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居的少年那么神往火車,大概因為它雄偉而修長,軒昂的車頭一聲高嘯,一節(jié)節(jié)的車廂鏗鏗跟進,那氣派真是懾人。至于輪軌相擊的節(jié)奏,初則鏗鏘而慷慨,繼則單調(diào)而催眠,也另有一番情韻。過橋時俯瞰深谷,真若下臨無地,躡虛而行,一顆心,也忐忐忑忑待在半空。黑暗迎面撞來,一點準備也沒有,那是過山洞。驚魂未定,兩壁的回聲轟動不絕,你已經(jīng)愈陷愈深,沖進山岳的盲腸里去了。光明在山的那一頭迎接你,先是一片幽昧的熹微,遲疑不決,驀地天光豁然開朗,黑洞把你吐回給白晝。這一連串的經(jīng)驗,從驚到喜,中間還帶著不安和神秘,歷時雖短而印象很深。
我坐火車最早的記憶是在十歲。正是抗戰(zhàn)第二年,母親帶我從上海乘船到安南,然后乘火車北上昆明。滇越鐵路與富良江平行,依著橫斷山脈蹲踞的余勢,江水滾滾向南,車輪鏗鏗向北。也不知越過多少橋,穿過多少山洞。我靠在窗口,看了幾百里的桃花映水,真把人看得眼紅,眼花。
來臺之后,與火車更有緣分。什么快車慢車、山線海線,都有緣在雙軌之上領(lǐng)略。臺中站到了,車頭重重地喘一口氣,頸掛零食拼盤的小販一擁而上,太陽餅、鳳梨酥的誘惑總難以拒絕。照例一盒盒買上車來,也不一定是因為有多美味,而是細嚼之余有一股甜津津的鄉(xiāng)情。唉,從年輕時起,在這條線上進站、出站、過站、初旅、重游、揮別,重重疊疊的回憶。
在美國的那幾年,坐過好多次火車。美國是汽車王國,火車并不考究。去芝加哥的老式火車坐起來實在不大舒服,但沿途的風景卻看之不倦。尤其到了秋天,原野上有一股好聞的淡淡焦味,太陽把一切成熟的東西焙得更成熟,黃透的楓葉雜著耗盡的橡葉,一路燒到天邊,誰見過那樣美麗的火災(zāi)呢?等到暮色在窗外,芝城的燈火迎面漸密,那黑人老車長就喉音重濁地喊出站名:Tanglewood!
點到為止
火車穿針引線,將山山水水、日日夜夜聯(lián)系在一起。留在記憶中的是玻璃窗外的村莊、月臺上的小販、過山洞時奇妙的感覺……倘若你在火車上經(jīng)歷過這些,怎會不覺得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