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焦慮是對人在危險或受到威脅的環(huán)境中所產生的內心不安、緊張、慌亂等心理狀態(tài)。在弗洛伊德心理學和保羅·蒂利希的哲學語境中,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的《圣母》所表現(xiàn)出來的“焦慮”意識,同時擔當著藝術的審美功能與意義功能。審美主體對“圣母”作出的“焦慮”體驗,一方面是對人深層的、內在的、無意識的情感體驗的開掘,另一方面,更因其詮釋出生命與死亡的真實意義而建構起現(xiàn)代性審美體驗的意義維度。
關鍵詞:蒙克 《圣母》 焦慮 審美體驗 生命
出生于1863年的挪威畫家蒙克,是北歐表現(xiàn)主義繪畫的先驅者,與早期的表現(xiàn)主義先驅畫家凡·高、勞特累克、克里姆特、瑞士人霍德勒一樣,他們的作品,大都以變形、夸張、荒誕的藝術手法強烈展現(xiàn)藝術家的主觀情感和自我感受。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歐洲,一種焦慮情緒正普遍蔓延于當時的歐洲社會。表現(xiàn)主義畫家對焦慮情緒的體驗正通過對客觀形態(tài)的變形或怪誕處理而表現(xiàn)出來。承接早期的表現(xiàn)主義繪畫風格,蒙克的繪畫中也大多采用扭曲的線條、強烈的色彩對比、荒誕變形的畫面,不加掩飾地表現(xiàn)死亡、疾病、痛苦、不安、恐懼等世紀末“焦慮”情緒。特別在蒙克對女性題材的書寫上,一種對愛情與性的盼望、渴求但同時又恐懼、焦慮的情緒體驗更能赤裸裸地展示出來。“蒙克的藝術描寫著人面對無定法抵擋的性的力量的無助,他以宗教性暗示現(xiàn)代世界的焦慮,特別是性的焦慮來代替一種美學上的浪漫式的恐懼感。他的人物似乎陷入性的渴求的環(huán)境里、毀滅性的熱情里、嫉妒或死亡里。”
下面以蒙克的“圣母”題材為例,從心理學以及哲學角度出發(fā),闡釋蒙克《圣母》中的“焦慮”意識,這種“焦慮”在主體的審美體驗中承擔著何種審美功能,以及如何建構起其審美意義的維度。
一、弗洛伊德“焦慮”理論視野下的“圣母”形象
“焦慮”是主體在面臨危險或威脅情境下所產生的不安、緊張、無助、憂慮等心理狀態(tài)。焦慮作為人類精神病患中比較普遍的和常見的問題,不同的領域和流派曾對焦慮作出不同角度的闡釋。其中,在心理學領域,“精神分析是最早研究焦慮的心理學流派,精神分析學派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對焦慮有深刻而系統(tǒng)的論述”。他將“焦慮”分為三個層面,即外部環(huán)境——構成“現(xiàn)實性或客觀性焦慮”,“本我”——構成“神經(jīng)性焦慮”和“超我”——構成“道德性焦慮”。
蒙克作品中的“圣母”形象,和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圣母形象不同,而是染上了一個時代的心靈疾病——焦慮。在弗洛伊德“焦慮”理論的視野下,蒙克的“圣母”是妖魔化形象的化身,也具有內心原始欲望與現(xiàn)實痛苦相交織的特點。
(一)圣母的妖魔化形象
細致觀察蒙克筆下的“圣母”,高傲的身姿、冷漠的表情、冰冷的神態(tài),一反傳統(tǒng)宗教題材中圣母善良溫柔、充滿人性光輝的一面,“不是拉斐爾或波提切利筆觸下那些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或生命的避難所”,圣母的冷酷、麻木、無情仿佛訴說著內心的恐懼或不安。再加上其凌亂的頭發(fā),迷茫的眼睛,蒼白而且消瘦的臉龐,蒙克似乎刻畫了一個“妖魔化”的圣母。蒙克自己說過,他把筆下的女性形象分為兩類:“一類是作為個體生命的載體,承受這人世間最可怕的東西——無限的驚嚇與痛苦;另一類作為魔鬼的化身在愛與兩性的關系中,她們將給予男人以誘惑、折磨和徹底的毀滅。”蒙克對圣母“妖魔化”的書寫,其實與蒙克早期生活經(jīng)歷有關。
蒙克早年喪母,童年時期,姨媽和姐姐是他生活中兩位最重要的女性。在蒙克心中,這兩位女性是純潔、美好的代名詞。然而這兩位重要的女性早早就相繼離世,姐姐蘇菲的死更是直接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可怕回憶。美好的女性卻與死亡掛鉤,這使蒙克感受到了來自世界的惡意。而愛情也同樣帶給蒙克不愉快的經(jīng)歷。蒙克曾被狂戀自己的少女打傷,“逼得蒙克不得不逃離挪威”。這些瘋狂、嫉妒、孤獨、痛苦的情感經(jīng)歷最終在蒙克心中借用了一副女性的軀殼,被活生生展現(xiàn)在了世人眼前。
蒙克不幸的家庭生活故事,如果置于弗洛伊德心理學語境中,便構成了其“客觀性焦慮”的外部環(huán)境,而蒙克對圣母“妖魔化”的書寫,正是對其“客觀性焦慮”的最好詮釋。
(二)原始欲望與現(xiàn)實痛苦的交織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角度下的“本我”是欲望和本能的體現(xiàn)者,并受快樂原則的支配,“我們整個心理活動似乎都是在下決心去追求快樂而避免痛苦,而且自動地受唯樂原則的調節(jié)?!痹谶@幅蒙克1893—1894年創(chuàng)作的第一幅《圣母》,是一位赤裸的女性,在對女性身體器官大膽而毫不遮掩的描繪中,一種對性的渴求以及欲望的沖動通過畫面而大膽揭示出來。從閉目露出微妙的神情中,我們似乎看到了一種縱享欲望狂歡的沉醉狀態(tài)。再看“圣母”的姿態(tài)。她身體扭動,頭向斜上方仰起,雙手向后分別靠在頭后和腰后,一個因扭曲而帶有了誘惑意味的姿勢,再加上亮色的胴體在暗色背景的映襯下,更加突顯女性嫵媚而性感的一面?!懊煽怂囆g里埋藏著兩個極重要的因素,一個是性吸引的本性,一個是死亡的意義。”蒙克從“性吸引的本性”出發(fā),使圣母有著強烈的原始欲望,這便在“本我”層面建構起對“圣母”的焦慮體驗:“神經(jīng)性焦慮”。
而另一方面,人們不能永遠處于“快樂原則”的狀態(tài)而不受“現(xiàn)實原則”的壓抑和支配。在蒙克一系列的對女性題材的描摹中,充滿了對愛情、性以及欲望的渴求,卻同時又對性、女人以及愛情充滿恐懼、焦慮,原始欲望與現(xiàn)實對愛情、對性的痛苦在圣母身上充分展示出來。這便進入了“超我”層面的焦慮:“道德性焦慮”。
我們可通過其色彩變化進一步分析蒙克對性、女人、愛情的恐懼所引發(fā)的現(xiàn)實的焦慮、痛苦。“蒙克通過大量壓抑與鮮艷的反差顏色對比塑造了表現(xiàn)主義風格?!痹?893—1894年創(chuàng)作的《圣母》中,在這幅畫的顏色搭配上,紅色的光環(huán)給人以視覺上的刺激,背景中也有著彎曲扭動著的紅色光線,這些紅色的光映在女性的臉上、身體上,打上了霓虹燈的妖媚效果,燈紅酒綠的畫面效果反而更襯托出主體的不安與焦慮情緒。而在1894年蒙克的另一幅《圣母》中,畫家雖選用了亮色的背景,卻是為了突顯左手部分的棕色。另外畫面中也并非全是光亮的,在畫面的左邊有明顯的棕色陰影,但這團陰影并非像蒙克的另一幅名作《思春期》中那樣是一團濃重的漆黑,而是帶有透明感的深棕色。從前一幅熱烈的色彩一下過渡到沉重的色調,這樣一種強烈的主觀化感情色彩突顯了畫家壓抑、不安、緊張的情緒。在1895—1902年的一幅石版畫《圣母》中,蒙克干脆讓女性的兩條手臂完全消失在黑暗的陰影里,在陰沉昏暗的背景下,光線沒有了,似乎預示人類對愛情與性的希望也消失了,渴望變成了一種恐懼,一切都將變得毫無生機。
這樣的色彩變化,蒙克詮釋的是現(xiàn)實的痛苦,在對性大膽追求與渴望的同時,卻又表現(xiàn)出對性的焦慮、恐懼。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可將其視為在“本我”與“超我”層面上構成的人格結構矛盾。在原始欲望與現(xiàn)實痛苦的交織下,使圣母擁有了兩重焦慮身份:“神經(jīng)性焦慮”與“道德性焦慮”。
在弗洛伊德“焦慮”理論的視野下,蒙克的圣母便具有了“妖魔化”形象,內心原始欲望與現(xiàn)實痛苦相交織的特征。圣母的焦慮,其實是當時壓抑的環(huán)境對生命情感所作出的一種回應,這種回應,指向了人深層的或無意識的情感體驗。從弗洛伊德心理學的角度分析圣母的焦慮情感,不管是蒙克對圣母“妖魔化”的書寫,還是從圣母身上表現(xiàn)出的原始欲望與現(xiàn)實痛苦的相互交織,都是對傳統(tǒng)審美體驗一次顛覆,從而開啟現(xiàn)代審美體驗時代的到來。
二、保羅·蒂利?!胺谴嬖诮箲]”下的“圣母”形象
西方哲學家保羅·蒂利希從哲學層面解釋了自己的“焦慮”理論,并提出“非存在焦慮”的概念,“那產生焦慮的,不是對于普遍的短暫性的認識, 甚至也不是對他人之死的體驗, 而是這些事情對于我們不得不死這一潛在意識所產生的印象, 焦慮就是有限,它被體驗為自己的有限……這是對于非存在的焦慮,是對作為有限的人的有限的意識?!薄胺谴嬖诮箲]”,來源于對人的有限性作出的體驗,并指向人的本體論層次,因此他所謂的生存焦慮也是人類最普遍、并從有限通向無限的終極意義上的生存焦慮。蒙克筆下的《圣母》形象,在“焦慮”的情感體驗中揭示出了人類痛苦的生命狀態(tài),道出了人類真正的精神法則,因此“圣母”的焦慮,在保羅·蒂利希的“非存在焦慮”語境中闡發(fā)出其審美意義的功能。
(一)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焦慮
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產生的焦慮,實則是一種“非存在焦慮”,即來自于非存在因素對自我的威脅,這是人類最基本、最普遍也最不能逃避的焦慮?!澳钱a生焦慮的,并不是這些我們與之斗爭的對象,而是人的處境本身?!比嗽谧约核幍奶幘橙绻媾R某種威脅,那么,每個個體必然會面臨不安、緊張狀態(tài),這就導致了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焦慮”。
對于蒙克這樣一位早期北歐表現(xiàn)主義畫派作家,他作品中流露的“焦慮”意識,必然跟其面臨的“處境”有必然聯(lián)系。首先,圣母的焦慮,直接來源于19世紀末歐洲社會的時代處境:機器和技術理性的發(fā)展在帶來物質豐裕的同時,卻致使人類的精神狀況極度壓抑。在技術理性的環(huán)境下人類逐漸出現(xiàn)的精神萎靡、頹廢墮落、彷徨不安等成為歐洲社會真實的生存樣貌。圣母焦躁不安的表情、近乎冷漠的神態(tài)、凌亂的頭發(fā),都直接點出當時社會給予人的不安感。其次,我們看到蒙克《圣母》畫像中描繪的曲線,大多凌亂而無規(guī)則,狂野而極度扭曲,它不是胡涂亂抹的線條,而是連接著蒙克心靈世界,是蒙克躁動不安的心靈的表達。“他的作品,用曲線帶動色彩,亂糟糟地起伏和波動的線條,把狂歡與痛苦扭成一團,人物在強烈情緒化的筆觸下,已經(jīng)曲張變形?!笨傊?,在蒙克幾幅《圣母》作品中,都不是優(yōu)美安靜、平和安逸的線條,恰恰相反,是隨意、動蕩、急促、狂野的線條充滿整個畫面,這些曲線不僅反映人類對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焦慮,同時從這些扭曲、變形、夸張的線條中,揭示出當時社會處境的無理性、不正常以及雜亂無章。
(二)對空虛和意義喪失的焦慮
蒂利希認為:“非存在不但威脅實體上的自我肯定,同時也威脅精神上的自我肯定。精神上的自我肯定,發(fā)生在人創(chuàng)造性地生活在各種有意義領域中的每一時刻?!倍坏┚裆系貌坏阶晕铱隙?,那么個體就會產生空虛和無意義這兩種焦慮?!翱仗摵蜔o意義也是互相依賴的,一旦有了空虛的意識,那么個體的存在就會變得無意義了。對空虛的焦慮則是由于非存在威脅著精神生活的特殊內容而引起的?!?/p>
我們可從《圣母》中透視的“死亡”主題來詮釋人生的空虛與無意義。在1895—1902年蒙克創(chuàng)作的一幅石版畫《圣母》中,在版畫的左下角有一個狀如胎兒的白色形象,雙眼緊閉,四肢蜷曲兩手交叉于胸前,畫的四邊有一圈棕紅色裝飾,上面有一些狀如精子的物體,從左邊沿著邊框一直游蕩到畫面的右下角。而圣子卻顯得無比孱弱,甚至如死嬰一般毫無生機,被籠罩在了宗教的詭秘陰影之下?!笆プ印毕褚痪喵俭t或木乃伊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蒙克其實在強烈預示著死亡即將到來,也象征了世界上的一切新鮮事物都毫無意義。他曾這樣描述《圣母》:“在整個世界將停止它的進程時,你的臉收攬了地球上所有的美,你的嘴唇深的像成熟的果子,但是隱藏了一絲痛苦。一個僵死的微笑出現(xiàn)在你的嘴角,死亡即將來臨,那條曾經(jīng)世世代代束縛人們的精神鎖鏈已經(jīng)打制出來——它將世世代代束縛已經(jīng)出生和將要出生的世世代代的人們?!币允プ拥恼Q生卻過早地夭折,象征人類存在的無希望。這樣對“死亡”的直接描寫,正恰當詮釋出人生的虛無以及無意義。
通過人類生存狀態(tài)以及對生命空虛、無意義這兩組“焦慮”,蒙克的《圣母》,在保羅·蒂利希的“非存在焦慮”的語境中,建構起了意義上的審美維度。它因詮釋出生命與死亡,生存和意義之間的關系,而真實揭露了人的靈魂與心靈,蒙克也因此被譽為“世紀末的藝術家,充分反映了歐洲那個時代人的精神生活的真實面貌,不愧為活生生的藝術”。
三、結語
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框架出發(fā),為蒙克筆下的“圣母”建構起的焦慮意識,不僅是對傳統(tǒng)的古典主義或寫實主義筆下善良、溫柔“圣母”形象的顛覆,更是一種無意識的,對人內在焦慮情感的體驗與挖掘。這種內在焦慮,是在19世紀末歐洲社會越來越工具理性的環(huán)境下,表現(xiàn)主義藝術家對充滿掙扎、恐懼和焦慮不安的現(xiàn)代生命形式做出的一種美學回應,這無疑對重新思考現(xiàn)代藝術的審美觀念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而從保羅·蒂利希的“非存在”哲學視野建構起的“圣母”的焦慮情結,因它揭露出人類生存狀態(tài)、人的精神困境以及生命的空虛、人生的無意義等問題,而具有了一種美學意蘊。
無論是弗洛伊德從心理學的語境下使蒙克《圣母》的“焦慮”通向了現(xiàn)代性審美體驗的情感建構,還是保羅·蒂利希從哲學的層面賦予“圣母”以生命存在和生命關懷的終極意義,在作品中,“焦慮”都同時承擔著藝術的審美功能與意義功能,不僅用現(xiàn)代性的審美情感達到對人生生命體驗的直接表達,更在現(xiàn)代性的困境中找到了人生存在的真相。從這個意義上說,蒙克的《圣母》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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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一禾,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2012級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學生。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