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豪與權貴層出不窮的當下中國,許多人呼喚著貴族和他們代表的“貴族精神”。放眼全球,保留皇室的英國尚有封爵傳統,法國則主要是從大革命之前一直延續(xù)下來的貴族家庭,二戰(zhàn)后取消華族制度的日本也仍有武家末裔傳承。
可是中國,近世中國有過貴族嗎?有人認定這個階層千年之前就已消亡,也有人打撈著史海鉤沉,試圖找出那些或明或暗的身影。
唯血統論
貴族階層是否存在,關鍵在于當時社會對于血統與出身的態(tài)度。
毋庸置疑,古代中國曾有貴族階層。春秋戰(zhàn)國時代里的某某公、某某侯、某某伯,直至某某君,以及他們背后的家族,都是貴族。他們有著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有著寧死不辱的榮譽感,有著“禮、樂、射、御、書、數”等技藝要求,縱然未必是精英,卻從出身上就被人高看一眼。
例如孔子,殷商王室后裔,祖上是死于國難的宋國大司馬孔父嘉。他17歲那年,雖然家境貧寒,尚無官職,卻被魯國高官孟子評價道:我聽說圣人的后代即便不做國君執(zhí)政,也一定會有德才顯達的人出現,孔丘是圣人的后代,年少好禮,他不就是所謂的德才顯達的人嗎?
然而彼時的貴族階層是脆弱的。同是封(土)建(國)制度,后世的歐洲貴族靠領地與財產立身,先秦的中國貴族靠的卻是接近中央權力。昔日孟嘗君的父親田嬰受封齊國薛地,想要筑造大城,卻被家臣提醒不要發(fā)展私家勢力:如果您能長久得到齊國的庇護,何需興建薛城?如果您失去齊國的親信,縱然薛城高可接天,又有什么用呢?
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貴族的輝煌時代終結于秦皇漢武的強力中央集權,六國后裔或被殺戮或遭流放,漢初功臣也或遭清算或被除爵。畢竟,專制的帝王需要的是奴仆,需要的是“如臂使指,莫不制從”,奴仆或指頭太大了,未免不好操縱。
貴族們的第二個輝煌時代始于漢末,興于魏晉,門閥制度帶來了累世公卿的局面。東漢時期選士,先看族姓閥閱,門閥大族的子弟在察舉、征辟中常常能獲得優(yōu)先。魏文帝曹丕推行九品中正制,將士人品定之權交付在政府的中正手里,本意是改變東漢末年名士品評人物、影響選舉的局面,卻仍然阻止不了中正評定時看重家世背景的情況。所謂“上品無寒士,下品無士族”,由此而來。
當然,士族的興盛并不僅僅因為掌握了人脈,也在于壟斷了文化資源。當時書籍仍屬稀缺之物,較之平民百姓,藏書豐富的世家之中自然容易誕生人才。東漢末年,中原世族潁陰荀氏,一門八子俱有令名,人稱“荀氏八龍”;江東世族吳郡陸氏,從陸遜到陸抗,再到陸機、陸云,也是人才輩出。到了晉代的瑯琊王氏、陳郡謝氏,不僅僅把持了一時朝政,也留下了千古文名。
隋唐以降的科舉制、唐宋之后的印刷術,結束了世族對教育和選拔制度的控制。于是在唐朝最為尊貴“五姓七望”之后,再也見不到長久繁盛的貴族世家,階層流動日益頻繁,唯血統論逐漸失勢……
那是中國最后的貴族,后人這樣說。
教化代替血統
“平等與民主是現代性不可扭轉的大趨勢,復辟貴族制無疑是一條死路,出路在于如何在平民社會之中發(fā)掘貴族的自由傳統,在沒有貴族的時代重建貴族精神?!比A東師大教授許紀霖如此說道。誠然,近代以來,教化開始取代血統,成為貴族的標志,歐洲如此,中國亦然。
當我們將視線轉移到清代以來的文化領域,就會發(fā)現,那些熟悉而響亮的名字背后,往往有著深厚的家學淵源。貴族,不再因家財萬貫或是權勢熏天而為人熟知,取而代之的是,他們以文化成就垂名。
世家身份,對于這些文化名家而言,更多地成為了一種心底的自豪感,和對己身的更高要求。
在謝晉導演位于紹興上虞的故居里,留有多塊寫著“東山謝氏”的牌匾,其中一塊為余秋雨所題。據余氏回憶,直到謝晉請他題字,自己才將“他的姓氏與那個遙遠而輝煌的門庭聯系起來”。那是謝安、謝靈運的謝氏,那是“東山再起”“舊時王謝”的謝氏。老導演不常談及出身,但他內心卻一直以此為榮,還曾到東山登山祭祖。
類似的,作家金庸(本名查良鏞)出身海寧查氏,民國教育家查良釗、詩人穆旦(查良錚)都是他族兄。海寧查氏興盛于康熙時期,號稱“一門十進士,兄弟五翰林”,卻在雍正朝經受文字獄的重創(chuàng),幸而未遭滅門,到乾隆時期又逐漸恢復,一直延續(xù)至今。金庸在其武俠作品中多次提到海寧與查家先祖,甚至集查慎行詩中的對句,選作《鹿鼎記》通篇的回目名稱,心中的榮譽感和歸屬感,可見一斑。
除了上述這些家族,還有新會梁氏(梁啟超、梁思成),義寧陳氏(陳寶箴、陳寅?。?,德清俞氏(俞樾、俞平伯、俞正聲),無錫錢氏(錢玄同、錢三強、錢穆、錢偉長、錢基博、錢鐘書),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背后,都有著家族數百年的時光沉淀。單看查氏一家,就有澹遠堂、雙遂堂、查浦書屋、得樹樓等多座家族圖書館,金庸曾說:“家中藏書很多,幼時雖然看不懂,但找書很方便?!?/p>
寫到這里,很難說本人毫無欣羨之意,但更多的,還是望著這些名字時,心中升起的一股文化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