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邱岳峰

三十五年前邱岳峰走了，時間停留在了1980年3月29日。他第三次服用了超過前兩次數(shù)量的安眠藥，這次是白酒送服。提起邱岳峰大家就很容易想到日本電影“追

捕”里唐卡醫(yī)生：“杜丘，你看多么藍(lán)的天啊，走過去你會溶化在這藍(lán)天里，一直往前走不要向兩邊看......”。邱岳峰的配音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以前有極強(qiáng)的代表性，蘇秀在“峰華畢敘”一書中描述的上譯廠（上海電影影制片廠翻譯組）的四個老頭兒足以說明了這一點(diǎn)。1922年邱岳峰出生在福建福州一個商人之家，生母是白俄羅斯人。年輕時的邱岳峰在北平上藝校學(xué)話劇表演，對老北平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非常熟悉，在他身上有著中外合壁的相貌特質(zhì)，他講的一口再標(biāo)準(zhǔn)不過的國語，其語境、語速、節(jié)奏使他口型天才發(fā)揮的淋漓盡致，以致使邱岳峰成為上譯廠最早的口型師。他的“字兒、事兒、味兒”的絕妙體會堪稱經(jīng)典。1958年在給英國1948年拍攝的電影“王子復(fù)仇記”里他為大臣的配音中一段使人難忘的臺詞讓人感受到世間的冷漠、世故、精明：“不要想到就說，也不要隨便想到什么就做；待人要和氣但是不要輕飄，凡是交情經(jīng)過考驗(yàn)的朋友們就該把他們緊緊地拉到身邊，可是不要對每一個半生不熟的相識過分地去周璇。當(dāng)心跟別人吵架，不過吵了就要讓對手下次不敢碰你。有錢可以辦貴重的衣服，可是不要奇裝異服，富而不俗，因?yàn)橐轮梢钥闯鋈似?。不向人借錢也不借給人錢，借出去人財兩失，借進(jìn)來會讓你忘了勤儉。要多聽少說自己別說，首要的是對自己要忠實(shí)，猶如先有白晝才有黑夜，要這樣才能對自己也忠實(shí)?！?980年在給大師卓別林1940年的影片“大獨(dú)裁者”配音中，從理發(fā)師查里這個小人物到大獨(dú)裁者興杰爾，是邱岳峰登峰造極的絕配之一，在“草莓——奶油”的臺詞中感受到了興杰爾剛愎自用的傲嬌。在理發(fā)師查里被誤當(dāng)成獨(dú)裁者興杰爾被請上講臺時，發(fā)自內(nèi)心的講演讓觀眾感受到人性的善良、不屈、堅強(qiáng)、反抗和正義，邱岳峰把握這段演講精彩至極：“……我不想征服和統(tǒng)治任何人，我只想彼此幫助，人都是這樣的。要使大家幸福而不是痛苦，我們不愿意彼此仇恨鄙視。這世界容得下所有的人，土地是肥沃的，它能養(yǎng)活所有的人；生活的道路是自由美好的，可是我們迷了路，貪婪毒害了人性，用仇恨分割了世界，把我們趕進(jìn)痛苦和血泊之中。我們創(chuàng)造了機(jī)器，可我們彼此并不了解，機(jī)器生產(chǎn)財富，可我們?nèi)币律偈?，制式使我們乖僻，我們的才智冰冷無情。我們想的多而同情少，我們要進(jìn)步可是我們更要愛，是要有才智可是更要有仁慈，沒有這些品質(zhì)生活是兇殘的，一切都要失去……不要絕望，我們承受的痛苦是由于一時的貪婪所致、由于有一些人害怕人類的進(jìn)步怨恨所致。人的仇恨會消失，獨(dú)裁者會死去，他們從人民奪去的權(quán)力即將歸還給人民，只要前赴后繼自由是不會消失的……”。1979年邱岳峰在給卓別林大師1947年的電影《凡爾杜先生》配音，他那輕快、冷漠、沉郁、厭倦、口若懸河、神氣活現(xiàn)有如一位紳士。在凡爾杜被抓捕受審陳述時的一段對白，邱岳峰既像表演角色又像表白自己，就像戲中對白：“用無情對付著無情的世界”。凡爾杜用玩世不恭、嘲笑、嘲諷、鄙視的腔調(diào)應(yīng)對法庭，又是一場絕妙對白：“……盡管檢察長忘了提我很多優(yōu)點(diǎn)，至少還承認(rèn)我有頭腦，謝謝！我是有頭腦而且本份地用了三十五年，可是后來沒人需要了，于是我只好自謀生涯。至于做殺人魔王，不是受到提倡嗎？這個世界不是以殺人為目的制造毀滅性的武器嗎？不是把那些輕信的女人和孩子炸的粉身粹骨嗎？而且做的是那樣的科學(xué)，哼，相比之下我只是小巫見大巫了。然而我并不想為此憤懣不平，因?yàn)槲荫R上就要斬首示眾了，盡管如此，在這生命的火花即將熄滅的時候，我要說的是我們重建的日子不遠(yuǎn)了……”1970年上譯廠陳敘一廠長翻譯的英國彩色故事片《簡愛》臺詞精練、膾炙人口，堪稱經(jīng)典。邱岳峰在廠長陳敘一力推之下走出木工房為男主角羅切斯特配音。羅切斯特的扮演者是著名的喬治.斯克特，他扮演過巴頓將軍等很多角色，邱岳峰的聲音氣質(zhì)在這部戲里和人物貼切的天衣無縫，加上陳敘一絕妙的翻譯，使得這部普通的影片經(jīng)過譯制加工和大師們的聲音再造從而大放光彩。戲中當(dāng)簡愛要離開羅切斯特時，羅切斯特那撕心裂肺呼喚：“簡……簡……簡愛……”讓人永生難忘?！澳阏f你愛我怎么想到要離開我？” “你是說從此我們各走各的路了，不能這樣，別人說什么我才不在乎呢！”當(dāng)簡愛回到羅切斯特身邊，雙眼失明的羅切斯特問道：“那有人嗎？我說，是誰在那？簡……簡……真的是你？能呆多久？就一兩個鐘頭，嗯哼……還是你有個性急的丈夫在等你？”邱岳峰那種干笑、獰笑、囁嚅、哼哼、甕聲甕氣、中氣十足的哀嗚把羅切斯特那輕快、冷漠、厭倦、絕望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文學(xué)巨匠維克多雨果的宏篇巨著《悲慘世界》多次被搬上舞臺和銀幕，近年的美國大片音樂劇故事片《悲慘世界》氣勢磅礴！讓人最難忘的是1958年法國用十億法郎打造的彩色寬銀幕故事片《悲慘世界》堪稱經(jīng)典。1979年上譯廠將這部作品再創(chuàng)造搬上了中國影院。電影主要演員冉·瓦讓由法國著名電影大師讓·迦班主演，德納弟耶由法國戲劇大師維爾·布爾（《虎門脫險》油漆粉刷工奧古斯?。┏鲅荨Ｇ裨婪鍨榛F盧中士客棧小老板德納弟耶配音，邱岳峰用干笑、獰笑、囁嚅、甕聲甕氣、哼哼、中氣十足的語言表達(dá)把德納弟耶這個人物虛偽、狡黠、無情、冷漠、欺詐、造作表現(xiàn)的恰如其分，仿佛身臨其境！德納弟耶在他的滑鐵盧中士客棧小富即安時：“如果我走運(yùn)的話，看到魔鬼在那埋錢，我才不怕呢，我會說一人一半，呵呵呵?！痹诳吹竭h(yuǎn)道來的冉·瓦讓時，對客棧其它顧客：“走吧、走吧，不吃不喝的都坐了幾個鐘頭了?！碑?dāng)客人要付錢時他又說：“不用給了，今天是圣誕節(jié)嘛！”“哼，都給你們記到帳上?！痹诘录{弟耶窮困撩倒又不愿意工作而依靠女兒們要飯偷竊為生。一天看到女兒埃波涅回家討來的錢只有二十個蘇伊克時說：“二十個蘇就親熱一下，這個社會簡直墮落了。當(dāng)然，你是我和你媽媽的頭生女兒，我們也不愿意指望你那老愛喝酒的妹妹了，如果你愛你爸爸媽媽的話......”埃波涅：“就去愛街上的任何人，告訴你不行！”德納弟耶：“聽著，也許這個能幫我們忙。（隨手拿起一張寫好的紙）制帽商巴邦茹收，住在銀箱大街三樓底層，銀箱大街己經(jīng)聞到錢味了，哼。我是一個絕望的作家，我的一部悲劇作品遭到國立劇院的拒絕，原因是妒忌和不理解，目前我困苦不堪、一愁莫展，久聞您有文學(xué)之友之大名，特派我女兒埃波涅前來府上求援，深信能得到您的同情，作家馬虐埃阿爾瓦哈斯 。希望能得到三法郎?！碑?dāng)埃波涅再次偷面包店面包而被抓住時幸遇冉·瓦讓父女倆解圍，在冉·瓦讓送埃波涅回家以后，德納弟耶謀劃了一場敲詐：“一群獵人對付一只鳥準(zhǔn)能把它的毛撥個精光！” “呵呵，你們都聽到了吧，有錢的老爺竟然叫我們流氓，冬日里你們吃的是松露、蘆筍、小豌豆，想知道外面有多冷只看看寒暑表，而我們，流氓，我們的寒暑表是皮膚！”邱岳峰用他的聲音完整地塑造了德納弟耶這個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上譯廠配音大師陳敘一、邱岳峰、畢克、胡慶漢、尚華、施融等等從影片《悲慘世界》人物形象中德納弟耶的聲音、冉·瓦讓的聲音、警長讓威的聲音、米里哀主教的聲音里讓人們悟到了很多無言的畫外音：一個人為錢犯罪，這個人有罪；一個人為面包犯罪，這個社會有罪；一個人為尊嚴(yán)犯罪，世人都有罪。陳敘一和邱岳峰等，一個寫一群說，他們把自己人生的經(jīng)歷溶化于作品當(dāng)中籍由銀幕展示、渲泄、吶喊。邱岳峰比卓別林更卓別林、比羅切斯特更羅切斯特。文化大革命后他的聲音更顯卓著但忽然放棄了生命，當(dāng)人們聽到他的死訊才想起他一直活著。邱岳峰死于高貴的頹廢，從他頹廢的音容笑貌里，我們感受到了和暖地微笑，如他那語調(diào)、和悅、親昵、仁慈。頹廢的表現(xiàn)力是當(dāng)時主流媒體全然沒有的激情，人性、憤世疾俗、潑辣健康都因頹廢有如泄藥，挽救語言文化的生命與權(quán)力。在政治年代，是配音專業(yè)為頹廢氣質(zhì)提供了合法的出口，盡情蒸發(fā)，淋漓盡致。文化名人陳丹青如是說。邱岳峰的才華即是頹廢，一如頹廢乃稀有的才華。我們的文藝此后沒有遇到過秉賦了頹廢的天才，邱岳峰的氣質(zhì)因而寥若星辰。試聽當(dāng)下的播音、配音，我們充耳所聞的是一堆輕佻、空洞、矯情與濫情。邱岳峰是一位從沒有說過外國話的外國人，他以再標(biāo)準(zhǔn)不過的國語為我們塑造了整個西方。他是偉大的例外，是一個嗓音的詩人，一位在配音文化中無所不能的莫扎特。我們對那個譯制片輝煌年代的配音大家心存感激，他們是文化體制內(nèi)一小片“編外”的天空，從空中散播著人性的聲音---“你要無情才能活在這無情的世界”。邱岳峰謀殺了自己，在人們漸漸遺忘了他的時候，天空中傳來甕聲甕氣的“嘲笑”和嘆息！配音大師們與他們的作品，“峰華畢敘”尤其令人難忘。而邱岳峰是用人聲呼喚生存、生活的大師，在逆風(fēng)行舟的環(huán)境中張顯人本，用自絕印證人性內(nèi)涵，用生命較量愚昧和貧困。他的配音像幽靈一般在他死后的35年里一直猛擊天堂和地獄之門，吶喊不平不公、呼喚人性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