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端午節(jié)還有兩三天時間,我就發(fā)現(xiàn)大姑的心開始慌慌起來,像個抱窩雞似的,有點魂不守舍了;又像個失了方向的無頭蠅,經(jīng)常顧東忘西的——原本手里提著喂豬的筲桶,卻問我喂豬的筲放哪了。
我很不友好地瞪她一眼:“不是在你手里提著的嗎?咋還騎著驢找驢呢?”
有時候,大姑剛刷完碗筷,卻問我餐洗凈哪里去了……真不知道她的腦子里在想些什么。
其實不用問我早就猜到,她又準備去省城看她的大孫子了。
每個人在不同的歷史時段,關(guān)心的東西大都是不一樣的。大姑夫最關(guān)心我二表哥什么時候才能給他立個大功章。二表哥最關(guān)心的是,何年何月才能在省城買上一套屬于自己的大樓房。而我大姑呢,最關(guān)心的則是她剛剛一歲多一點的大孫子,什么時候才能開啟金口親親肉肉地叫她一聲奶奶啊。
那天一大早,還沒等放下筷子碗,我大姑先是看一眼坐在隔壁炕頭上正流著口水自己玩兒腳趾丫子的大表哥,接著轉(zhuǎn)過臉來就朝我惡狠狠地吼叫:“小二嫚,小二嫚——”
我大姑使勁吆喝了兩嗓子,震得屋巴掉灰塵。我大姑眼瞅著那兩坨灰塵飄飄悠悠地落在地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然后,又木木地站了老大一會兒,才像想起什么似的火燒火燎地抬頭問我:“小二嫚,給你二哥打電話了嗎?他接兵回來了沒有?這個星期天他休息不休息?。俊?/p>
我本就煩透了,大姑卻沒完沒了地繼續(xù)問我:“大慶的感冒好了沒有?他還發(fā)不發(fā)燒?”
這事兒不知道大姑叨叨多少遍了,把我煩得真想找個棉花垛一頭撞死。
不要臉的小狗又來舔我的腳背,我鼓足勁頭抬腳把它踢出兩丈遠,小狗“汪”地一聲在地上連滾帶爬,樣子特狼狽。我看了心里美滋滋的。
別看我大姑文化水平不高,但她很善于借鑒鄰居家的經(jīng)驗,或者說教訓。
我大姑最信的理兒是,得其孫者得其兒,得其兒者得天下。老大指望不上,我大姑只能指望老二。
因為我大表哥是個大癡巴,我二表哥是個大軍官。弟兄倆的反差太大了。這讓我大姑沒法做到公平對待,雖說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甚至有時候,我大姑都盼著大癡巴快快死去,盡管她知道當娘的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可是好人不長壽,賴人活萬年啊。別看我大表哥癡癡巴巴的什么事也做不了,但看樣子再活個十年八載的也不成問題。他就是不死,你能把他掐脖子掐死?
大表哥3歲的時候得了一場大病,高燒都40℃了,火炭似的燙人,怎么折騰都退不了燒,結(jié)果腦子被燒壞了。癡巴了,這輩子瞎了。如今都30多歲了還一直躺在炕上,一早到黑得有人照顧。
一晃就是30多年啊,我大姑天天給大癡巴把屎把尿的,早就煩得夠夠的了??墒且豢吹酱蟊砀缒莻€可憐人的樣子,又不忍心撂下他不管。再傻,畢竟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于是,經(jīng)常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大表哥屋里散發(fā)出的惡臭味,人一進門就被“頂”得喘不上氣來,弄得鄰居們都不愿意到家里串門子。要不是爸爸硬逼我住到大姑家,我早就和村里的同桌王玫瑰一樣去廣州打工了。我相信,換了任何一個不沾親帶故的人,都不愿意在這個家里多待一分鐘。
真是煩死人。
當然包括我大姑沒完沒了的嘮叨。
但是再難,日子還要繼續(xù)。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也沒有過不去的棘子林嘛。只要心里有盼頭,愁還算什么呢?
我大姑現(xiàn)在最盼的,是她的大孫子早一天開啟金口親親肉肉地叫她一聲奶奶。
只要有盼頭,人就有精神。在大姑的眼睛里,她的大孫子可是比我重多了哎。
因為我在家排行第二,家里人就叫我小二嫚——我們那里出生的小孩開始都沒有名字,加之大人都沒有多少文化,給孩子起名都很省勁,男孩子排第幾就叫幾小,女孩子排第幾就叫幾嫚,直到上學父母才糊糊弄弄地起個全毛全翅的名字。
在我大姑眼里,我卻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子。我都16歲了哎,還把我當小孩子待,真是煩死人。
聽了大姑的問話,我很不耐煩地對大姑說:“不是昨天下午剛打的電話嗎,我早對你說了3遍了,你怎么現(xiàn)在成了屬老貓的,撂爪就忘?。俊?/p>
給二表哥的電話我是到鎮(zhèn)上小郵局打的,來回十幾里的盤山雪路,寒風刺骨,刀子一般割人臉?;貋淼臅r候,鞋子都濕透了,兩只腳凍得像胖了一圈。路上我碰到了同班同學王小芹。王小芹看著兩腳污泥的我說:“這么大冷的天,你又去鎮(zhèn)上給你表哥打電話來著?”
王小芹說著,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知道她什么心理,她哥哥也當兵,可她從來不用跑大老遠到鎮(zhèn)上的小郵局打電話,因為她家里有座機,遇到什么事一個電話打過去,或者她哥哥從天邊打回來,省好多勁哎。當時我就想,要是俺家也有部電話那該多好哎,我寧愿年年都不穿大皮鞋。
王小芹看我什么也不說,帶著一臉的壞笑使勁踩著積雪走了。
站在雪地里瞅著王小芹漸漸遠去的背影,我真想大哭一場。
我恨王小芹那種趾高氣揚的顯擺樣子。
我恨王小芹那雙長筒棉皮鞋。
我更恨王小芹那雙皮鞋在積雪上踩出的聲音,嘎吱嘎吱,嘎吱嘎吱,響聲像鼓槌一樣敲擊著我的心。
可是恨歸恨,還是得面對現(xiàn)實啊。家里沒有座機,只能老老實實跑到鎮(zhèn)上的郵局去打電話。打吧,反正妹妹也快中用了,到時候這副擔子肯定要壓到她頭頂上,到那個時候我就可以輕松輕松了。
等王小芹走遠了,我大聲地喊道:“我要告你爸爸,你跟男生談戀愛了?!?/p>
王小芹漫不經(jīng)心地回轉(zhuǎn)身來,滿不在乎地對我說:“你告去吧,我不怕他,他還在外面背著我媽偷人呢?!?/p>
王小芹的爸爸和我二表哥小剛是發(fā)小,而且小學中學都是同班又同桌。高中畢業(yè)后,我表哥考上了大專,但我大爺沒讓他上,理由是這年頭別說大專,就是研究生畢業(yè)如果沒有后門也找不到個好工作,還是當兵考軍校去吧。而王小芹的爸爸連個職業(yè)中專也沒考上,只好跟他爹在家學木匠。后來他自己開了一家木器廠,這幾年掙了不少錢,腰包鼓得漲漲的,他的腦子也開始鼓漲了,背著老婆在城里偷人。老婆拿他沒辦法,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件事看來王小芹也知道了,但我沒想到她也和她媽媽一樣睜著眼睛假裝瞎……為這,我大姑讓我二表哥以后少跟王小芹她爸爸接觸,她肚子里沒有學問高深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只有“官找官民找民啷當梆子找烏郞神”這樣土不拉唧的鄉(xiāng)間俚語。
“小鱉蛋你,怎么跟我說話?!蔽掖蠊没疬赀甑赝呀?jīng)走了神的我罵道。
這下子我成了小貓,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收拾收拾,給我走?!蔽掖蠊孟衩钚卤粯訉ξ艺f。
我抬頭瞪了大姑一眼,此時此刻的她變得又兇又丑啊。
聽奶奶說,我大姑年輕的時候長得可漂亮了。她有一頭烏黑油亮的好頭發(fā),而且天天梳著一對齊到腚尖的大辮子,隨著她的走動,左右搖晃著村里男人們的眼球,搖著搖著,心便生出非分之想。想當初,韓大年就是被她那對大辮子搖擺得心蕩神顛,主動托媒人上門提親的。
韓大年是我們四里八村出來的最大的官,他在部隊一直當?shù)绞≤妳^(qū)政委。
韓政委壓根就沒想到自己在部隊能干到省軍區(qū)政委,一提干就托媒人說我大姑(其實沒提干的時候早就想到這一步了)。我大姑是我們村里最漂亮的大姑娘,而且心眼子實誠,韓大年就看上了她這兩點。當時我爺爺還活著。按說,爺爺是應該滿意這門親事的。但他說什么也不同意,理由很簡單,差輩。
當我知道我大姑和韓大年還有那一段故事時,我感到很為她后悔。我大姑卻說,人都是命啊,有什么好后悔的。
說是不后悔,但誰知道我大姑內(nèi)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你看她剛剛60歲出頭,怎么就半白了頭發(fā),一根一根干巴巴的,像被曬干了的玉米纓子。她的背也駝了,兩根大拇指頭變了形,令人心酸地彎彎著。
大姑該當就是個操心的命。我奶奶走得早,從小到大,大姑像娘一樣呵護著我大爺和叔叔們,生怕他們受了屈。為了能夠照顧上他們,我大姑選擇嫁在當莊。這當然都是后來聽別人說的,那時候我還小。據(jù)說,韓大年當初等了我大姑3年,最后看到我爺爺一直不松口,人家等不得,就另娶了別人。后來我大爺在部隊當了干部以后,和我大姑重提起這件事,我大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姐就這命啊!”
我大姑真是沒福氣?。‘斈晁歉隧n大年,得享多大福,連我們也都會跟著沾大光。
我大姑沒有嫁給當兵的,卻義無反顧地支持高考落榜的我大爺當兵去。要不是二大爺腿不好,我相信她會繼續(xù)支持二大爺當兵的。而二表哥呢,當初考上一個什么職業(yè)學院,我大姑二話不說,這樣的破學校上什么上,當兵去。而且這一當,就是十來年。而且看樣子,再干個十年二十年的也不成問題。
二表哥當兵之后,爸爸就讓我住到大姑家。爸爸說,你二表哥參軍報國去了,你大姑太孤單了,還要白天黑夜地侍候那個傻不拉唧的大癡巴,她太不易了,你就去幫幫她吧。當時我心里很不樂意,兩家當莊當疃的,而且是門對門,窗對窗,一根繩上曬衣裳,還用得著住過去嗎?不過怨歸怨,我得聽爸爸的話,我的所有漂亮衣服還有大皮鞋都是爸爸到城里給我買的。更重要的是,我發(fā)現(xiàn)他們姊妹幾個和村里別的姊妹不大一樣,無論是在一起過還是分家各立門戶,一丁點小事都牽動著彼此的心,這叫個什么呢?用后來我學到的一句話講,叫手足情深吧??吹洁従蛹业男值苕⒚媒?jīng)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動干戈,我就問爸爸你們怎么能嘎呼(這是土話,就是團結(jié)的意思)得這么好呢?
爸爸的個子矮小,文化水平也低,但說出來的話卻顯得層次很高。聽了我的疑問,他瞪了我一眼,說,親還親不夠呢,還動干戈……干戈是個什么東西?
停頓了好一陣子,爸爸接著又自言自語道,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著來呀!
不過有一點我一直想不明白,大姑他們姊妹幾個嘎呼得那么好,她卻對我大姑父一直不咋地。尤其是我住到大姑家之后,發(fā)現(xiàn)她比原來的脾氣大多了,動不動就發(fā)火,一發(fā)火就影響夫妻感情,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
我大姑原來在一家私人小工廠做飯。后來,因為二表嫂生孩子,叫她去侍候月子。人家說一個月可以找別人臨時代替一下子,但我大姑在省城一待就是3個多月,人家就另請了長工,把我大姑給炒了魷魚。
我大姑失業(yè)了。她倒是顯得更高興,說,這樣更好,這樣我就有更多的時間去省城看大孫子了。
一年多來,這我都記不清來來回回送了幾次站、接了幾次站了。我大姑也記不清,在繁忙的膠濟鐵路線上來來回回穿行了多少個不眠之夜。
以前,接送站這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都是我大姑父完成的??墒俏掖蠊煤臀掖蠊酶阜志右詠?,自然落到我這個當侄女的身上,真是沒辦法啊。
當我正在認真幫助大姑收拾東西的時候,大姑父突然站在我的身后問道:“我說二嫚,你沒問問你二表哥,他今年得沒得個軍功章?”
我不耐煩地看了大姑父一眼,很想說“光我大姑的事就夠麻煩的了,我哪里顧得上你???”但考慮到他是長輩,而且看他那可憐兮兮的樣子,就把心里想說的話咽到肚子里,嘴里說出的話軟綿綿的:“下次再打電話,大姑父我一定給你問問,??!”
二表哥當兵快10年了,聽他自己說得過嘉獎,得過訓練標兵,得過優(yōu)秀基層干部,但就是沒得過軍功章。我感到很納悶,曾經(jīng)問過二表哥這到底是咋回事?二表哥瞪了我一眼,無比驕傲地對我說,哈哈,這你就不懂了吧,你去問問那些將軍們,他們有幾個受過獎立過軍功的?
這下子,我更是掉到迷糊洞里去了。
二表哥看著被弄傻了的我,很驕傲地說,他們的職務已經(jīng)提得夠快了,再立軍功受獎的,還讓不讓別人活啊?
據(jù)二表哥講,別看韓大年的官當?shù)侥敲创?,他一輩子卻沒立過一次三等功。這真是奇了怪了的事??!
二表哥這套理論我大姑父聽不明白。他曾不止一次地問我,你二表哥當了這么多年兵,咋還趕不上三花臉呢?
三花臉是我們鄰居家的三小子,因為小時候臉上總是灰腚寡塵的,像京戲里的花臉,大家都叫他三花臉。三花臉去年當?shù)谋?,因為養(yǎng)豬養(yǎng)得好,第一年就被評為學雷鋒標兵,還立了一個三等功,把我大姑父羨慕得要命。
聽了大姑父的話,我很不屑地撂給他一句,他就是立八等功九等功,到底也是個養(yǎng)豬的,比我二表哥差了十萬八千里。
我大姑父再無言以對,他木木地站在那里看我和大姑收拾東西。
我大姑要帶的東西太多了。她一邊嘴上叨叨著,一邊讓我拿著筆記本對數(shù):有刀魚、花蛤、偏口魚,小米面、玉米面、小紅豆面,還有小菜板、搟面杖、大鋁鍋,都是從市場上買的東西。我看著這一大堆東西在心里犯愁,俺的個娘哎,火車上人家讓你帶這么多東西嗎?還有那些腥乎乎的臭魚爛蝦?
每一次我大姑都要帶很多海鮮,她說咱老家靠海,除了海鮮沒別的東西可帶。
傍黑天我和大姑正要出門時,大姑父“吭哧吭哧”地推著小鐵車回來了,他有氣管炎,走一段路吭哧兩聲,歇一陣子再接著走。
大姑父雖然一天到晚病歪歪的樣子,但他的臉上永遠堆著燦爛的笑容,村里人都叫他“自來笑”。
“自來笑”的大姑父推著滿滿當當一小鐵車的大蔥,準備到鎮(zhèn)上賣的。這兩年我們村里的地越來越少了,因為勝利油田在這里建加溫站,把大片大片的莊稼地變成了一座座樓房?,F(xiàn)在,我大姑家只有二分地了,還是在溝邊上的邊邊角角下腳料。沒辦法成片種莊稼,我大姑父就每年種大蔥,弄個仨瓜倆棗的。我大姑父經(jīng)常對我說,別小看了這二分地大蔥,頂半個兒子呢。
我大姑每次聽了都不耐煩地頂他一句,到老了不能動彈了呢?
我大姑父這個大實在人,說出來的話更實在,連點水分都沒有。聽了大姑的話,他嘿嘿半天才說,有天老爺照亮,能過一天過一天唄,不能動彈了再說不能動彈了的事。
我大姑父經(jīng)常掛在嘴巴子上的一句話是,車到山前必有路。
這幾年,我們村里有好些莊戶人家都富裕起來,家有孝順的兒子為老人買了養(yǎng)老保險。有一天鎮(zhèn)上那個涂著口紅描著眉毛跑養(yǎng)老保險的漂亮姑娘來到我大姑家,先是天馬行空信口開河地說了一大通養(yǎng)老保險的好處,然后建議我大姑和我大姑父各買一份,還說比個孝順兒子都好使呢。
漂亮姑娘三說二賣的,說得口干舌燥也沒說動我大姑和我大姑父。我知道他們是舍不得錢。用他們自己的話說,莊戶人家,能當月掙的當月夠填飽肚子就不錯了,哪有那些閑錢補笊籬。
其實真正的原因我知道,二表哥一直想在省城買房子,據(jù)說90個平米得三四十萬呢,這還算便宜的,好地界都得五六千一平米,黃金地段都快上萬了啊,真是嚇死個人。
大姑早就說了,等我二表哥買房子的時候,她得幫幫他。
大姑父也說了,等我二表哥買房子的時候,他也得幫幫他。
二表哥知道生活在農(nóng)村的父母不容易,他壓根就沒想著買樓房時讓父母幫忙。為了給家里省錢,他從省城郊區(qū)找了個對象,雖說是城鎮(zhèn)戶口,但工作單位卻是臨時的。要不是看在女方家有兩幢住宅樓,他是不會找這樣的對象的。聽二表哥說,原先有個部隊女干部主動追求他,人長得比現(xiàn)在的媳婦漂亮好多,家庭條件也很好。按說表哥該同意這門親事的,可他考慮女干部也是外地人,和他一樣在省城沒有根基。
有所圖,有所不圖啊。二表哥長嘆一聲對我說,這年頭,誰不想娶了媳婦又過年!
沒辦法,二表哥最后娶了現(xiàn)在的媳婦。她在家是獨生女,父母辛辛苦苦掙了一輩子的積存,將來還不都是他們的。
這人,數(shù)學學得比我好?。?/p>
我說二表哥你說的有所圖,是不是指我表嫂家的那兩套大房子?
二表哥什么也沒說,但我看到他的臉紅紅的。
你二表哥心里想什么我溜清楚。我大姑對我說這話的時候,眼里含著悲酸的淚水,他一個人出門在外,不容易哩。
二表哥最初當兵的那幾年,大姑說她特別想他,有時候都想得夜里失眠。漸漸的,時間長了,感覺好多了。而到了眼下,新的牽掛又涌上心頭,比想兒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爺爺奶奶親孫子,是這個理兒啊。
二表哥常年在外當兵,和當年的我大爺一樣,一年到頭回個家一次半次的,每次住個半月二十天的,他們都很不放心自己的父母,尤其是老來老去了,可怎么辦啊。
我大爺那時候倒是一點都不擔心這個,用奶奶的話說,他們地瓜仨,外頭一個,家里還有兩個哩。而二表哥就不一樣了,雖然不是獨生子,但出嫁的姐姐畢竟是外姓人,不能完全指望的。所以養(yǎng)老的事二表哥考慮得特別多,也特別早。上軍校的時候,二表哥就在老家談過幾個對象,他的意思是從老家找,將來能夠照顧上父母。可是我大姑我大姑父都不同意,那樣不是兩地分居嗎?不行,堅決不行。我大姑最后對二表哥說,哪怕條件差一點,也要在一起生活。兩地分居的日子,好過嗎?二表哥最終妥協(xié)了,在當?shù)卣伊藢ο?,很快結(jié)了婚,很快有了孩子。
二表哥現(xiàn)在和老丈人老丈母娘住在一塊,用我們老家人觀念講,相當于倒插門,跟招養(yǎng)老女婿差不多。
不是兒子的房子,我大姑覺得住著不踏實。每次從省城回來,我大姑總是癡迷地看著我說,不知道你二哥,什么時候才能買上自己的樓房啊?!
我大姑后來還告訴我,她每次去省城看孫子,發(fā)現(xiàn)二表哥的岳父岳母表面上對他挺好的,誰知道內(nèi)心里到底怎么樣呢?親家初次見面他們是這樣說的,一定像對自己的親兒一樣對待二表哥,親家你們就放一百個心吧。
我大姑笑著,但她內(nèi)心里是一個心都放不下啊,尤其是后來看見他們對待外孫那個好勁,她心里就更憋得慌。
我猜說他們肯定是想通過爭取外孫而爭取二表哥的心吧?閨女女婿半個兒,他們到老了還要指望二表哥呢。
大姑猶豫了一會兒,說,誰知道呢?
我又猜說,大姑你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想法?。?/p>
大姑什么也不說,表明我猜對了。難怪她回來三天不到黑,就又吵吵著去省城看她的大孫子呢。
送站接站的任務對我來說的確是挺重的。
因為來回都是黑天。
因為都是羊腸小路。
因為我還是個大閨女。
因為……
反正再多的因為,這個任務也得我去完成了。從目前情況看,任何“因為”都不足以成為大姑不去看她孫子的理由和借口。
這是在老家的下午,我和大姑正做著出發(fā)的準備工作。估計,省城那邊也開始忙活了。
我說的是我大爺。
我大姑第一次到部隊看二表哥,是我大爺把她送到新兵連的。
我大姑到了新兵連,母子倆一見面兩雙手就拉上了,而且始終拉著沒放。我大姑握著握著,心里的酸水就往眼眶上涌,都快澎湃了,但她使勁控制著,始終沒讓酸水變淚水。因為我大姑發(fā)現(xiàn),二表哥的手比原來大了許多。不是胖的,是凍的。
她回來對家里人一說,堆積在省城的酸水終于毫無牽掛地沖了下來,說得我們一家子人都跟著掉眼淚,瓢潑一般。
我大姑對我們說,當時她無限心疼地揉搓著二表哥的手,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我大爺看到我大姑的淚水始終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卻怎么也沒有掉出來。
二表哥卻不懂事地說了一句讓大姑一直牽掛在心的話,他說他想家。
大姑的心咯噔一下子,嘴上卻堅強地說,想什么家?你看看那個家,三間破草屋,兩間西廂房,要什么沒什么,有什么好想的?
多少年之后我大爺仔細琢磨琢磨,然后對我說,其實想家就是想人。想親人,想父母。父母在,家就在。沒有了父母的家,還叫家嗎?
聽了大爺?shù)脑?,我心里酸酸的,眼淚竟不自覺地掉了下來。
光榮人家的驕傲和自豪背后,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充滿了多少艱辛和困苦。
生土不嫌地面苦,哪個兒孫不想家啊。長年在外的人,別看回來一趟挺風光的,其實真是不容易……
二表哥眼下在新兵連當連長,請假不方便。而我大爺早已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工作,他說他八小時以外愛干什么干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誰也管不著。
外甥支使舅舅,很自然了——這年頭,好多事情都倒過來了。我大爺說他已經(jīng)習慣了,習慣成自然嘛。
我大娘白雪梅每次都不大痛快,他自己不能去接嗎?怎么每次都要你替他去呢?我倒是納悶了,是你是大舅,還是他是大舅?
我大爺這個老婆啊,可真是夠戧,每次我們這邊的老家人去,她總是表現(xiàn)得很一般——不是很一般,是很差勁。為此我大爺和她不知吵了多少架,甚至吵到鬧離婚。早知道她這個樣子,當初我大爺還不如從老家找個農(nóng)村的,有共同語言不說,至少她能聽我大爺?shù)脑挕?/p>
我大爺也是個犟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動的主,我大娘越是不讓他接,他越要接,“這個站我是接定了,你愛說什么說什么。”
我很想替我大爺問她一句:“要是來的人是你姐姐,你肯定不會這么煩吧?”
我不知道我大娘會怎么說。但我知道我大爺一直讓著我大娘。他曾經(jīng)十分耐心地對我說,咱是光榮人家,說話做事要對得起這塊牌子??!
我們家連續(xù)三輩都是光榮人家,我們家人人為之驕傲和自豪。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二爺爺當過兵,從小兵一直當?shù)脚砰L??上У氖?,他犧牲了,年僅19歲。據(jù)村里人講,二爺爺長得挺標致,濃眉毛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牙齒潔白如玉,雙唇飽滿圓潤,用眼下年輕人的話說帥呆了。
可是子彈不是美女,它不管你帥呆不帥呆,打到哪里哪里就是一個大窟窿,不是死就是殘。二爺爺身上被日本鬼子的重機槍子彈打出5個大窟窿,當場就沒了性命,真是可惜了一個好青年。
更可惜的是,因為二爺爺?shù)臓奚鼪]有完整的檔案記載,也沒有人給他證明當時的詳細情況,二爺爺最終連個烈士也沒有評上,白撂了一條性命。不過在我們后輩人的心里,二爺爺永遠是中華民族的大英雄,不管有沒有記載,不管有沒有人相信。
小時候,經(jīng)常聽我奶奶說,二奶奶和二爺爺結(jié)婚不幾天,夫妻雙方的模樣還沒互相記在心里呢,二爺爺就當兵走了,把二奶奶一個人撂在家里守活寡。3年之后,當二奶奶得知二爺爺犧牲了,她傷心得差點成了瘋?cè)?。而當她聽說二爺爺什么名分都沒有時,卻表現(xiàn)得很平淡。這令很多人感到不理解,把五顏六色的目光投到她身上。二奶奶也不管,眼睛長在人家臉上,怎么看誰能管得著?只是,二奶奶經(jīng)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神神叨叨地說:“我的那個人啊,你咋就撂下我不管了呢?”每一次,二奶奶都是話未說完淚濕巾。
二奶奶真是個可憐人。她守了一輩子寡,膝下無兒無女,但我們都把她當親奶奶待。1984年春節(jié)過了沒幾天,二奶奶夜里睡了一覺,第二天早晨就不聲不響地走了,享年86歲。
二奶奶生前教育我們最多的一句話是:“孩子們,長大要當兵。”
我大爺從小最聽話。聽了二爺爺?shù)墓适轮?,他滿腦瓜子都是當兵打仗,高中一畢業(yè)就當了兵,而且在部隊一直當?shù)綀F級干部——我大爺后來告訴我,要是有人拉巴拉巴他的話,指不定能像韓大年一樣混個將軍當當呢——我大爺集21年軍營生涯之經(jīng)驗得出一個結(jié)論:憑本事干到團級干部的人,都有能力躍升為將軍。
我大爺后來和我二表哥閑拉的時候說,在部隊到了一定位置,其實水平都差不許多了,也并不很重要了,重要的是其他方面。
二表哥問我大爺,其他方面是哪方面?
我大爺?shù)闪硕砀缫谎?,哪方面還用我挑明嗎?
二表哥狡猾地笑了,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我大爺沒當上首長的女婿,他長得不如我二爺爺帥氣;我大爺沒成為首長的秘書,他寫作文的水平一般般。但他雖然不滿足,卻很知足。用他自己的話說,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土坷垃,完全依靠自己的努力,能干到團級干部就不錯了,還想怎么著?
我大爺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還想怎么著?
還想怎么著?其實是自卑的表現(xiàn)。
有指望的人,才有想法;沒有指望的人,也就沒想法了,其實有也是白有,有還不如沒有。
我大爺帶著三分遺憾,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工作。他本來的沖擊目標是省委辦公廳,當一名公務員是他最理想的職位。可是最后被安排到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一般般吧。
我大爺后來還告訴我,說大多數(shù)(應該是百分之百)轉(zhuǎn)業(yè)干部的期望值很高,都希望自己到地方能當一名公務員,因為當公務員是真正的金飯碗。但是,大多數(shù)(應該是百分之七八十以上吧)人卻難遂其愿。細想想,能轉(zhuǎn)到事業(yè)單位工作就算燒了高香,已經(jīng)很不錯的了,所以我大爺反復說,雖然不滿足,但不能不知足啊。
就這樣,我大爺戀戀不舍地離開戰(zhàn)斗了21個年頭的軍營。他脫去了軍裝換便裝,從一名團級干部變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職工。幸虧二表哥及時彌補了我大爺?shù)目杖?。要不然,我們光榮人家的稱號就斷檔了。
光榮的人家,當然也有不光榮的事情。
我大姑和我大姑父都六十掛零的人,卻突然鬧起了分居——這兩個老東西,還挺時髦的呢。
年輕夫妻鬧分居要壞事。我大姑和大姑父這把年紀鬧分居,可以當笑話聽。
我大姑父這個人,用二表哥的話說吧,優(yōu)點是怕老婆,缺點是太怕老婆了,他拿我大姑一點脾氣也沒有。我大姑的話,他得像新兵聽班長命令一樣,說一不二。
你大姑是只大老虎。我大姑父曾經(jīng)悄悄對我說。
其實不光我大姑父怕我大姑,我們?nèi)胰硕寂滤?/p>
我大姑和我大姑父分居的理由說簡單很簡單,說復雜很復雜。他原本在我表姐夫的家具廠子里當小工,活兒不多干,工資不少拿,哪有他那么好事的。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大姑父突然在我大姑組織的一次隆重的家庭會議上宣布,他經(jīng)過慎重考慮,決定辭職不干了。
我大姑父的原話是:“我要退休!我要退休!”
當時在座的家庭成員都愣了,你一個農(nóng)民工,退的哪門子休???
后來我們才知道,我大姑父另有高就——他的一個朋友給他找了一家日本企業(yè),看大門——活不累,工資高。
我大姑一聽我大姑父給日本人看大門,氣得二話沒說,一腳把我大姑父踹到炕底下。
我大姑父沒提防,咕嚕一聲滾到炕底下。
我敢肯定地說,要是二奶奶能活到現(xiàn)在,她也肯定不會同意我大姑父去給日本商人看大門。
我當然也相信,奶奶要是活到現(xiàn)在,我大姑父也不會去給日本商人看大門,她們都恨日本人——她們從來不叫日本人,她們都叫日本鬼子。
由來已久的仇恨,刻骨銘心,永遠難忘啊。
我大姑父被我大姑一腳踹蒙了,干什么你?
我大姑怒目圓睜,給我滾一邊睡去。
大姑父怯生生地看著我大姑自言自語地說,這大冷的天,你叫我到哪里睡去?
我大姑連白眼珠都不愿意看我大姑父,咬牙切齒地說,有本事去日本睡。
我表姐夫以為我大姑和我大姑父開玩笑,湊過來插話說,聽說日本女人長得漂亮又賢惠。
我大姑更氣瘋了,右臂一揮,手指一指,都給我滾。
在座的人都看出我大姑真生氣了,一個個躲出屋去。只有我以為大姑拿我最親,就沒出去??墒俏义e了,我大姑說的可是個“都”給她滾啊。
我沒有滾出去,大姑就把惱怒的雙眼聚焦在我臉上,而且一丁點親情不講地對我說,你,沒聽見我的話嗎?
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嘛。一聽大姑這樣說,我嚇得一吐舌頭,縮著脖子跑了。
我大姑表面看上去很強勢,其實她內(nèi)心里也是相當脆弱。自從二表哥當兵走后,大姑在這個家的作用便顯現(xiàn)出來了。我大姑父光知道干活掙錢,其他事情什么也不操心。
特別是到了眼下,我看得出大姑的思想壓力越來越大了。
期盼了3個月,我大姑這一次在省城卻只和兒子孫子聚了不到3天。她匆匆地去了,又匆匆地回了。送站的任務當然還是我大爺?shù)摹?/p>
我大爺讓我大姑多住幾天,我大姑說住那么長時間干什么。其實我大爺知道我大姑是怎么想的,兒子住在老丈人家,她就是個外人,住長了誰都會煩。我大爺說要不你就住在我們家。我大姑只是幽怨地看了我大爺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大爺知道我大姑想說什么,但她心里再苦、再怨,也不會讓我大爺為難。
親姊熱妹的,什么都好說。我大姑帶著母親般的笑容對我大爺說,來看看你們就行了,都好,我就放心了。
說是看看都好就放心了,其實我大姑從離開省城的那一刻起,她的心永遠都不會放下了。兒是風箏娘是線。有親人在外地,牽掛的繩線就會始終撕扯著她的心。
臨走的時候我大爺悄悄塞給我大姑300塊錢,我大姑說什么也不要。她知道這點私房錢,我大爺攢起來挺困難。我大姑對我大爺說,我有的是錢,花不了。
我大爺說過多次,他想替我大姑說句話,讓二表哥每月給她幾百塊錢的養(yǎng)老費,但我大姑每次都阻止了我大爺。
“我現(xiàn)在還能動彈,掙個仨倆的就夠填肚子的,人活一口氣,怎么樣都能過得去?!贝蠊谜f這話的時候漫不經(jīng)心,態(tài)度卻是非常堅決的。她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心里最清楚。我大爺心里當然更清楚。
我大爺對我大姑說,如果將來不能動彈了怎么辦?
我大姑笑了笑,滿不在乎地說,不能動彈了再說不能動彈的。她還學著大姑父的話開了句玩笑,車到山前必有路,不信活人還能叫泡尿憋死?
我大姑即使窮到連打醬油的錢都沒有了,她也不會說自己沒錢的。我們農(nóng)村人叫倒了架子不沾肉。
我大爺看著日漸蒼老的姐姐,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她現(xiàn)在還能動彈,等到老來老去了,想看孫子了可怎么辦啊。
最好的辦法是,將來我大姑住到二表哥家。
但是,最好的辦法不一定能行得通。
我大姑帶著無限的牽掛,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省城。
我大爺知道過不了多久,我大姑還會來的。這里有她的弟弟,有她的兒子。更重要的是,這里有她的大孫子。
火車走出老遠,我大姑還把頭伸出來向我大爺招手。
我大爺后來回憶說,他知道我大姑早已淚流滿面。
我大姑也知道,我大爺回家以后少不了又得跟我大娘吵一架。
火車像老牛一樣“嗚”了一嗓子,然后慢慢啟動,咣當、咣當、咣當,綠皮車漸去漸遠的腳步聲像小錘子一樣敲打著姐弟倆彼此的心,顫顫悠悠地遠去了。
我大姑返回的火車也很固定。她開玩笑說,那趟火車是她的專列,每晚12點一刻上車,天快亮的時候到達,而每一次這個時候,我大姑父必定在那里等著她,然后夫妻二人“開”著一輛三輪車回家——這當然是我大姑父想給日本鬼子看大門以前的事了。
其實我大姑父和我大姑分居的真正原因,是他知道自己得病了,大病。
不知從哪天起,他感覺自己肚子疼,一天比一天厲害。有次他借到縣城賣大蔥的機會,一個人去中心醫(yī)院查過,結(jié)果是肝癌,而且是晚期。
村子里已經(jīng)有幾個先例了。人們都說,得了這樣的病,等于判了死刑,沒救了,回家等死吧,治也沒有用,花那個冤枉錢,還不如添巴給兒子在城里買套樓房呢。
大姑父當然是趁大姑去省城時到醫(yī)院看的病。這個粗心的人,盡管身上有很多大姑看不慣的壞毛病,但遇到再難的事情,也不愿意讓別人替他擔心。
大姑父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悄悄把那張化驗單吃到嘴里——把所有的一切,都永遠埋到自己肚里吧。
不幸的一天終于到來了。
我大姑這次回來不久,大姑父和大表哥竟然一起死在炕頭上。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大姑父會走這步棋。實在是太殘忍了,讓我們家?guī)状诵列量嗫喾e聚起的好名聲,在一瞬間便蕩然無存——老劉家的面子,這下子可是丟大發(fā)了。
那天,我大姑一回到家,發(fā)現(xiàn)大姑父和大表哥爺倆躺在炕上一動不動。開始她以為睡著了,只看了一眼就走到廚房里做晚飯。等飯好了叫他們爺倆吃飯,連叫三聲都沒答應。我大姑進屋推了我大姑父一下,又推了我大表哥一下,都紋絲不動。這個時候我大姑有點怕了,她小心把手放在我大姑父鼻孔處,沒氣了。她又把手放在大表哥的鼻孔處,也沒氣了。都不知道,這爺倆是什么時候到那邊去的。
我大姑父和我大表哥是怎么死的,村里人心里都清楚,卻都不說出來,一個個瞪著可憐的眼睛目送他們爺倆合葬在同一個墓穴里。
這樣也好。送殯的路上有村人說。
我大姑一聽這話,滿心的酸楚一齊涌上心頭,“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得肝腸寸斷。平時里為了侍候大表哥,我大姑從未掉過一滴眼淚。二表哥每次回老家探親,看到我大姑父那個樣子總要悄悄對我大姑說,媽,要不然我年底轉(zhuǎn)業(yè)回來吧。
說話的聲音很小,但我大姑父都聽進耳朵里去了。等二表哥走后,我大姑父對我大姑說,轉(zhuǎn)什么業(yè)?只要領導不讓他走,他就不能轉(zhuǎn)!我身體好好的,他轉(zhuǎn)回來干什么,啊?
那意思,好像是我大姑讓我二表哥轉(zhuǎn)業(yè)似的。
我大姑對我大姑父說,你當著兒子的面咋不說他呢?走了走了,再來跟我吹胡子瞪眼扒皮的。過去賊了掄擔杖,還有什么用啊?
幾年前,我大姑曾懊惱地對我大姑父說,照鏡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頭心那地場鉆出幾根白頭發(fā),讓他幫著拔掉。
我大姑父沒有像韓大年那樣光宗耀祖的地位,但他一輩子都對我大姑好。他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另一句話是:聽老婆的話有飯吃。
我大姑父曾不止一次地當著大姑的面對我說,你大姑長得那么漂亮,能嫁給我是我們老祖墳上燒了高香,不對她好還能怎么著?
我大姑聽了很受用,卻賺了便宜反賣乖,老大癡癡巴巴的指望不上,老二當兵在外更指望不上,你不疼我誰疼我?
大姑父很順從地把我大姑的頭抱在懷里,假裝用手在她的頭上扒拉來扒拉去,明明眼前的白發(fā)很多卻說扒拉不著。
我大姑心知肚明,大姑父是舍不得給她拔頭發(fā),他怕她頭皮疼。
都這把年紀了,哪有不長白頭發(fā)的?事后我大姑父對大姑說,滿嘴里透著心疼和憐愛。
那句話怎么講的來著,失去了才知道它的珍貴。
我大姑很后悔這段時間只顧了遠在省城的大孫子,忽視了在家的大兒子,更覺得很對不起大姑父,內(nèi)心里愧得雞撓狗咬的。
每次想到這些,我大姑渾身上下像被卸掉了骨頭抽掉了筋,一下子軟了下來,嘴上喊一聲他爹啊——
接著喊一聲大小啊——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大姑那個樣子,把我嚇壞了。她的雙手在空中抓撓著,好像要抓住什么東西,卻什么也抓不住。
大姑父真的走了,大姑永遠也抓不住他了。
直到這一刻,我大姑好像才記起這兩年光顧了大孫子,倒把陪伴自己大半輩子的丈夫給拋一邊了。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懵懂了一會兒,突然問我,我說曉曉,那天,咱倆臨出門的時候,你大姑父叨叨了一句什么來著?
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大姑父那天說了什么來著。
大姑父最后的一句話聽是聽到了,但都沒記在心上……那陣子自己的心思都干什么去了???那陣子……哎,真是。想著,想著,愧疚之感油然而生——我大姑說她很對不住大姑父,懊悔得生不如死,“跟他爺倆一塊兒走了算了”。
“跟他爺倆一塊兒走了算了”,這話說出來很好聽,但假了。能“一塊兒走”嗎?我說大姑你撇得下省城的大孫子嗎?
爺倆走了的這幾天,我大姑聽的最多的話是,“這樣也好”,“都少吃點苦,少受點累”。
村人說出的話,都有點藏著掖著的味道,但意思很明白,雖然不想承認,但想想又說不出算不算最差的一招。既然生不如死,還活著干什么呢?
不管怎么著,大姑也是舍不得大表哥就這么離她而去。我也看得出來,大姑也是舍不得大姑父這么早就走了。畢竟夫妻一場,有什么過不去的呢?
出殯那天,我大姑哭得前后三次憋過氣去,村醫(yī)生跟著忙活著,最后不得不背只藥箱子一直跟到墳墓上。
一下子失去了兩位親人,這對誰都是個巨大的打擊。等過完了五七,大姑突然沒來由地對我說,沒想到,你大姑父會來這一招,夠狠的啊。
我被大姑的話弄蒙了,不知道怎么回她。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不知道大姑父的舉動是該受到表揚呢還是應該批評,思考了半天都沒結(jié)果。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想通了,世界上好些事啊,有結(jié)果還不如沒結(jié)果,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吧。
人各有命。也許,大姑父就這命吧?該當。
我大姑父抱著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永遠沒有機會看到二表哥剛剛獲得的那枚軍功章了。
二表哥在基地干部比武時得了冠軍,榮立三等功一次。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大姑父看到這枚大功章會高興成什么樣子。本來上次大姑去省城時就想著帶回家,但大姑走時只顧了跟她大孫子哭哭涕涕地告別,把這事兒早忘在腦后邊。
處理完大姑父和大表哥的后事,二表哥臉上掛著兩串淚水、帶著沒有盡到一個兒子對父親的孝心遺憾地離開了生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再次踏上了返回部隊的旅程。
二表哥返回部隊前,把這枚軍功章掛在了大姑父那張放大的遺像對面。
日子過得真快?。∫荒晁募?,春夏秋冬,眨眼之間的事——誰能拗得過時間呢。
大姑父離開我們都10年了,用老家人的話說,真是死活不禁混啊。
隔了10年的時光,我都有點記不清大姑父的模樣來了。在這10年里,人世間的變化又有誰能說得清啊。就說我二表哥吧,當初誰會想到他在部隊能夠升到師級干部,比我大爺轉(zhuǎn)業(yè)的時候還高一級呢??磥硭任掖鬆斒侄味啵愕蒙闲撵`手巧吧。而且,房子也有自己的了,140多個平方呢,我大姑說太大了,大得嚇煞個人。
按說二表哥該是高興的,像我大姑父在世時一樣滿臉永遠堆著笑容。但是,世上好多事是不能“按說”的。這么多年來,我并未看到二表哥的笑容,他好像一年四季都有心事。每次回老家休假,臨走的時候我二表哥都會站在大姑父的遺像前默默流淚。
看來人這一輩子,有好些事情怎么都放不下啊。
我永遠忘不了,10年前二表哥走前的那一幕——那天早晨,我二表哥吃完早飯,提著行李一步三回頭地走出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六神無主的樣子。又過了一會兒,他像想起了什么,突然折身回到屋里,默默地看著大姑父那張放大的遺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話未出口淚先流——二表哥親切地凝望著照片上的那個笑面人,輕聲喚道:“爸,我把軍功章掛起來了,你看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