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母親說做飯要算計著米缸里的米,弄不好就斷頓兒了。那個時代流傳最久的傳奇,是一戶人家的媳婦,每天做飯時都會從煮飯的米里舀出一勺,藏起來。遇到饑荒年,那些藏起來的糧食救了一家人的命。我的母親試著續(xù)寫傳奇,結(jié)果沒成功,她說這個故事一定是編出來的。
父母那一代人珍視每一粒糧食,他們是餓過來的,而且餓了很多年。母親說,解放前吃過樹皮,解放后吃過一種秸稈做的面,吃完拉不出屎來。當(dāng)時我很擔(dān)心未來自己也要吃這樣的東西,我問,那種秸稈做的面是不是很拉嗓子,那要怎么咽下去?
作家莫言的作品似乎都離不開饑餓,他小的時候吃過煤,吃過觀音泥,吃過豆餅。那是來自童年的胎記,抹不去了。
“為了得到一塊豆餅,一群孩子圍著糧食保管員學(xué)狗叫,誰學(xué)得最像,豆餅就給誰……”“有一個生癆病的杜姓同學(xué)對我們說那煤很香,越嚼越香?!薄耙驗轲囸I,女人們沒了例假;因為饑餓,男人們成了太監(jiān)。”……
我小時候也吃過豆餅、白薯干、野菜。我對饑餓的最深記憶是胃疼到痙攣,還有就是餓到一身一身地冒冷汗。但是我其實并沒有體會過真正的饑餓,我對饑餓最初的內(nèi)心體驗,來自于中學(xué)時看張賢亮的小說《綠化樹》,看到他在冬日凍裂的田地里僥幸發(fā)現(xiàn)了黃蘿卜,我的口中竟也泛起清冽的甘甜,讀到那個印著指紋印的死面饃饃時,我居然和作者同時流下了眼淚。
令人困惑的是,我們從文學(xué)作品中感受饑餓,可是之前剛剛酒足飯飽,或者準備去大吃大喝。饑餓在今天到底是什么?民以食為天的國之大事?饑者歌其食的人之常情?有人批判莫言是饑餓的揮霍者,饑餓竟然變得“豐乳肥臀”起來;有人評論馮小剛的電影《1942》回避政治與人性的反思,饑餓又變得復(fù)雜、敏感而恐怖。
從1942到1962,再到2012,我們的胃口從何時起變得如此貪婪?現(xiàn)在的我們不再饑餓,我們甚至每天浪費、揮霍,仿佛內(nèi)心中沒有神靈。有人選擇餓,那是為了減肥,或者嘗試一種叫做“辟谷”的再度時髦起來的養(yǎng)生傳統(tǒng)。我們不再饑餓,我們努力工作,我們吃喝玩樂,我們無暇思索。我們真的喪失很多,實際上我們正處在饑餓的精神層次里,在那里,我們沒有糧食,我們什么糟粕都吃,我們咀嚼同類,出賣靈魂。
在一個不再饑餓的年代里,饑餓是廟里的鐘聲,是教堂里的圣詠,是清真寺里的唱經(jīng)。各個宗教里的齋月,讓我們在白日里感受最清醒的饑餓,讓我們對食物、自然和生存多一份敬畏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