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紅樓夢》作為中國小說史上的一座豐碑,歷來都是眾多學者研究的對象,為探求佚稿的內(nèi)容,探佚學應運而生。本文是對《紅樓夢》中黛玉之命運結局的部分探佚,通過引述原文及脂批作為例證,將個人微末見解融入時間、地點兩大方面對黛玉之死展開論述,力圖證明黛玉之死發(fā)生于秋日的梨香院。
關鍵詞:《紅樓夢》 探佚 黛玉之死 中秋夜 梨香院
林黛玉乃“正十二釵之貫”,且甲戌本第一回警幻仙姑所言“木石前盟”一段有脂批云:“余不及一人者,蓋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由此可見黛玉于通部書中處于何種地位。正是由于黛玉這一人物的重要性,歷來對于佚稿中她的結局,總有大批讀者意欲探求。愚嘗讀《紅樓夢》再三,每有所感,隨手記之,若假以竹帛,可盈尺也。遂稍作歸納,先將些許拙見寄于筆端,愿與諸君探討這黛玉究竟死于何時、何地?
一、芳魂歸何時
關于黛玉之死的時間,歷來就有兩種說法,一說黛玉死于春末,一說黛玉死于中秋,如蔡義江先生就認為黛玉于春末淚盡“證前緣”,而周汝昌先生則認為其自盡于中秋之月夜。拋開兩位先生所論的黛玉死因,單就時間而言,愚更傾向于相信黛玉死于中秋之夜。
最先的證據(jù)便是很多人都提到過的第十八回脂批,《離魂》“伏黛玉死”?!峨x魂》是《牡丹亭》第二十出《悼殤》的昆曲演出本,劇中的主角杜麗娘便是死于中秋之夜。唱詞之中,第一支曲子《金瓏璁》所唱“連宵風雨重,多嬌多病愁中”,簡直是黛玉寫照!風流裊娜的黛玉是“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的絳珠仙子,“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嬌”“病”“愁”竟是與杜麗娘如出一轍,難道只是巧合?且同一曲中,還有一句“傷春病到深秋”,不知旁人對這句作何解釋,但愚總認為這句絕非泛泛之語,暗合了大觀園中許多事。
《紅樓夢》多讖緯之言,每每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春、秋二字,是通部書中時間脈絡之關鍵。黛玉初次傷春,是在二十七回處作《葬花吟》,此吟一出,“慟倒”寶玉,而緊接著便是眾人談及黛玉之病、所配之藥(二十八回處),這病與藥,斷斷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在二十九回、三十四回等處,待到四十五回時,書中這樣寫道:“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覺得比往常要重”,至此,“傷春病到深秋”已歷一遭,此回黛玉寫下的《代別離·秋窗風雨夕》其個中意境卻是和《悼殤》相似。第二遭“傷春病到深秋”是從七十回黛玉作《桃花行》傷春開始的,接著是中秋聯(lián)句,由黛、湘失眠引出黛玉之?。ㄆ呤兀@個深秋,是長得像林妹妹的晴雯病而身死之時。若真如周汝昌先生所言的“三春”對“三秋”的話(甲戌本第一回亦有脂批“所嘆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鍵”),黛玉既然已于前八十回里經(jīng)歷過兩個春秋,那么,后文中她必挨過最后一遭“傷春病到深秋”,這一次,她春傷離別秋病逝,方應了《離魂》之伏。
其實,說《離魂》可證黛玉死于中秋,還有一個原因。元妃點戲時,脂批“伏四事”的四出戲,按順序是《豪宴》《乞巧》《仙緣》《離魂》,分別伏賈家之敗——元妃之死——甄寶玉送玉——黛玉死。如此先后一絲不錯之描寫,應是曹公所伏的時間線索,通部書中的大關節(jié)按四出戲之序依次上演。黛玉本就是全書兩大主角之一,早在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處,警幻仙姑就有言“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nèi)チ私Y此案”,其中的“一事”便是那木石前盟、眼淚還債一事。因此一事,余者皆為陪襯耳。林黛玉既與賈寶玉同為“全部之主”,必然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人物,賈府敗、元妃死這樣的大事,又怎么能不參與呢?《豪宴》《仙緣》二出戲雖未言時間,但《乞巧》點出了七夕,既如此,黛玉自然不可能死在七夕之前。再者,秦可卿是書中第一個為賈府后世盛衰考慮之人,她于死前托夢鳳姐(第十三回),言道“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這是關系賈府盛極而衰的讖語,可以證明賈府敗于春日。三春過后,元春身死、迎春自盡、探春遠嫁、惜春出家……諸艷歸源。黛玉乃“十二釵之貫”,一個“貫”字,點出她縱貫全篇的地位,可見其為諸艷歸源之親歷者也,又怎能死于春末這諸芳盡去的伊始?
春末之時,大約是芒種前后,小說二十七回有言“凡交芒種節(jié)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需要踐行”,可證前說。眾人在大觀園中過的第一個芒種節(jié),黛玉是作了《葬花吟》的,此節(jié)之前,她因去看寶玉而未得開門傷心落淚,此節(jié)之后她聽了寶玉胡謅的藥方而羞他,兩人鬧著以她一句“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收尾(二十八回處)。這話,依愚之見,正是讖語,可以預見寶玉是在春末時分與黛玉分別,待其回轉,黛玉已逝?!对峄ㄒ鳌氛f“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fā)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這樣明顯的言語,說的便是寶黛二人春日之別離。我們從脂批知曉有“獄神廟”一大節(jié)文章,難道寶玉能夠春末走了一二日就回家不成?如若不然,黛玉如何在寶玉回來之前病逝?由此可知,黛玉絕非死于春末。
愚曾經(jīng)讀過某人大作,他用五行之說來論證黛玉死于秋天。其中云道:黛玉屬木,寶釵屬金,而金克木。且金為秋而木為春,可見黛玉這“木”,必然凋于秋日。這個說法,其實是有些道理的。黛玉在六十三回掣花簽時,得的是“風露清愁”的芙蓉。露水在秋季最多,而芙蓉屬于秋季的花卉,正如麝月抽到的荼蘼花預示著春花事了諸芳歸源一般,黛玉掣的芙蓉定然意有所指。眾所周知,晴雯是“又副冊”中的第一人,長得最像黛玉,且被寶玉奉為芙蓉花神,倒與黛玉又是相似。七十八回時,寶玉杜撰《芙蓉女兒誄》,黛玉從那山石之后芙蓉花中走出,被誤認為晴雯顯魂,可見二人之相似,甚至可以說,晴雯是黛玉的幻影之一。晴雯被逐之時,已是中秋過后,她那時“病上加病”(七十七回),氣息懨懨,不多久就病故了,所得之癥,表面看來,竟是與黛玉相似的“嗽個不住”。晴為黛影,既然晴雯如此病逝于秋日,那么黛玉亦然。
中秋之夜,伊人獨立,對月懷人而淚盡,抱病傷己而魂歸。
二、香魄寄何地
對于黛玉之死,有說投繯的,有說沉湖的,是以關于其死于何地,便有許多說法。投繯說者,認為她死于大觀園里某處林中,方應了“玉帶林中掛”的判詞;沉湖說者,則主張黛玉死于大觀園中某一處水中,才合了“花落水流紅”“冷月葬花魂”之讖語,這一汪清水或說是凹晶館附近的,亦有言在沁芳閘旁的……愚都認為不是。且不說投繯、沉塘的可行性,單是這幾處地點皆在室外,就很值得推敲。
眾所周知,黛玉之病,無論從正文還是脂批中都已表明了日漸沉重的趨勢,既病著,焉有不待在房中靜養(yǎng)之理?早在第四十五回,便有“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賈母高興,多游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復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些,所以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yǎng)”之語,可知黛玉病時是不會出門吹風去的。再觀第五十七回紫鵑試玉,則更見黛玉病時不出門的情形了。聽到寶玉“已死了大半個了”,黛玉是“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發(fā)亂,目腫筋浮,喘得抬不起頭來”,除了更添病勢,卻也無法像當時寶玉被打后那樣悄悄兒去看他,即使他二人住處相隔如此之近。亦是同一回,言薛姨媽生日,眾人都去了,“獨有寶玉與黛玉二人不曾得去”,何故?無非這二人都病著罷了。只要一病,連長輩生辰都可不去,更何況其他。前文已說,獄神廟一節(jié)應發(fā)生在寶玉春日離家避禍之后,由此可知寶黛分離正是在黛玉病中,想來黛玉病弱之軀除了悶在房中更添愁病外,還能滿園子亂逛否?
記得大觀園初成之時,元妃省親,姐妹們并寶玉都賦詩以應制(十八回處)。林黛玉本想大展奇才,卻只能作一匾一詠,其匾額為“世外仙源”,首聯(lián)更是直白寫道“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可見這大觀園何其妙哉,實乃太虛幻境于塵世之影也,否則,它如何能容下號稱“世外仙姝”的黛玉。況寶玉見那大觀園正殿玉石牌坊時覺得熟悉,有脂批補一句“仍歸于葫蘆一夢之太虛玄境”,可證前說。黛玉為仙子時,生于太虛幻境,下世還債時,居于大觀之園,此二者,理相同也,可知大觀園為其生長之地。甲戌本第五回關于林黛玉結局的判詞“玉帶林中掛”之后,有脂批“寓意深遠,皆非生其地之意”,既然前已證得黛玉生之地為大觀園,那這條脂批便能說明,她的逝處,定非在大觀園內(nèi)。
再者,大觀園,在第二個秋季之后,已慢慢寥落:李紋、李綺姐妹家去,寶琴搬到了老太太處,司棋、芳官、晴雯等盡皆被逐,迎春出閣,香菱病篤……這正是繁華散場的前兆。后又加上寶玉離開,“總一園之看”的怡紅院必然日漸頹喪,自然大觀園各處更是一片蕭索。賈府敗,元妃死,那么作為省親別墅的大觀園怎么能逃過被封的命運呢?偌大園林就是日常供給也所費甚巨,失了元妃庇護已然衰敗的賈府如何敢又如何能繼續(xù)使用這扎眼的所在?滿園繁華終將散場,居于其中的女兒們自當離去。
黛玉乃一介孤女,必是離不開賈府的,故她病死之處,私以為多半是梨香院?!袄妗敝C音“離”,正應了二玉之別離。其余憑證,且看下文。
一是二十八回處寶玉所作的“女兒”酒令。其中酒面的曲子是這樣的——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wěn)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這一句句難道不是黛玉寫照?“血淚、紅豆”皆為“絳珠”;“紗窗風雨黃昏”正合《秋窗風雨夕》意境;而“愁”是顰兒常行之事。如此酒面皆摹黛玉畢肖,酒底“雨打梨花深閉門”更是印證了黛玉病后閉門不出之狀——此句出處有二,但皆是傷別懷人的意境:
《憶王孫》宋·李重元
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
《鷓鴣天》北宋·秦觀
枕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一春魚雁無消息,千里關山勞夢魂。
無一語,對芳樽。安排腸斷到黃昏。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
此二首詞所繪,與黛玉性格舉止何其相似!大觀園未成之前,寶黛尚小,二人不避嫌皆同賈母居住,可待到黛玉搬出園子,賈母處已有寶琴,加之自身病勢日篤,再跟著賈母住顯見不能。梨香院內(nèi)廣植梨樹,是“榮公暮年養(yǎng)靜”之所,黛玉病著需靜養(yǎng),既然瀟湘館無法居住,那么回到榮國府中居于梨香院是極合情理的。
二是二十七回處黛玉傷春而作的《葬花吟》。此吟中有“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fā)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之句,按蔡義江先生在《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中的說法,這幾句是說明寶黛的婚事已基本說定,但后又起了變故。愚贊成此說法。甲戌本有脂批說“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嘆嘆”;鳳姐和賈璉商量用度時便說了二玉婚事是用老太太的錢;興兒給尤二姐介紹榮國府時也提到林姑娘定給了寶玉,是以二玉婚事是必然有的。阿鳳所說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絕非泛泛之語,二玉之事至少是下了定的。古時婚儀繁瑣,議親的男女在婚前不能見面。黛玉既然是寄居孤女,自然不可能出府另住。寶黛二玉住所,一直都是極其靠攏的,若議了親,住在一起必不合禮。梨香院是一座“前廳后舍俱全”的單獨院落(第四回),“又有一門通街”,還有一角門并夾道通往王夫人正房東邊,更是妙哉。有正門通街的獨立小院,又不會與賈府完全失去聯(lián)系,最是適合黛玉居住待嫁。她居其內(nèi)待嫁,卻不料寶玉因變故離開,“人去梁空巢也傾”,除了守在梨香院中妝樓頤望、對月懷人,還能做什么呢?
三是二十三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此回寫了黛玉聽到“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覺心動神搖”,又聽到“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fā)如醉如癡,站立不住”。梨香院里傳出的曲子,引發(fā)了黛玉的共鳴,令其“心痛神癡,眼中落淚”。如此讖語似的寫法,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二玉被迫分離后,黛玉日日在梨香院“妝晨繡夜心無矣,對月臨風恨有之”。《牡丹亭》是伏黛玉死的,那這梨香院中唱的《牡丹亭》,難道不是黛玉居于期內(nèi)所發(fā)的悲歌?
門掩梨花送春去,雁銜砧聲待秋來,可惜顰兒等不到那只“呆雁”回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