里東游西逛的。別人笑話我，說耢耢敲詐施工方……”他破天荒地說了這么多話，說得垂頭喪氣，說得老淚盈眶。

菊花聽了耢耢一席話，心里也有點酸楚楚的。轉(zhuǎn)而，她向石頭和魏民匯報了耢耢的想法。魏民聽后說：“還是石頭看得準(zhǔn)，菊花果然出色地完成了任務(wù)?！?/p>

魏民隨后為耢耢在縣城聯(lián)系了一個廠子。魏民帶耢耢去廠里看了一下，耢耢對工作和廠里的條件都很滿意。耢耢為了方便在城里也租了房子，因為縣城離巖嶺坳一百多公里路程，每天回去是不現(xiàn)實的。耢耢安頓好后，太陽落山了，菊花準(zhǔn)備返回。臨行時，她交代耢耢：“城里比山里強多了，一定要安心在城里工作?！瘪祚禳c頭表示不辜負(fù)她和石頭及工作隊的期望。

菊花聽耢耢這么說，心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菊花再進城來看望耢耢，耢耢肚子里就冒出了花花腸子，眉頭都沒皺一下，嘴角就揚起了一絲詭秘的笑。

五

磚廠建在公路邊，在移民搬遷新址東邊三百米。釆用小型機械制磚機生產(chǎn)，原料—制坯—煅燒一條龍，生產(chǎn)效率極高，通過一季度的苦戰(zhàn)，磚廠已呈現(xiàn)了火熱的勞動場面。燒出的第一窯磚就呈橙紅色，敲起來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懀罕娞叵矚g。傳德師傅也很關(guān)照巖嶺坳這扶貧村，自己只收師傅錢，利益都讓給巖嶺坳的群眾了。石頭很贊賞傳德的無私，巖嶺坳的群眾更歡欣鼓舞。那些日子，瓦匠傳德那間做瓦兼住宿的瓦棚熱鬧極了，村里的群眾都喜歡到他的瓦棚去玩，沒事的時候就打打撲克。巖嶺坳的人們都喜歡這個手藝好、人又特和氣的中年人。可是，有一次，石頭發(fā)現(xiàn)瓦匠傳德勾引、強抱菊花。石頭當(dāng)時氣憤極了，本想沖過去教訓(xùn)傳德，可考慮到不能影響村里扶貧大事，硬是將那口氣吞了下去，便大聲地咳了幾聲，見傳德松手，菊花倉皇逃遠(yuǎn)，便返回村中。過后的一些日子里，石頭仍然像往常一樣對待傳德，古銅色的臉笑得很真誠，很謙和。但半個月之后，縣里來了兩個腰上別槍的公安人員，把傳德銬上銬子弄走了，罪名是聚眾賭博，拘留了十五天。

傳德拘留后，菊花來到石頭家中。她對石頭說：“我?guī)湍銛[平了耢耢，現(xiàn)在請你以村里名義幫我求下縣公安局放了傳德。”石頭搖了搖頭，說：“你是幫集體，也可以說是幫我，該幫的我絕對會幫?！笨粗栈ㄟ€不明白他的意思，石頭就明確地告訴她，傳德該接受處罰。并交代她，若再同外地匠人在村里傷風(fēng)敗俗，就叫她在巖嶺坳永遠(yuǎn)抬不起頭。

“我丈夫家不能沒后！”菊花解釋說，“請理解我的難處，我公公想孫子天天嘮叨我。丈夫更是逼著我離婚。”

“沒其他辦法？你自己好好想想，一個不知底細(xì)的外地匠人值得你這般信任？”

聽了石頭的警告，菊花也明白了傳德被銬的真正原因。

傳德回來后，他似乎也明白了許多，便拒絕大家再到窯上來打牌，心思更加專注在燒制磚瓦上了。

接著，魏民又從縣城引來了一家鋸木加工廠。鋸木加工廠的引進，有力地加快了移民工程的建設(shè)進度。

搬遷工程推開后，石頭又琢磨起了村里的整體發(fā)展大事了。那天，石頭請工作隊的同志在家吃晚飯。飯后，石頭又召開了黨員及村組干部會。石頭對大家說：“搬遷后空下來的那些老屋按現(xiàn)行政策必須拆除，我想請求上級批準(zhǔn)將它變廢為寶，改成民俗古村落，搞旅游開發(fā)。那些房子建于明清時期，雖然陳舊破敗，但那些門窗雕刻工藝很精湛，美輪美奐，極具觀賞價值，因此，我們要加大古村保護和修繕力度，做到挖掘特色題材，保持古韻原貌，做到修舊如舊?！笔^說，“我們要把巖嶺坳的旅游業(yè)搞起來！讓游客感受新村與古村的古典美和時尚美，要讓大家吃上香噴噴的‘旅游飯?！?/p>

“現(xiàn)在各地都在建農(nóng)家樂，搞鄉(xiāng)村旅游。關(guān)鍵是要突出獨有特色，我們要讓這里的民俗文化鬧洞房、唱陽戲、舞龍燈、耍獅子，‘火起來，精心策劃包裝非遺項目木偶戲，引進社會投資?！?/p>

停頓后，他突然提高聲音說，“巖嶺坳，古樹參天，植被豐富，是天然氧吧。移民新村規(guī)劃科學(xué)，布局很好，綠樹成蔭，交通便捷，白墻紅瓦鑲嵌在萬綠之中，美如圖畫！古村古樹年代久遠(yuǎn)、傳說美麗，雕刻精美雅致，民俗原始古樸，鬧洞房獨具一格、妙趣橫生、回味無窮，靜美山水與民俗文化相融合，生態(tài)旅游加民俗文化，采用公司化運作模式，村民以自家的古宅古院和土地、山林入股，實現(xiàn)永久脫貧。不久的將來，這屙屎不生蛆的巖嶺坳將會變成世人神往的天堂?！?/p>

“鬧什么新房？”

“招一撥女孩子，讓她們扮演新娘子，身穿嫁衣，頭頂紅蓋頭坐在場地中央，讓來旅游的男士做新郎。大家一起來鬧新房?！笔^說，“把古村前的大坪場建成大型的民俗表演場所。游客來到這里，讓他們親身體驗一下獨特的鬧洞房習(xí)俗，重溫一下做新郎新娘的滋味，感受巖嶺坳千百年來苗家祖?zhèn)飨聛淼募儤忝耧L(fēng)?！?/p>

石頭是個肯想事的人。他描繪的旅游藍圖真是引人入勝，讓人越聽越精神。他的話剛講完，全場便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石頭說干就干，他一邊請專家進村設(shè)計古村修繕提升方案和報送立項，一邊安排人手熱火朝天地干了起來。

那個晴天，石頭為自己的夢想早早地帶領(lǐng)村民上山砍樹了。三人一小組圍著樹砍，他們砍倒不少樹后，便去一祖墳前砍那棵足足三盡圍的大松樹。這時意外發(fā)生了，樹朝相反的方向倒下了，眼看正在埋頭砍樹的村民生命危在旦夕，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石頭奮不顧身上前猛推那位村民一掌。村民得救了，樹枝卻重重地砸在了石頭身上，石頭頓時不省人事。

石頭被救護車接進了縣人民醫(yī)院。CT結(jié)果顯示：右肩胛及腿骨粉碎性骨折，肋骨斷了十三根。石頭被抬進急診室，掛上了吊瓶，鼻孔插了輸氧管。一天一夜后，石頭突然睜開眼了，說頭痛。

石頭受傷部位多，需要大量輸血和盡快手術(shù)，醫(yī)生說手術(shù)風(fēng)險很大。石頭在手術(shù)室里渡過了四個小時。那四個小時對石頭來說是生與死較量的四個小時。

手術(shù)很成功。躺在床上的石頭很安靜。醒來第二天，石頭望著窗外自言自語：“樹怎么能這樣倒下？”

陪護看見石頭的眼角有閃閃的淚光。太陽西下時，一聲“石頭哥”讓他的眼一下子熱了，聲音有些嗚咽。過了一會兒，石頭的眼淚緩緩地流了下來，悄無聲息地，巨大的孤獨像影子一樣籠罩了他，讓他覺得灰暗。晚飯，石頭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