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苔絲的行為存在著“延宕”的特點,其一方面是由于個性上易受誘惑的特點,另一方面是由于其對自然、文明的追求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但苔絲的延宕最終都做出了遵循“自我”的抉擇,體現(xiàn)了哈代對“自我”這一行為判斷標準的肯定。哈代把苔絲的延宕置于維多利亞時代嚴苛的社會現(xiàn)實之中,以苔絲的悲劇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了強烈的批判。
關(guān)鍵詞:誘惑 自我 自然 父權(quán) 沖突
《德伯家的苔絲》的女主人公苔絲是一個美麗、善良、勤勞的女性,感情熱烈誠摯,然而涉世之初即遭不幸,遇到真愛后又太過真誠坦白,再加上家境貧窮,墮入了難堪的窘境,雖奮起反抗,最終釀成悲劇。在小說中,她的許多行為遲疑不決,兩邊搖擺,表現(xiàn)出“延宕”的特點。哈代在描述苔絲延宕行為的過程中,融入了對人性、自然,以及對社會價值判斷標準的看法,體現(xiàn)了他對時代、社會的反思。
一、易受誘惑的夏娃
小說中,苔絲有多次明顯的延宕行為。苔絲第一次去尋找德伯本家的時候,與亞雷簡單交涉后,本打算坐車盡快回去,可卻被亞雷引誘,在花園里逗留了許久。亞雷給苔絲身上插滿了花,苔絲也并未察覺,直到車上旅客說她“簡直成了個花球啦”,她才醒悟過來。這里,年幼的苔絲天真未鑿,不懂人心險惡,她一時被亞雷帶來的些許快樂所誘惑,以致遲遲未離去。后來苔絲被迫去亞雷家做工,在九月里的一個晚上,和工友發(fā)生糾葛,誤上亞雷的馬,被亞雷玷污,卻直到十月后半月里的一個早晨才遲遲離開。從失貞到離開,相隔近一個月。哈代未寫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但從苔絲遲遲沒有離開即可看出,即使苔絲不愛亞雷,也不能說她與亞雷在一起全然沒有快樂,何況亞雷還慷慨資助她的家庭,因此,苔絲還是與他共同生活了近一個月。
這兩次延宕都是發(fā)生在苔絲年齡尚幼之時,由于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又有物質(zhì)利益擺在面前,加上哈代在敘述上有意簡略處理,苔絲的延宕似乎并未顯示出多少深層內(nèi)涵。但苔絲成年后在塔布籬牛奶廠遇見安璣的情況就大不相同了。苔絲愛上了苦苦追求自己的安璣,但由于自己已失去貞潔,內(nèi)心很掙扎,“她自己那顆心,老是向著克萊那顆心——兩顆熱烈的心,和一丁點兒可憐的良心對抗——她用盡了力所能及的方法,來維護自己的決心”(德,213),然而最終,苔絲還是順從自己那顆心答應了安璣的求婚。后來,當亞雷再次來糾纏苔絲時,苔絲正被農(nóng)場主刁難,身體承受苦難的能力已近極限,面對亞雷持續(xù)的誘惑性追求,苔絲一面斷然拒絕,一面卻給安璣寫信說:“我現(xiàn)在受的誘惑太大了……你快來把我從威脅我的大難里救出來吧?!保ǖ拢?91)這封信寫于苔絲妹妹麗莎·露到來之前,此時苔絲尚不知道家中陷入窘境,也就是說,她是自由的。暫且不論后來苔絲接受亞雷是什么原因,但此信明白地告訴讀者,孤苦的苔絲受到了亞雷的極致誘惑,她深為這個誘惑所苦,害怕再一次墮落,才寫信乞求安璣回來把她從誘惑中拯救出來。
不管是天真未諳世事,還是成年飽經(jīng)患難,苔絲的個性顯然并非頑強到足以抵制誘惑。相反,在誘惑面前,苔絲顯示出強烈的易感性。這種易受誘惑的女人,有一個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原型:基督教文化中的夏娃。在《圣經(jīng)》中,夏娃受蛇的哄誘,偷食了知善惡樹所結(jié)的果實,此后,易受誘惑就成為了夏娃這個原型內(nèi)蘊的一大特點。
在小說中,苔絲也不止一次被比作夏娃。苔絲在牛奶廠工作時,她與安璣老是起的最早的兩個,“平曠的草原上面……好像他們就是亞當和夏娃”(德,159)。而亞雷則直接點出了苔絲易受誘惑這一特點:“你就是夏娃,我就是那個變作下等動物的老壞東西,跑到園里來誘惑你。”(德,406)由此可見,夏娃作為苔絲的原型,易受誘惑這一特點也鮮明體現(xiàn)在了苔絲身上,并且這一特點往往是導致苔絲一次次延宕行為的直接原因。
二、行為評價的最高標準:自我
苔絲有夏娃似的易受誘惑的特點,但她卻沒有屈服于誘惑,在經(jīng)過了數(shù)次遲疑不定的延宕之后,她總是會做出忠于自我的抉擇,哪怕這個抉擇充滿荊棘,也毫不畏懼。在被亞雷玷污后,苔絲曾經(jīng)被亞雷帶來的快樂“晃得頭昏眼花”(德,93),與他共同生活了一陣子。但是,當她意識到自己絕不可能愛上粗鄙的亞雷,就堅定地離開,獨自承擔失貞、生養(yǎng)、撫育私生子的一切后果。這在道德束縛嚴苛的維多利亞時期,她如此勇敢堅毅是不可想象的。
苔絲在面對安璣的追求時,心靈經(jīng)受著極度的撕扯,一方面她深愛安璣,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失貞配不上安璣,飽受社會公認的貞操觀念的折磨。安璣的追求執(zhí)著堅定,苔絲拒絕的唯一方式就是坦承過去,讓安璣去自主選擇,然而她貪戀安璣,無法抗拒和他在一起的幸福,“那種設法尋找快樂的趨向,本是自然發(fā)生,不能抵抗、普遍存在的……這種趨向,到底把苔絲制服了”(德,127)。
“一切有生之物,都有一種‘尋求快樂的本性’,那是一種偉大的力量,凡是血肉之軀都要受她的支配,好像毫無辦法的海草,都要跟著潮水的漲落而擺動一般,這種力量,不是焚膏繼晷寫成的那種議論社會道德的空洞文章所能管得了的?!保ǖ?,230)這段寫在苔絲接受安璣求婚后的話,鮮明地表明了哈代的立場:苔絲在深愛安璣的情況下,接受安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這是對自我的忠實,也是對人性的肯定。盡管苔絲的母親要求她“千萬不要把你從前的苦惱,對他露出一丁點兒”(德,230),苔絲也深懼從此失去了至愛,但她最終無法忍受內(nèi)心的煎熬,還是遵從自己的誠實本性決定向安璣坦白過去,結(jié)果安璣拋棄了她,讓她墮入極度痛苦的深淵。
坦白會帶來可怕的后果。苔絲已經(jīng)成年,早已知道后果的嚴重性,但在延宕之后,仍然選擇了坦白,充分展示了苔絲對精神純潔、坦率的追求,這是一種對更高人格的追求。這也或許正是哈代稱贊苔絲為“一個純潔的女人”的原因。
三、自然與社會現(xiàn)實的沖突
哈代在寫苔絲的延宕時,并未僅停留在行為上,而是把她的延宕心理放在了當時的社會制度、道德體系之中,彰顯了自然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從而達到社會批判的效果。苔絲是自然的女兒,在面對誘惑時,往往會忠實于自我,順從自己的內(nèi)心來進行抉擇。她還有更高的道德追求,向往理性、文雅,踐行誠實坦率,這些都充分體現(xiàn)在她對安璣的迷戀上,因為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安璣就是這些美德的化身,但她卻不幸身處道德嚴苛的時代,家境又極其貧寒,這些都構(gòu)成了她延宕的原因。苔絲的數(shù)次延宕,都存在著她的自然和追求與當時社會制度、道德法則的對立沖突。
首先,看苔絲面對亞雷的誘惑時的行為延宕。苔絲本不愿去投奔親戚,卻因為家人生計無著,只能接受去亞雷家養(yǎng)雞的工作。家境的貧困,也是她后來不能果斷離開玷污了自己的亞雷的一個重要原因。與安璣分離后,為了顏面,苔絲沒有乞求安璣父母的施舍,選擇在外做苦力,在疲勞困頓之極時,亞雷再次以物質(zhì)來誘惑她,苔絲勉強支撐,偏偏家人走投無路,露宿街頭,只能再次接受亞雷的資助。可以說,與亞雷的交往中,苔絲的延宕本身就昭示了她性格的純潔美好。
其次,再看她和安璣交往時的延宕。苔絲愛安璣,由于對當時社會男權(quán)道德的認同,她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內(nèi)心受到極大的折磨,最后由于太過感動,還是答應了安璣的求婚。苔絲在這次延宕中,勇敢地用自己的自然法則挑戰(zhàn)了社會法則,這是對社會道德的一種反叛,就像她不顧社會輿論的壓力,離開亞雷獨自面對未婚先育的后果一樣。但是安璣這個苔絲心目中理性、文雅、誠實的典范,卻遺棄了她,正如哈代所說:“這位青年,本來是有先進的思想,善良的用意,是最近二十五年以來這個時代里出產(chǎn)的典型人物。但是雖然他極力想要以獨立的見解判斷事物,而一旦事出非常,他卻不知不覺地還是信從小時候所受的訓教,還是成見習俗的奴隸?!保ǖ?,312)安璣尚且把苔絲放在了道德的審判席上,社會上的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了。
自然的女兒苔絲,在權(quán)威的社會道德法則之下無法生存,只能舉刀刺向毀滅她一生的人,同時也把自己送上了絞刑架,“與其說苔絲的匕首插進了亞雷的胸膛,不如說插進了維多利亞時代虛偽的性道德觀”。最后苔絲安然躺在祭壇上等待被捕,“我很愿意在這個地方待著……只有蒼天在我頭上”(德,454)。苔絲仿佛又與自然融為一體,這一幕更加諷刺了制約人性、自然的父權(quán)社會,也更加凸顯了在父權(quán)社會下,身為一個女性,尤其是一個敢于崇尚自然、追求自我和自由的女性必然的悲劇命運。
在小說中,苔絲存在這么多次的延宕行為并不是偶然的,哈代正是想要通過苔絲數(shù)次的延宕,表達他對整個社會傳統(tǒng)價值體系的懷疑。苔絲只是英國千萬農(nóng)村女性的一個縮影,她的毀滅反映了底層女性在尋求出路的過程中所遭受的各種各樣的災難,以及她們最后不可逃避的悲慘命運。為此,哈代想要通過苔絲的延宕表現(xiàn)出19世紀底層女性的真實姿態(tài)和她們的生存境遇,為她們爭取自由和解放,同時呼吁自然和諧社會的早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