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最微弱的光芒,也有自己存在的價值”,這是電影《我是路人甲》中的經(jīng)典臺詞。在影視圈,“路人甲”是群眾演員的別稱,沒有臺詞,沒有特寫鏡頭,甚至露臉都是種奢侈。他們在熒幕上轉(zhuǎn)瞬即逝,在星光背后默默無聞。當了37年法官的趙士軒在退休后毅然踏進“路人甲”隊伍,“蹲戲”6年后,他終于實現(xiàn)了年輕時的影視夢,更見識了一個法官永遠也見不到的世界。
“拍大片兒”賠了40塊錢
盛夏7月,北三環(huán)中路77號道路兩側(cè)郁郁蔥蔥,炙熱的陽光被蓊蔚的樹冠遮擋,標志性的工農(nóng)兵雕塑依然屹立在“歡度佳節(jié)”的拱形門頂上。這是個至今有66年歷史的造夢工廠。60多歲的趙士軒坐在門前西側(cè)高高的楊樹下,搖著折扇等戲。一個折疊小馬扎,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帆布包,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他體形較胖,不笑時嘴角向下,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周圍的人都稱他“老趙”。
2009年,在天津一所基層法院當了37年法官的老趙退休,一家人隨著兒子定居北京。工作時幾乎天天跟刑事案件打交道,老趙壓力頗大?!跋褡咪摻z一樣,得小心翼翼地往前邁?!毙度沃笏露Q心,再也不要從事法律工作,找個感興趣的事兒做?!澳菚r候就想見識下,拍電影電視劇是怎么回事?!?/p>
老趙對影視劇的向往,可以追溯到青年時期。1978年,25歲的他在中國,政法大學(xué)讀法律專業(yè),因為喜歡演員牛彝,對馬路對面的北京電影學(xué)院產(chǎn)生了莫大興趣。他常常爬過開了口的明城墻,溜達到北影門口,卻不敢進校園逛逛,探著頭向里張望。
31年后的秋天,老趙故地重游。當天下午兩點,一輛客車停在離他不到20米遠的路口,車上的人招募幾十個張紀中版《西游記》的群眾演員,拍夜戲每人30塊,老趙順利入選。第一天采就趕匕‘‘拍大片兒”,這讓老趙激動不已。他兩手空空跟著進了郊外的劇組。面對鏡頭,有37年法官~k55的老趙不犯怵也不緊張,但是拍戲片場不同于法庭,鏡頭掃過去,哪些群演走位錯了或是動作、表情不對,就要重來。幾分鐘的戲拍到深夜才過關(guān),他在風中凍得打戰(zhàn)。拍完戲,群演們要脫下戲服拿回自己的東西。放衣物的屋子是臨時搭的,沒有燈。出來進去的幾十個群眾演員,大多黑燈瞎火地摸索,老趙才知道要準備個手電筒。凌晨兩點多,他們被車送回北影廠門口。沒有地鐵和公交,老趙領(lǐng)著30塊錢的酬勞,花了70塊錢打車回家。第二天早上起來,他把在劇組里拍的照片紿家里人看,邊說邊樂和。
自此,老趙正式踏入影視圈,成為北影廠門口“蹲戲”的群眾演員之一。他漸漸有了經(jīng)驗,買了個墨綠色的充電小手電,背著一個裝著換洗衣服、牙具、毛巾、自拍桿、個人簡歷等物品的黑色帆布包,帶上折疊小馬扎,坐在北影廠大門東側(cè)樹蔭下,隨時可以出發(fā)。北影廠門口的“路人甲”分為三類:普通群演、特約演員和特型演員。群演就是活道具,在戲里當背景,逛哪兒走哪兒都按照規(guī)定來。特邀演員能頂個有名有姓的角兒,有臺詞。特型演員則在外貌上有明顯特征,比如身材高大魁梧的可以演武士,背闊胸寬的能演老板,一般沒有臺詞,除非長得特別像某些名人。在市場上,他們的工資也按照不同類型劃分。普通群演日收入30元至80元不等。普通特型演員日收入100元左右。特約演員則分為小、中、大三個級別:小的特約演員會有一兩句臺詞,日收入100元左右;中等特約演員每天收入300至500元;有名氣的特約演員一天最多能收入上千元。
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男女老少,普通話里多少帶著點鄉(xiāng)音。他們?nèi)諒?fù)一日蹲守在北影廠門口,為了省錢,即使在冬天,也有人躺在門前兩側(cè)草地上睡覺。薊門橋下的地下通道,也曾是他們的休息場所,有些人甚至吃住都在這里。“后來城管不讓睡通道了,他們就到附近的麥當勞、網(wǎng)吧,找個沙發(fā)或桌子湊合一晚。”也有過得不錯的群演,北京人老張比老趙大四歲,退休后來北影廠“蹲戲”5年。如今他已成為日收入300至500元的特約演員。
人氣電影中成功配角
拍完戲,老趙喜歡總結(jié)一下哪兒好哪兒不好,而不是完成任務(wù),拿錢走人。他愛琢磨演技。雖然長得一臉正氣,演起反面角色也像模像樣。在電視劇《革命人永遠是年輕》里,老趙飾演了一個嫖客。他琢磨,規(guī)規(guī)矩矩、親親熱熱地演,跟兩口子逛商場似的,不像地痞流氓。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評劇里的一個片段,決定“借神態(tài)”照葫蘆畫瓢。開拍時,他吊兒郎當?shù)卣驹凇凹嗽骸遍T口,見到姑娘,瞇起眼睛摩挲雙手,搖頭晃腦地笑,最后大手一攬,眉飛色舞地摟著女演員進去了。這場戲讓導(dǎo)演印象深刻,也為老趙贏得另一個門衛(wèi)的角色。
2010年冬天,跑了一年群演的老趙被選中,在一檔互動親子欄目中擔任現(xiàn)場嘉賓。憑著嗓音渾厚,邏輯清晰,極有說服力,他很快在24位嘉賓中脫穎而出。良好的表現(xiàn)讓老趙成為固定嘉賓。他一共出演了112期節(jié)目,每期酬勞幾乎是群演的10倍。
他開始能接到有臺詞的角色。最近異?;鸨碾娪啊都屣瀭b》里,老趙扮演一名推車攤煎餅的老頭張二柱。大鵬的劇組想借用張二柱的煎餅攤,他卻非要在攤前掛上印有自己頭像的招牌,以植入廣告,并為此和劇組人員起了沖突。一臉不屑的大鵬讓助手先給他掛上,“之后再PS掉,反正這老頭又不懂”?!罢l不懂了,不就是Photoshop嘛”,老趙回擊。三兩句臺詞的橋段,因為老趙的出色表演,會引得電影院里觀眾們哈哈大笑,分貝毫不遜色于其他大腕帶來的喜劇效果。演出不過一分鐘,老趙卻拍了四天。
在北影廠門口,最有分量的“角兒”是王寶強。年輕的群演們提起這個名字總是格外亢奮,有人指著門前廣場東側(cè)的那片樹林,說當年王寶強“北漂”時爬過哪棵樹,也有人嚷著要當王寶強第二。對此老趙很冷靜,“我沒那么大欲望,不是誰都能當王寶強。”
樂在其中 苦也甘愿
老趙拍戲的熱情不比年輕人少,一提拍戲,眼珠子都能立起來。拉戲的人一般早上六七點過來,去郊區(qū)拍戲最少需要一天。因為擔心來回拍戲,影響家里人休息,3年前,老趙在昌平區(qū)沙河鎮(zhèn)租了一間十平米的斗室。每天早上8點,老趙坐345快速公交半小時直達北影廠,三四天才回趟家。
在河北省琢州拍郭德綱主演的《夢回唐朝》時,他在30℃的高溫下,穿了4層戲服。攝影棚里有40多℃,老趙汗如雨下,衣服都濕透了。古裝戲的頭套和帽子重好幾斤,老趙頭上不停冒汗,刺癢得直打冷戰(zhàn),他怕破壞發(fā)型,撓也不敢撓。為了拍戲,老趙把兩邊鬢角留長,方便戴頭套。貼身的戲服每天都要拿回去自己洗,有時晚上還有夜戲,拍完回去洗澡洗衣,第二天早上再接著拍,每天的工資100塊。老趙沒想過放棄,“我們這年代的人什么苦都吃過,這也不算苦?!?/p>
6年時間里,老趙足跡遍布遼寧、山東、湖南,以北京為軸輪著轉(zhuǎn),他走過十幾個地方,“比旅游精彩。”回來后,跟家人分享照片。老趙很感激家人的支掙陽理解。剛進這行,他們互相不放心,天天通電話。后來老伴、兒子和兒媳見他成功減了肥,腰不酸腿不疼,人也容光煥發(fā),就隨他去了。最讓老趙驕傲的是,他沒動退休金,用拍戲掙的錢給小孫女買了架一萬多的鋼琴?!斑@就是這么多年唯一的收獲?!馅w哈哈大笑。
要想學(xué)藝,先學(xué)做人。老趙接戲很有原則,“這個圈子財神爺說了算,但有些錢不能掙?!彼唤铀幤窂V告,“咱分不清真假,不想做虛假宣傳”;樂意出演跟法律有關(guān)的片子,哪怕錢少點辛苦些。畢竟,演普法片比上法庭簡單得多。2014年,老趙經(jīng)人推薦,出演北京電視臺《現(xiàn)場說法》欄目的普法故事片。有一天演父親的男一號演得不到位,配角老趙接到節(jié)目組電話匆匆趕來救場,“臺詞看三遍我就說下來,還很利索。”完整的表現(xiàn)讓導(dǎo)演眼前一亮,老趙成了男一號,并接連出演100多集故事片,其中三十多集都是主角。他從網(wǎng)上下載了一些,拿回原來的單位給同事們看,說側(cè)面宣傳法律。同事笑他“藏了一手”,居然會演戲。他樂:“我這是普法?!?/p>
2013年12月,老趙收到了最高法院授予離退休法官的“榮譽天平獎?wù)隆?,作為?0多年青春獻給司法事業(yè)的表彰。當了一輩子法官,老趙選擇在北影廠門口褪去威嚴的光環(huán)?!靶度蔚竭@兒來才發(fā)現(xiàn),社會上好多事是當法官時看不見的。”作為無官一身輕的普通人,老趙感受到最平凡的酸甜苦辣。他很清楚,群演是弱勢群體,一些群演的合法權(quán)益無法得到保障。比如進組拍戲需要簽合同,但有的合同并不公平?!昂贤贤ǔR炄貉莸纳矸葑C號、手印、名字,對群演有百分百的約束力。劇組只寫個名字,沒有正規(guī)法人代表、制片人姓名和公章,對劇組沒有法律效力,單方面約束,有什么用?”老趙勸一些年輕人“最好別簽”,但少有人聽。“咱人微言輕,沒辦法?!彼娺^負責聯(lián)系群眾演員的戲頭,跟另一個戲頭搶人,互相打罵爭市場;也見過有人拉車接群演拍了一天戲不給錢,過幾天又來拉,誰要錢打誰。面對這些不合法的行為,雖然他會指出來,但有時不得不向現(xiàn)實妥協(xié)。老趙感嘆:“孤掌難鳴。”
在蹲戲的人群中,老趙認為自己“沒有代表性”,從去年開始,北影廠門口蹲戲的人慢慢變少,從鼎盛時期的每天一兩百人縮減到每天幾十個人。老趙分析,現(xiàn)在都是網(wǎng)上招聘,劇組招人也能通過微信上發(fā)消息。如今,老趙也在網(wǎng)上接戲。他仍然10天左右去北影廠門口看看,湊個熱鬧。雖然在這幾乎找不到戲,但他喜歡找老伙計聊一聊,“人老了愛說話,到這兒才知道什么叫放松?!?/p>
張琳據(jù)《新京報》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