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民間敘事”談莫言的《民間音樂》

摘 要：長久以來，從“民間”的角度討論莫言的作品，已成為一種風尚。莫言——“民間”這一模式似乎已成為一種固定搭配，莫言小說的“民間敘事”更是一個熱鬧的領(lǐng)域，他的許多代表作都被討論過。但是，在莫言的眾多小說作品中，有一部小說幾乎被淡忘了，它是直接以“民間”二字命名的?！睹耖g音樂》是莫言早期的作品，小說里有豐富的民間元素，采用了民間敘事的方法，作者的民間情懷和民間立場更是直接決定了故事的結(jié)局。也就是說，早在莫言創(chuàng)作生涯之初，他的小說已然帶有了“民間”傾向。

關(guān)鍵詞：民間敘事 莫言 《民間音樂》 民間元素 民間立場

“民間”一直是社會熱捧的一個大詞匯，它是一個多維度、多層次的概念，“是陳思和先生在梳理20世紀中國當代文化與文學的關(guān)系時，發(fā)現(xiàn)并開掘出的一個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空間”①?！爸袊≌f起源于神話、傳說和故事等，其母體是民間文化，具有鮮明的民間性特質(zhì)。民間文化歷史悠久，是民族文化結(jié)構(gòu)中最深層、最隱蔽、最穩(wěn)定的部分，它以豐富而獨特的文化成分對小說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產(chǎn)生著巨大的影響?！雹谀缘奈膶W創(chuàng)作與“民間”二字有著深厚的淵源，他的作品具有明顯的民間化傾向。莫言曾說過：“我的故鄉(xiāng)和我的文學是密切相關(guān)的，高密有泥塑、剪紙、撲灰年畫、茂腔等民間藝術(shù)。民間藝術(shù)、民間文化伴隨著我成長，我從小耳濡目染這些文化元素，當我拿起筆來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候，這些民間文化元素就不可避免地進入了我的小說，也影響甚至決定了我的作品的藝術(shù)風格?！雹邸睹耖g音樂》是莫言的早期作品，這部發(fā)表于1983年的短篇小說，曾受到著名老作家孫犁的賞識，孫犁為此寫過一篇小評論，這對當時初寫小說的莫言是一次巨大的認可與鼓勵。在這部作品中，我們已經(jīng)可以探見莫言與“民間”的粘連，“民間”二字甚至直接出現(xiàn)在小說的題目里，也許那時莫言已經(jīng)在無意識中選擇了今后的方向與道路。本文將從“民間敘事”的角度，探討莫言小說《民間音樂》中的民間元素、敘事方法以及作者的民間立場，從而討論“民間”對作家文學的深刻影響。

一、作為敘事材料的民間元素

小說講了這樣一個故事：馬桑鎮(zhèn)“商業(yè)中心”的四個生意人花茉莉、方六、杜雙、黃眼，是小鎮(zhèn)的風云人物，飯后他們一起在河堤上休息聊天，還有一個無賴三斜因這花茉莉的魅力也在此湊熱鬧。就在天黑五人準備各自回家的時候，一個小瞎子意外地出現(xiàn)，希望有人留宿一晚，四個男人奸猾地拒絕了，最后獨身女老板花茉莉把小瞎子領(lǐng)回了家。流言開始在小鎮(zhèn)瘋傳，人們甚至爬上河堤去窺探花茉莉的小院，半夜時分，小瞎子吹起了美妙的簫聲，人們完全被陶醉了。第二天，在人們的邀請下，小瞎子為小鎮(zhèn)上的人們演奏了二胡，再一次震撼了人心。從那以后，不僅流言銷聲匿跡，花茉莉酒店的生意更因此而異常紅火，那三個拒絕收留小瞎子的生意人悔不當初，提出要重金雇傭小瞎子，花茉莉憤怒地拒絕了，她愛上了小瞎子，打算和他結(jié)婚并開一個更大規(guī)模的酒店，小瞎子得知后堅決離開了，花茉莉鎖上店門追隨而去……小說宣揚了民間音樂對人心的凈化，小瞎子雖然離開了，但是他帶來的音樂卻永遠留在了馬桑鎮(zhèn)。作為莫言民間敘事中的敘事材料，各個民間因素在小說里聚集，讓小說散發(fā)出“民間”的味道，就像陳思和教授在論述莫言的創(chuàng)作時寫到的：“他的作品里從來就不曾有過西洋歌劇與芭蕾的因素，他的一切魔幻的、變異的、荒誕的因素，都與民間的文化形態(tài)緊密關(guān)聯(lián)，而正是這些民間因素吸引了包括西方世界在內(nèi)的大量讀者?！雹堋睹耖g音樂》是莫言的早期作品，所謂“魔幻、變異、荒誕的因素”主要是在之后的作品中呈現(xiàn)的，《民間音樂》里出現(xiàn)的，我們可以叫作民間元素，這些民間元素代表的正是我們的民間文化。

小瞎子是這部小說的男主角，瞎眼、手持竹竿、清瘦、無名無姓、帶著樂器流浪，這是一個典型的、符號化的民間藝人形象。他除了有這個民間身份外，還帶給人們一種神秘莫測、來歷不凡的氣質(zhì)，就像作家孫犁所評論的，“小瞎子的形象，有些飄飄欲仙的空靈之感”⑤，他的這份“仙氣”為小說的“民間味道”增色不少。當然，小說中最核心的民間元素就是小瞎子帶來的凈化人心的“民間音樂”，他布袋里裝著的樂器，樣樣都代表著深厚的民間文化——洞簫、橫笛、琵琶、二胡、嗩吶，它們各有各的歷史，各有各的文化，它們所代表的是漫長歷史中的中華民族對美的追求以及對生活感悟的表達。描寫小瞎子演奏樂器的那幾個片段，莫言運筆揮灑自如、讓人如臨其境，仿佛也能感受到民間音樂的那股獨特魅力。對于馬桑鎮(zhèn)上的人們來說，民間音樂徹底俘虜了他們，“連那些好奇心極重、專以搬弄口舌為樂的娘們兒也不去議論小瞎子與花茉莉之間是否有風流韻事”，“人們欣賞畸形與缺陷的邪惡感情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被凈化了”⑥。我們再來說說“馬桑鎮(zhèn)”，這個地名在莫言之后的其他作品，如《?！贰吨贰贰短聪阈獭分卸加谐霈F(xiàn)，馬桑鎮(zhèn)是高密東北鄉(xiāng)的一個小鎮(zhèn)，可以說也是莫言作品中的一個文學地標。為什么要在小說中設(shè)定一個具體的地名？我們認為這與中國民間看中“歸屬感”的民間思維有關(guān)。中國民間對于個人的歸屬看得很重，一個人來自何地、屬于什么地方，要知曉得清楚明白，一個具體的地名就是一種身份的歸屬，有了歸屬才知道身上的血脈里攜帶著怎樣的文化、才知曉葉落歸根時歸到何方，人有了歸屬感才會有安全感。高密東北鄉(xiāng)、馬桑鎮(zhèn)，就是莫言筆下的人物們共同的歸屬，也是他們身上的共同印記，他們在那個地方生活、繁衍，演繹著屬于自己的故事。

除了以上探討的這些民間元素，小說中還有一個元素也很重要——土地。小說的結(jié)尾處，這樣寫道：“在金燦燦的陽光下，他們哼了一支曲子又哼了另一支曲子。這些曲子有的高亢，有的低沉，有的陰郁，有的明朗。這就是民間的音樂嗎？這民間音樂不斷膨脹著，到后來，聲音已仿佛不是出自鋪路工之口，而是來自無比深厚凝重的莽莽大地?！边@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結(jié)尾，這里的“大地”顯然是一個有涵義的象征，這是莫言為自己找到的寫作支點，對“大地”這一關(guān)鍵詞的敏感和運用，我們看到了莫言立足于鄉(xiāng)土的民間情懷。

二、小說中的民間敘事方法

羅蘭·巴特曾說，“有了人類歷史本身，就有了敘事”⑦，語言誕生，敘事也就誕生了?！懊耖g敘事是指生活于社會底層的老百姓的口頭敘述活動，主要指他們的藝術(shù)敘事。口頭性是其基本特征，與此相關(guān)則有易變、易散失、往往無主名、在流傳中發(fā)生增刪而形成地域性和歷史性異文、形式生動活潑、內(nèi)容反映民眾心理、民眾思想和趣味、真實反映與自由想象相混雜，以及與主流文化既矛盾又統(tǒng)一等特點。民間敘事首先大量地存在于民間文學作品中，其次是寄居在文人敘事的文本中。文人的介入使民間敘事經(jīng)歷了一個文本化的過程，使民間敘事漸漸從活態(tài)的口化之物固化為書面文字。”⑧莫言的創(chuàng)作一直都與“民間”息息相關(guān)，他的作品經(jīng)常與“民間敘事”聯(lián)系在一起討論，《民間音樂》作為他早期的作品，我們從中也可以看到一些民間敘事的特質(zhì)。

1.說書式的敘事策略 莫言先生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上的演講中這樣說過：“我該干的事情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講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說書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爺爺奶奶、村里的老人們講故事的方式?！痹凇睹耖g音樂》的敘事過程中，敘事者會時不時地自己“跳出來”，將自己作為敘事者的位置刻意凸顯出來，進行一番評論、引導和類似“畫外音”效果的補充，就如同那集市里的說書人。

《民間音樂》的故事從“古歷四月里一個溫暖和煦的黃昏”說起，說那來到八隆河堤上閑聊的五個人遇到一個小瞎子，四個男人都不愿意留宿小瞎子，最后獨身女老板花茉莉?qū)⑿∠棺訋Щ亓思?，正當故事進行到這里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這樣一段話：“現(xiàn)在該來向讀者介紹一下花茉莉其人了。如果僅從外表上看，那么這個花茉莉留給我們的印象僅僅是一個嫵媚而帶著幾分佻薄的女人……然而，無數(shù)經(jīng)驗告訴我們，僅僅以外貌來判斷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往往要犯許多嚴重的錯誤。人們都要在生活中認識人的靈魂，也認識自己的靈魂?！痹谶@之后，敘事者又接著順勢補充了一段花茉莉的離婚案，至此，整個故事才又重新續(xù)上，繼續(xù)開講。敘事在中途被打斷，小說里還不止這一次。當故事講到“鋪路工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住了兩個月”的時候，敘事者又跳出來了——“現(xiàn)在該回過頭來說一說愛情這個永恒的主題了……那天晚上，當她領(lǐng)著小瞎子走下河堤時，是否就愛上他了呢？這個問題誰也說不清楚。不過根據(jù)常理分析，促使她那樣做的恐怕主要是同情心和惻隱心；假如這個分析是對的，那么這種同情、惻隱之心是怎樣發(fā)展、何時發(fā)展成為愛情的呢？這個問題我想就不必解釋了……”這是敘事者在有意識地打斷敘事，敘事者似乎猜到了他的“聽眾”正在掛念著“愛情這個主題”，正在心里納悶著花茉莉怎么就愛上小瞎子了呢？于是，敘事者投其所好，就好像說書人奉迎聽眾那樣，自己主動“出來”給大家解釋了一番，以解“聽眾”心頭之癢。當《民間音樂》的故事講到高潮處時，我們的敘事者又出場了，一句“好戲就要開場”，讓“聽眾們”更加“拭目以待”。在這種說書式的敘事策略中，敘事者完全掌握了主動權(quán)，他熟知自己正在講的這個故事，也就洞悉了“聽眾”的心理，知道什么時候需要“出來”補充一下、解釋一下或者是提醒一下，這樣才能保證整個講故事的過程是一個互動的過程，而不是一場自顧自講的獨角戲，民間的說書人與他的聽眾們從來都是在一個場域里的，他們是需要互動的。

2.民間故事的三迭律 “三迭律”也叫作重復律，是民間故事敘事的基本規(guī)律之一，是民間故事中的一種特別的結(jié)構(gòu)模式，“它是由同類型的情節(jié)平行反復數(shù)次而構(gòu)成的”⑨。其中，重復的情節(jié)以三次居多，因而稱作“三迭律”。同樣的場面出現(xiàn)三次，或類似的情節(jié)出現(xiàn)三個，從而表述一個完整的故事?！坝捎诿耖g故事是一種集體創(chuàng)作，受著民眾長期形成的審美心理的制約，它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往往具有程式化的特點，較為穩(wěn)固”⑩，幾乎所有的民間故事都有重復的敘述，而最常見的重復次數(shù)就是“三”?！叭笔且粋€神奇的數(shù)字，對“三”的偏愛是一種世界性的文化現(xiàn)象，中國文化也對“三”有著自己的理解——司馬遷在《史記·律書》中寫道：“數(shù)始于一，終于十，成于三”，也就是說“三”是最好的上限，否則就會溢滿則虧。在《民間音樂》里，也存在一個“三迭律”。

很明顯，小說的主題就是想傳達“民間音樂”的獨特魅力，就像作家孫犁在評論中提到的：“主題有些藝術(shù)至上的味道，小說的氣氛，還是不同一般的”11，孫犁先生所說的“藝術(shù)至上”指的應該就是民間音樂這門民間藝術(shù)。那么作者莫言是怎樣來表現(xiàn)民間音樂的魅力呢？作者在小說中三次描寫了小瞎子演奏民樂的場景，細致地描繪了民樂傳達出的意境，同時寫了馬桑鎮(zhèn)上的人們被音樂俘虜?shù)膱鼍啊谝淮螌懶∠棺釉谠乱勾岛?，凄楚婉轉(zhuǎn)、悲壯蒼涼、迷離恍惚，讓人們沉浸在一種“甜蜜的惆悵”中；第二次寫小瞎子在花茉莉的酒店拉二胡，起初輕松明麗、細膩多情，忽而悲愴蒼茫、波瀾起伏，麻石街上蒙蒙細雨，人們的思維被音樂俘虜了；第三次寫小瞎子獨坐梧桐樹下彈起了琵琶，銀瓶乍裂、間關(guān)鶯語、石破天驚。小瞎子演奏民樂作為小說的重頭戲，是故事里的重要情節(jié)，如何安排、安排幾次，都會影響讀者的體驗，不過莫言從小生活在“民間”氛圍中，聽爺爺奶奶、村里老人講故事，民間故事里的“三迭律”早已內(nèi)化為作者民間思維中的民間理性，使他不由自主地就選擇了“三”。從民間敘事的角度來說，民間文學是一種口頭文學，是一種聽覺藝術(shù)，在這一傳播過程中，“沒有反復的刺激，接受對象對傳播的信息不會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過多重復信息又會使接受對象厭倦，產(chǎn)生抗拒心理。因此，敘述中‘度’的把握是一項關(guān)系重大的學問。選擇以‘三’為度是在矛盾中巧妙地保持平衡，既維持了一定的刺激量，同時又使聽者處在一個可以接受的刺激強度之中”12，這就是“成于三”的奧秘。無論是月夜吹簫，還是梧桐樹下彈琵琶，大同小異的場景出現(xiàn)了三次，這是對民間故事敘事規(guī)律的借用，這是一種民間敘事的結(jié)構(gòu)心理。

三、民間立場決定故事結(jié)局

在莫言的《民間音樂》里，有兩種價值觀或者說文化相遇、碰撞，一邊是以馬桑鎮(zhèn)“商業(yè)中心”為主體的農(nóng)村集鎮(zhèn)，代表人物是生意人花茉莉、方六、黃眼、杜雙；另一邊是小瞎子所代表的民間藝術(shù)。一邊是物質(zhì)、利益；一邊是精神、文化。作者莫言安排了這樣一場“相遇”，他的民間立場，早已決定了故事的結(jié)局。

在小說的開頭，莫言介紹說：“堤上聚堆而坐的五個人，是這小小馬桑鎮(zhèn)上的風云人物，除了三斜以他好吃懶做、喜造流言蜚語被全鎮(zhèn)人另眼相看外，其余四人則都憑著一技之長或一得之便在最近三、二年里先后領(lǐng)證辦起了商業(yè)和飲食服務(wù)業(yè)，從此，馬桑鎮(zhèn)有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商業(yè)中心’，這個中心為小鎮(zhèn)單調(diào)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和談話資料?！钡亲髡邽槭?/p>

么要安排“民間音樂”出場并來到這個“商業(yè)中心”，用意何在？作者給了我們答案——小瞎子帶來的民間音樂讓“人們欣賞畸形與缺陷的邪惡感情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被凈化了”，“鎮(zhèn)上勞動了一天的人們并不想吃過晚飯倒頭就睡，他們需要精神上的安慰與享受，他們需要音樂”。也就是說，民間音樂是來凈化、滋養(yǎng)、安慰人們心靈的，當小瞎子帶著民樂來到馬桑鎮(zhèn)，在花茉莉家住下，“民間音樂”與“商業(yè)中心”相處得融洽和諧，小瞎子愿意給鎮(zhèn)上的人們演奏音樂，也愿意和那幾十個有點音樂細胞的小伙子講幾段樂理、講幾個古曲。但是，問題還是出現(xiàn)了：小瞎子民樂的魅力，讓花茉莉酒店的營業(yè)額直線上升，當馬桑鎮(zhèn)周邊的各種榨糖廠、帆布廠以及新修的八隆公路，帶來了巨大的商機，小鎮(zhèn)周邊勘探出的石油，更是一個巨大的喜訊，對此，眼光獨到的花茉莉迅速地做出了反應，她要進一步擴大經(jīng)營規(guī)模，還托人去上海給小瞎子買花呢西服、黑皮鞋作為演奏禮服，這個宏偉的計劃讓其他三個生意人急壞了，他們?nèi)フ一ㄜ岳蛱岢鲆屝∠棺虞喠髯f，重金請小瞎子到自家店里演出。流浪藝人小瞎子在這幾個生意人眼中，就是一棵搖錢樹，是一個巨大的商機，“上?！薄澳亟q西服”“黑皮鞋”對于民間音樂而言是那么的刺眼，這是兩種價值觀的交鋒。當小瞎子聽到他的崇拜者將他熱愛的民樂比作花茉莉賣的燒酒，他十分難過，演出也失敗了；當他聽到花茉莉要讓自己留在安樂窩里充當永遠的樂師，他踟躕不決；當花茉莉提出要嫁給小瞎子，小瞎子終于帶上他的樂器離開了馬桑鎮(zhèn)。

我們說，作者莫言的民間立場，決定了故事的結(jié)局，小瞎子和他的民間音樂注定要逃離馬桑鎮(zhèn)。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起初馬桑鎮(zhèn)上的人們被小瞎子的音樂震撼、吸引，他們之間是一種高山流水式的欣賞與愿意分享，但是到了后來，利益、商機讓這種單純的關(guān)系變了味道，民間音樂成了商人眼中的吸金石，民間藝人小瞎子成了生意人爭相邀請的搖錢樹。我們不敢想象，穿著呢絨西服、黑皮鞋的民間藝人在一個裝潢精美的酒店里拉二胡，那將不再是純正的民間音樂。真正的民間音樂、民間藝術(shù)只能存活在民間，它們來自于民間，也必須生長在民間，“民間”是它們存活的土壤和空氣，小瞎子如果留在了馬桑鎮(zhèn)，留在了花茉莉擴張后的花茉莉音樂酒家，那么民間音樂將不再是民間音樂，而只是包裝著民間音樂外殼的一個利益環(huán)節(jié)。并且，民間藝術(shù)是民間集體創(chuàng)作的，是一種動態(tài)中的藝術(shù)形式，它需要民間不斷的滋養(yǎng)，它需要繼續(xù)向前，停滯不前就意味著慢性消亡，當小瞎子只能重復演奏那幾支曲子時，他意識到他的音樂已經(jīng)干渴了，他這樣說：“這怎么好意思，老是這幾個曲子……我的腦子里空空了，我需要補充，我要去搜集新的東西……”莫言所持的是民間立場，他對民間音樂懷有一種美好的期許，他不忍看到民間文化與商機利益相融合而變味變質(zhì)，他知道民間文化需要民間大眾的不斷創(chuàng)作以作補給，因此，無論花茉莉多么愛戀小瞎子，無論馬桑鎮(zhèn)上的安樂窩多么溫馨舒適，小瞎子和他的民間音樂注定

要離開，他們只能“在路上”。這是一場文化與物質(zhì)的較量，結(jié)局中小瞎子的逃離揭示了莫言的民間立場，這就是《民間音樂》的文化意義。

民間敘事，其實就是民間文學中每一種體裁的敘

事方法，神話的想象、夸張，傳說的離奇、懸念，故事的母題、結(jié)構(gòu)，就是民間文化中的那些民間精神和民間理性。終生熱愛民間文學的俄羅斯作家高爾基曾寫道：“沒有民間文學知識的作家，是蹩腳的作家。在民間創(chuàng)作里蘊藏著無垠的寶藏，一個態(tài)度認真的作家應該掌握這些寶藏?！?3莫言就是這樣一個作家，他在民間文化的包圍中成長，他天然地接近民間創(chuàng)作，他對屬于他的民間文化形態(tài)有著自覺的感性認識。在他的早期作品《民間音樂》里，我們看到了作為敘事材料的民間元素，發(fā)現(xiàn)了莫言對民間敘事方法的運用，也探討了莫言的民間情懷和民間立場，小小的一個作品，卻能讓我們看到民間文學對作家文學的影響。正如高爾基所說的：“語言藝術(shù)的開端是民間創(chuàng)作”14，民間文學是一塊巨大的寶藏，我們應該好好聆聽它的言說。

① 李艷艷：《苦難·欲望·反啟蒙——論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的民間敘事》，《安徽大學2007年度碩士學位論文》，第1頁。

② 黃曼君：《中國民間文化與新時期小說》之序二，見黃永林：《中國民間文化與新時期小說》，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頁。

③ 邵純生、張毅：《莫言與他的民間鄉(xiāng)土》，青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頁。

④ 陳思和：《莫言近年小說創(chuàng)作的民間敘事——莫言論之一》，見楊守森、賀立華：《莫言研究三十年》（下），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87頁。

⑤11 孫犁：《老荒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87頁，第87頁。

⑥ 莫言：《民間音樂》，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314-332頁。

⑦ [法]羅蘭·巴特：《敘事作品結(jié)構(gòu)分析導論》，見胡經(jīng)之等編：《西方二十世紀文論選·第二卷·作品系統(tǒng)》，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74頁。

⑧ 董乃斌、程薔：《民間敘事論綱（上）》，《湛江海洋大學學報》2003年第2期，第12-21頁。

⑨12 萬建中等：《中國民間散文敘事文學的主題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1頁，第156頁。

⑩ 黃永林：《中國民間文化與新時期小說》，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15頁。

1314 [蘇聯(lián)]尼·皮克薩諾夫：《高爾基與民間文學》，林陵等譯，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123頁，第133頁。

作 者：曾鈺雯，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3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