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樁法律案件受到全社會的關注。在“復旦投毒案”中,被告人林森浩二審維持死刑判決,而對他是否是故意投毒引發(fā)了巨大的爭論。與此同時,幾樁冤假錯案的曝光也讓輿論嘩然。2014年12月,內(nèi)蒙古高院重審宣告呼格吉勒圖無罪,但已被執(zhí)行死刑的這條年輕生命卻再也不會回來。就在四個月前,歷時8年、經(jīng)過10次開庭后,福建高院終審判決念斌無罪。雖然獄中的念斌備受折磨,但所幸他活著看到了自己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這幾樁震驚全國的法律案件引發(fā)了律師和學者對于廢除死刑的討論。雖然在法律界對于減少甚至廢除死刑的趨向有一個基本的共識,但在民眾中間,對“重刑”“死刑”的偏好卻依然強烈。根據(jù)環(huán)球網(wǎng)的調(diào)查,90.7%的網(wǎng)友反對廢除死刑。有不少民眾認為,“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只有將兇手處死,才能使受害人的親屬得到安慰;還有民眾表示,廢除死刑將使重大傷害案件激增、天下大亂。這些理由表面看來有幾分道理,然而從法理上看,這些為死刑合理性辯護的理由實則有明顯漏洞。
“殺人償命”最公正?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在中國人看來是最“天經(jīng)地義”的事了。所謂天經(jīng)地義,就是指符合某種自然法的正義。我們在法律節(jié)目中看到過很多次這樣的場景:殺人兇手被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后,被害人的親屬飽含著熱淚慨嘆道:“終于等到了公正實現(xiàn)的那一天,你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p>
我們對受害人的親屬深表同情,但“殺人償命”是實現(xiàn)公正的最佳方式這種說法卻值得商榷。
很多人認為,“殺人償命”之公正體現(xiàn)在生命價值的平衡上,在形式上實現(xiàn)了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對等性。
但在現(xiàn)代犯罪學看來,殺人行為的背后存在著極為繁復的作用力系統(tǒng)。德國刑事法學家李斯特認為,犯罪的原因既有個人因素,也有社會因素。一件殺人行為的發(fā)生,除了犯罪者個人的罪惡以外,被害者和社會環(huán)境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研究表明,被害人在殺人事件中并不總是消極、被動的被害角色,被害人與加害人之間常常存在互動關系,被害人常?!坝绊懖⑺茉炝恕彼募雍θ?,像辱罵、家庭暴力等導致的激情殺人中明顯可以看到被害者對殺人事件的影響。
社會環(huán)境則構成了殺人行為的“土壤”。人種、文化相似的兩個國家,由于社會環(huán)境不同,謀殺率相差甚大。而在納粹、文革等時期,社會環(huán)境甚至鼓勵殺死某一種族或階級。
由此觀之,“殺人償命”在生命價值平衡的表面之下,將犯罪行為的責任集于殺人者一方,更像是一種推卸責任的行為。只向行為人開刀而不向導致犯罪的社會環(huán)境和制度開刀,談何公平、正義?
而從通行的報應主義刑罰觀上看,“殺人償命”實際上是過時的等害報應觀念。
刑罰,是對犯罪之報應。從歷史上看,對犯罪刑罰的報應經(jīng)歷了等害報應、等價報應和等序報應三個階段。
等害報應是最古老的刑罰報應觀。中國古代人說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漢謨拉比法典》中的“傷害他人眼睛、折斷他人骨頭、擊落他人牙齒的自由民,應分別處以傷害其眼、折斷其骨、擊落其齒的刑罰”都是等害報應的典型代表。刑罰以個體為對象,注定了它在剝奪方式上的有限性,在無限的犯罪形態(tài)之下,“等害報應”無疑是不可行的。
黑格爾意識到了“同態(tài)報復的荒誕不經(jīng)”,構建了等價報應論。后來,報應刑又進一步發(fā)展為等序報應,即只要求犯罪與刑罰在輕重次序上一一對應,即“輕罪輕罰,重罪重罰”——當代刑罰體系實際上就是由等序報應構成的。
在等害報應觀下,對強奸罪是施以宮刑還是反過來強奸他一次?無論施以哪種刑罰無疑都是荒謬的。這樣看來,同樣基于等害報應觀的“殺人償命”也并非“天經(jīng)地義”。
更何況,報應主義刑罰觀近來也受到諸多挑戰(zhàn),越來越多的法學家認為刑罰不是目的,而是矯正、教育、改造犯人的手段。對殺人者判處死刑,意味著他或她永遠喪失了改過自新的機會。
“殺一”真能“儆百”?
反對廢除死刑者另一個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理由是“殺一儆百”。他們認為,如果沒有死刑震懾,一個地方的嚴重暴力犯罪率必將大幅提升,民眾的生命安全將無法得到有效的保障。
刑罰具有震懾作用,這一點毋庸置疑。然而,死刑的震懾作用真的比無期徒刑大得多嗎?
近代刑法學鼻祖、意大利人貝卡里亞認為,“對人類心靈發(fā)生較大影響的,不是刑罰的強烈性,而是刑罰的延續(xù)性”。英國功利主義哲學家、法學家邊沁也持有相近的看法。在他看來,給人恐懼最大的懲罰是持續(xù)的痛苦,而不是瞬間即逝的殘忍場面。
在貝卡里亞、邊沁等人看來,作為最強烈、最殘忍刑罰的死刑,額外的震懾作用著實有限。有學者主張,刑罰的邊際回報遞減,完全可能隨著抵達死刑而降低為零。
同時,越來越多的統(tǒng)計資料、實證研究表明,“殺一儆百”是一種站不住腳、至少是高度夸張的說法。早在19世紀30年代,美國人蘭托爾考察了歐洲國家犯罪率的長期趨勢,他發(fā)現(xiàn),死刑處決率低的國家,殺人率反而穩(wěn)步下降。
此后,不同學者對“死刑能否遏制殺人”這一命題在不同國家、從不同的角度做了大量的研究,得出了不同的結論,但總體看來以不具有相關性居多。在《十問死刑》一書中,杜宇總結了12項最具代表性的實證研究結果,其中證明死刑具有遏制效果的有2例,反遏制效果(死刑反而會提升殺人率)2例,剩余8例無相關關系。
我國從1983年開始進行了多次擴大死刑適用范圍的“嚴打”,然而刑事犯罪率整體上卻依然顯著上升,刑事案件立案數(shù)由1987年的57萬件,到2001年上升至445萬多件。這一事實也證明了死刑震懾論的效用是值得商榷的。
死刑罪名在中國
中國官方從未公布過每年死刑處決的人數(shù),但普遍認為中國每年的死刑執(zhí)行人數(shù)超過世界其他國家之和。根據(jù)大赦國際的資料,截止到2009年,世界上超過三分之二的國家已經(jīng)在法律上和事實上廢除了死刑。中國過高的死亡執(zhí)行數(shù)在國際社會上招致不少批評。
和其他執(zhí)行死刑的國家相比,中國的最大特點是存在大量的非生命犯罪死刑罪名——在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秩序罪、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危害公共安全罪、貪污賄賂罪中都存在著大量的死刑罪名。在1997年修訂的《刑法》中,總共424個罪名中有68個可以判處死刑——這相當于每6個多罪名中就有一個可以判處死刑!
中國《刑法》中大量非生命犯罪死刑的存在意味著中國的死刑比簡單的等害報應刑還要重?,F(xiàn)有刑法中的死刑罪名,將死刑的震懾觀推向極致,范圍遠超越了“殺人償命”的等害報復觀。在現(xiàn)有的多數(shù)非生命死刑罪行閑置不用的情況下,很多法學家所建議的“以故意殺人罪為基點重新設置死刑罪名”的觀點無疑是有道理的。這既不與“殺人償命”的主流民意相悖,也與國際社會公認的死刑標準相合。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王建勛表示“如果說很多國人尚難接受對于暴力犯罪的死刑適用的話,那么對于普通的經(jīng)濟犯罪,不少人都同意,死刑的適用已無必要。不僅無暴力的卷入,而且對整個社會的危害也有限,根本不必使用死刑這種剝奪個人生命的極端處罰,并且,有些罪名事實上壓根兒就沒有適用過死刑”。著名律師李莊也表示:“除了保留嚴重暴力和重大貪腐這兩類死刑罪名之外,其他的能廢都應該廢掉?!?/p>
在當今的中國,一下子完全廢除死刑也許并不現(xiàn)實,但廢除非生命罪的死刑卻是完全可能的。而糾正民眾普遍認為死刑具有合法性的幾種理由,有助于人們認識到廢除死刑的合理性,改變大眾崇尚“嚴刑峻法”的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