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可以傲視異邦古跡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層層累聚??茨呖?,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終活著,一代又一代藝術(shù)家前呼后擁向我們走來,每個藝術(shù)家又牽連著喧鬧的背景。
白天看了些什么,還是記不大清。只記得開頭看到的是青褐渾厚的色流.那應(yīng)該是北魏的遺存。色澤濃厚沉著得如同立體.筆觸奔放豪邁得如同劍戟。那個年代戰(zhàn)事頻繁,馳騁沙場的又多北方驃壯之士,強悍與苦難匯合,流瀉到了石窟的洞壁。當工匠們正在這洞窟描繪的時候,南方的陶淵明,在破殘的家園里喝著悶酒。陶淵明喝的不知是什么酒,這里流蕩著的無疑是烈酒,沒有什么芬芳,只是一派力、一股勁,能讓人瘋了一般,拔劍而起。這里有點冷,有點野,甚至有點殘忍。
色流開始暢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統(tǒng)一中國之后。衣服和圖案都變得華麗,有了香氣,有了暖意,有了笑聲。這是自然的,隋煬帝正樂呵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新竣的運河碧波蕩漾,通向揚州名貴的奇花。隋煬帝太兇狠,工匠們不會去追隨他的笑聲,但他們已經(jīng)變得大氣,精細,處處預(yù)示著,他們手下將會奔瀉出一些更驚人的東西。
色流猛地一下渦旋卷涌,當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間能有的色彩都噴射出來,但又噴得一點兒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納入細密流利的線條,幻化為壯麗無比的交響樂章。這里不再僅僅是初春的氣溫,而已是春風浩蕩,萬物蘇醒,人們的每一塊筋肉都想跳騰。這里連禽鳥都在歌舞,連繁花都裹卷成圖案,為這個天地歡呼。這里的雕塑都有脈搏和呼吸,掛著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嬌嗔。這里的每一個場面,都非雙眼能夠看盡,而每一個角落,都夠你流連長久。這里沒有重復(fù),真正的歡樂從不重復(fù)。這里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這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騰。到別的洞窟還能思忖片刻,而這里,一進入就讓你燥熱,讓你失態(tài),讓你只想雙足騰空。不管它畫的是什么內(nèi)容,一看就讓你在心底驚呼,這才是人,這才是生命。人世間最有吸引力的,莫過于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發(fā)出的生命信號。這種信號是磁,是蜜,是渦卷方圓的魔井。沒有一個人能夠擺脫這種渦卷,沒有一個人能夠面對著它們而保持平靜。唐代就該這樣,這樣才算唐代。我們的民族,總算擁有這么個朝代,總算有過這么一個時刻,駕馭那些瑰麗的色流,而竟能指揮若定。
色流更趨精細,這應(yīng)是五代。唐代的雄風余威未息,只是由熾熱走向溫煦,由狂放漸趨沉著。頭頂?shù)乃{天好像小了一點.野外的清風也不再鼓蕩胸襟。
終于有點灰暗了,舞蹈者仰首到變化了的天色,舞姿也開始變得拘謹。仍然不乏雅麗,仍然時見妙筆,但歡快的整體氣氛,已難于找尋。洞窟外面,辛棄疾、陸游仍在握劍長歌,美妙的音色已顯得孤單,蘇東坡則以絕世天才,與陶淵明呼應(yīng)。大宋的國土,被下坡的頹勢,被理學的層云,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點陰沉。
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經(jīng)完全沉睡。就像端詳一個壯漢的睡姿一般,看它睡著了,也沒有什么奇特,低低的,靜靜的,荒禿禿的,與別處的小山一樣。
思維遷移
作者以人類歷史的視角來看待文明,從畫像的色流中,竟將幾千年文明看了個玲瓏剔透。本文何止是對文物古跡的欣賞?實在是對中華幾千年滄桑歷史的再現(xiàn),生動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