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上回,鐵匠爐仍支在于家東山墻下。
還是那三個人,六十來歲的老頭,是掌鉗的師傅,上鍋腰,臉、額頭上一層黑麻點兒——長年累月火星兒往上進所致;兒子,一個少言寡語,只會哼哧哼哧掄大錘的鐵塔漢子,人們都叫他大憨:女兒棗花,她管拉風箱。
這是個鐵匠世家,祖祖輩輩打鐵為生。在“割尾巴”的年代,因窮得發(fā)紅發(fā)紫,被準許串鄉(xiāng)“為人民服務”。
成熟莊稼的香味在田野里彌漫.大團大團地涌向村莊.村子里騷動起來,不要說壯勞力們脈管鼓脹,渴望拼殺一場,就連那些平常不下地的老人也坐不住,開始做著收割的準備。
這翻滾、飄散的香味同樣撩撥著鐵匠爐的火苗兒,它一躥一躥,一躥很高。很快,埋在炭火里的鐵燒得通紅,老鐵匠持一把長鉗夾到鐵砧上,小錘剛發(fā)出“當”的一聲,大憨的大錘就應聲砸下來,四濺的火花進出老遠,嚇得周圍的人慌忙跳開。老鐵匠的小錘叫響錘,他敲哪里大錘砸哪里。小錘叮叮當當,大錘鏗鏗鏘鏘,一陣天衣無縫的合奏,一件器具打成了。然后浸入水中淬火,“咝”的一聲,算是畫上句號。老鐵匠的嘴角出現(xiàn)了一絲笑紋。完成一件作品時,他臉上的表情就是這樣。
爐火不患,鐵錘就不停地敲。老鐵匠除了到風口擦擦爛紅的眼,弓著腰使勁咳嗽,一上午不歇歇手。他干活時一句話不說,只任手里的響錘叮叮當當,全身心陶醉在這支錘樂中。有時候,一旁的人聽著這支錘樂,看著那鋼鐵的舞蹈,出了神,兩手發(fā)癢,也想過來敲打敲打,那肯定沒門,就是大憨這時也不能摸他的響錘。他對兒子說,你要當一個好鐵匠,就得先老老實實地掄大錘,別看打鐵是力氣活,里面有學問哩。馬虎不得,馬虎不得,祖?zhèn)鞯氖炙嚥荒軘嘣谀闶掷锪ǎ?/p>
飯后,炭火噼噼啪啪捅開,老鐵匠、大憨往手心吐口唾沫,攥緊了錘把。村人出工前也都聚向這里來圍觀,有圍觀的,打得才有勁。
老鐵匠穩(wěn)穩(wěn)地站在鐵砧前,沉默不語,眼皮也不抬一抬,好像根本沒看見周圍的人,眼里只有爐里的鐵。少頃,燒得發(fā)了白的鐵塊被老鐵匠迅疾敏捷而又從容不迫地夾上鐵砧。幾乎與他那“定音錘”響起的同時,飛來了大憨的大榔頭。大憨耍的是那種“滿月錘”,甩開膀子,“嗖嗖”生風地掄圓,掄出了花,卻又砸得那么準。隨著鍛打,老鐵匠不斷移動、翻轉(zhuǎn)鐵塊,每翻一遍都變換一種形狀,像揉面一樣,緊揉慢揉,越揉越勁道。眼看揉成團了,卻又拉成了條兒,或者把砸扁了的板兒,折疊為四四方方的“盒子”,隨心所欲,叫人驚訝那堅硬無比的鐵在他們手里竟是這般柔軟。老鐵匠的響錘往砧側(cè)一敲,大憨改成弓步半錘,錘只舉至肩頭,但節(jié)奏加快了,錘點密實了。老鐵匠的響錘又作出示意,大憨最后用上了點錘,錘距砧子頂多半尺,錘落如雨,這樣砸出的鐵器表面平整、光滑,像用手撫過。鐵匠們盡情地展演著自己的絕技,所有環(huán)節(jié)都在眾人眼皮底下完成,他們不怕別人偷了藝去。
這時候也是他們最快活的時候。
大人們看一會兒,心滿意足、嘖嘖贊嘆著下地干活去了,小孩子們卻還圍著鐵匠爐不散。鐵匠來打鐵,這一天是他們的節(jié)日。
心湖漣漪
鐵匠活在旁人看來是十分辛苦的。老鐵匠長年累月勞作下來,于己于人竟成了一種精神的享受。苦中作樂,從容不迫,正是傳統(tǒng)手藝人的生活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