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居易長于把他者的感情與自我的感情結(jié)合起來,借他人的光陰抒寫自己的光陰,然后再通過感情的渲染把這種情感普遍化,同時也把寓于其中的主觀時間普遍化,是一種“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技法。維庸通過制盔女“當(dāng)年的我”和“今日的我”的強(qiáng)烈對比,對女人的衰老做雕塑式的刻畫,通過比喻把制盔女痛苦的情感上升為所有女人的痛苦,通過人稱的改變把情感及所寓含的時間普遍化。
關(guān)鍵詞:主觀時間 客觀時間 情感審美
中西文化的極性相反處最多,處于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體系下的中西方文學(xué),在語言表達(dá)、藝術(shù)技巧、思維方式等方面都有眾多的差異。但是人類的感情也具有某些普遍性的東西,就像錢鍾書先生所說的:“東海西海,心里攸同。南學(xué)北學(xué),道術(shù)未裂?!保ā墩勊囦洝罚┲形鞣皆姼杩傇谀承用嫔暇哂泄残缘臇|西。時間的主題是詩歌中最普遍、最一般的主題,時間的因素是任何詩歌都不能剔除的因素。時間對于詩歌的情感審美有很重要的意義。白居易的《琵琶行》和維庸的《美麗的制盔女》都寫了一個美麗女人不幸的一生,有鮮明的時間表現(xiàn)和時間線索?!杜眯小啡姺秩齻€部分。第一部分由朋友送別的場面引出琵琶女,寫琵琶女純熟的演技;第二部分寫琵琶女一生的經(jīng)歷;第三部分由琵琶女的感傷生活引出作者的謫居生活,形成共鳴?!睹利惖闹瓶饭灿芯艂€詩節(jié)。第一個詩節(jié)引出制盔女的痛苦感受;第二至第四個詩節(jié)寫這種痛苦產(chǎn)生的原因;第五至第八個詩節(jié)刻畫了制盔女由美麗到衰老的情狀;第九個詩節(jié)將制盔女的情感升華為女性甚至整個人類的情感。我們就從這兩首詩的客觀時間和主觀時間來分析詩歌的情感審美。
一、客觀時間與情感審美
朝夕相續(xù)、斗轉(zhuǎn)星移、四季循環(huán)、光陰流逝,本之于自然,這些都是客觀時間。日月流轉(zhuǎn)、周而復(fù)始的時間讓人頓生時不我待的悲憫;寒暑交替、斷續(xù)有別的季節(jié)變換讓人難以忘卻生老病死的恐慌?!盁o可奈何花落去”,客觀時間也會牽動人們的聯(lián)想與情感?!澳昴隁q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人從出生到死亡來到世界走一遭首先度過的是客觀時間,遵循著自然的法則。
白居易寫琵琶女的一生是很集中的?!笆龑W(xué)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年少時的琵琶女才藝絕佳,過著“今年歡笑復(fù)明年,秋月春風(fēng)等閑度”的歡快時光。接下來,琵琶女家中發(fā)生了變故,“弟走從軍阿姨死”,她失去了任何依靠?!澳喝コ瘉眍伾省?,連吃青春飯的資本也沒有了,落得個“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結(jié)局。詩人并沒有到此止筆,接著寫道:“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一種無邊的孤獨(dú)包圍在她周圍。人生最大的失落莫過于由繁華歸于寂寥。白居易截取琵琶女一生中幾個典型的生活場景來描繪她整個人生,在客觀時間與情感審美的處理上與詩人蔣捷的《魚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街前,點(diǎn)點(diǎn)滴滴到天明”有異曲同工之妙。西方文學(xué)特別是詩歌長于寫愛情,維庸用愛情來襯托、刻畫制盔女的一生。制盔女由于年輕美麗被眾多男子包圍,度過了絢麗多彩的青春時期。因?yàn)橛辛藧矍?,她更加美麗動人;因?yàn)橛辛吮姸嗟那髳壅?,更能襯托出制盔女的美好。選擇的失誤,愛情的錯位無疑是她過早凋零的原因。純真的愛情被粗暴地踐踏,歲月無情地摧殘了她的美貌,讓她身心受到極大的創(chuàng)傷。一朵美麗的鮮花過早地凋謝,一個美麗的生命過早地枯萎。
白居易選擇有代表性的生活場景來寫琵琶女的一生與維庸用愛情來寫制盔女的一生,通過不同的方法來抒寫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而最終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采用了客觀時間,即一個女人的一生,來進(jìn)行情感的審美觀照。
二、主觀時間與情感審美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保ā墩撜Z·子罕》)人世間的貧與富、貴與賤、苦與樂、興與衰,都在同一條“不舍晝夜”的時間長河之中,它不因愁苦者而快,也不因歡樂者而慢。但是,時間無情人有情,“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保ā对娊?jīng)·采葛》)不同的境遇、情緒對時間的感受顯然是不一樣的,這就是我們所說的“主觀時間”。詩為心聲,詩中多主觀時間,這是很自然的。
《琵琶行》一開始是寫離別的時間,“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狄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明月不諳離恨苦”,離別的時間是古今中外詩人們筆下常寫常新的主題。人生有生離,也有死別。情人離別時“執(zhí)手相看淚眼,競無語凝噎”;朋友的離別有“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的勉勵;親人的離別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感嘆;死別自是那“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詩人白居易寫離別的時間用的是一種舒緩的節(jié)奏?!皠e時容易見時難”,在交通不發(fā)達(dá)的古代,也許此一別,此生便難再相見,那種離別時的苦楚,便是“舉杯消愁愁更愁”。別離的時間在內(nèi)心有一種如鉛般的沉重感,無從解脫。正當(dāng)讀者心情沉重的時候,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忽聞水上琵琶聲”,給人一種“柳暗花明”的感覺,讀者心境為之一轉(zhuǎn)。待到“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女一出場,我們?yōu)橹矍耙涣?。接下來詩人用大段的文字來描寫琵琶女的演奏,?jié)奏漸漸加快,“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沉浸在優(yōu)美的琵琶聲中,忘了時間的流逝,忘了憂愁的滋生?!皷|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這是一種愉快的、美妙的、“天人合一”的時間。白居易除了用節(jié)奏的緩急來表現(xiàn)時間的快慢外,還運(yùn)用了對比的手法來寫主觀時間。在琵琶女一生的經(jīng)歷中,既有“今年歡笑復(fù)明年”的歡快時光,也有“弟走從軍阿姨死”的痛苦時光,更有“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孤獨(dú)日子,還有“去來江口守空船”的寂寞時日。這些不同時間里的不同感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我們感受到人世的沉浮和滄桑。
《美麗的制盔女》,詩人維庸起筆不凡,“徒然的把青春呼喚呼喚/哀嘆著年華的逝去”,制盔女盼望早日結(jié)束失去了光彩的人生,她痛苦的哀嘆如在耳際?!昂魡竞魡尽保ㄟ^詞語的重復(fù)使用,嘆惋對時間逝去的無能為力、無法挽回,揭示了制盔女內(nèi)心無比的痛苦,形成一種詠嘆調(diào)。接著維庸用兩個疑問句“為什么這么早擊倒我?”“為什么不讓我立刻死/一刀就結(jié)束這種折磨?”這與《天問》中的“何所不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屈原質(zhì)疑人生為什么不能夠長久,而制盔女則在懷疑生的價值,突出了制盔女為自己的美貌過早逝去的痛苦和尋求解脫的急切心情。《美麗的制盔女》也廣泛運(yùn)用了對比手法。從全詩來看,寫制盔女的年輕美貌只是幾筆帶過,“它使得教士、執(zhí)事與商販/無不傾倒于美麗/當(dāng)時凡是父母生的兒男/誰都愿為我傾家蕩產(chǎn)/毫不顧忌后悔和煩惱”。美好的東西總是易逝的,經(jīng)不住歲月的洗滌、人世的摧殘。詩歌從第五至第八個詩節(jié)著力刻畫制盔女衰老后的丑態(tài),猶如羅丹的雕塑《老妓》那樣給人觸目驚心的感覺,在這種刻畫中隱含的主觀時間是制盔女急于結(jié)束這種折磨而又無可奈何地繼續(xù)在人世展示她的衰老和丑陋的一種“度日如年”。
主觀時間是詩歌情感表達(dá)的一種方式。白居易運(yùn)用漢語詩歌千百年來形成的節(jié)奏、韻律來表現(xiàn)主觀時間,用節(jié)奏的緩急來表現(xiàn)主觀時間的快慢、情感的千回百轉(zhuǎn)。而維庸則運(yùn)用反復(fù)、疑問的手法來表現(xiàn)主觀時間,突出制盔女的生不如死的感受。他們的共同之處是廣泛地運(yùn)用了對比手法來表現(xiàn)主觀時間在情感上留下的印記。
三、時間與情感審美的普遍化
《琵琶行》是白居易的感傷詩。詩人借琵琶女之事來寫自己之事,借琵琶女之情抒寫自己之情。詩人的目的是借琵琶女的感傷來表達(dá)自己的感傷,通過琵琶女一生的榮辱來寫自己官宦生活的沉浮。雙方感受的交融是通過“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嘆達(dá)到的。這種感情,在讀者心里也達(dá)到了共鳴,因?yàn)闃s辱、沉浮這些都是人類所共有的情感。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所以白居易的這種被貶謫的失意為眾多于人生失意的人所共勉。白居易通過情感的渲染,從而達(dá)到了一種“移情”,使其情感獲得了一種普遍的時間意義。
《美麗的制盔女》是通過制盔女一生的沉浮榮辱來抒發(fā)人生不幸、歲月無情之感的。在詩歌的結(jié)尾,詩人通過改變?nèi)朔Q——由單數(shù)人稱改為復(fù)數(shù)人稱,把制盔女——“我”上升到所有的女人“我們”。然后,詩人再運(yùn)用比喻“一把麻稈剛?cè)紵鸸廨x/頃刻之間已經(jīng)燒完”來襯托美麗易逝的悲哀之情。“啊,我們曾是那么嬌美!/但這條路啊,誰能幸免?”詩人把一個女人的一生上升到千萬女人的一生,把個人的情感上升到人類的普遍情感。讀了《美麗的制盔女》,誰不感嘆時光的易逝、歲月的無情、人世的滄桑呢?我們在人世變遷的感慨中開始反思自己的人生。
白居易長于把他者的感情與自我的感情結(jié)合起來,借他人的光陰抒寫自己的光陰,然后再通過感情的渲染把這種情感普遍化,同時也把寓于其中的主觀時間普遍化,是一種“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技法。維庸通過制盔女“當(dāng)年的我”和“今日的我”的強(qiáng)烈對比,對女人的衰老作雕塑式的刻畫,通過比喻把制盔女痛苦的情感上升為所有女人的痛苦,通過人稱的改變把情感及所寓含的時間普遍化。可見,運(yùn)用主客觀時間來抒發(fā)情感是《琵琶行》與《美麗的制盔女》的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