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韻味是古典詩學的一個重要概念,亦是詩歌評價的重要標準,其主要內(nèi)涵是指“有余意”“有余味”,本質(zhì)是讀者的一種感覺。古人認為陶詩臻于至境,主要是因為其有韻味。本文認為陶詩的韻味主要表現(xiàn)為兩點,一是有“奇趣”,二是有“至味”。其“奇趣”主要表現(xiàn)為反常合道,其“至味”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的詩化和常言中含至理。
關(guān)鍵詞:韻味 陶詩 奇趣 至味
陶淵明詩風平淡,似已成古今定論。但是,如果我們論及陶詩之時,僅以平淡概之,必是大謬不然。明代黃文煥在《陶詩析義·序》中曾說:“古今尊陶,統(tǒng)歸平淡,以平淡概陶,陶不得見也?!鼻宕徸哉湟嘤性娫疲骸澳旁娙烁偲降?,二分梁甫一分騷?!被诖?,我們欣賞陶淵明詩歌之時,似應透過其看似平淡的表象,去深刻體會詩中所蘊涵的意味。這種深藏于陶詩中的意味,僅憑聰明才智是品味不出來的,年少輕狂不諳世事者亦品味不出來,誠如宋代黃庭堅所云:“血氣方剛時,讀此詩如嚼枯木,及綿歷世事,知決定無所用智,每觀此篇,如渴飲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饑啖湯餅。今人亦有能同味者乎?但恐嚼不破耳?!碧赵娭械倪@種需要經(jīng)歷歲月滄桑洗禮才能“嚼破”品味的特殊之“味”,不是什么神秘的東西,正是我們古典詩學中所經(jīng)常談及的“韻味”。宋人推崇陶詩的平淡之美,無疑是發(fā)現(xiàn)了陶詩平淡的表象下所蘊含的深長韻味。
韻與味,是傳統(tǒng)詩學批評中兩個關(guān)系密切的美學術(shù)語;韻本源于音樂,味發(fā)生于烹飪,在感官上分屬于聽覺與味覺,但后人常把它們合而言之以論詩。韻,語源于音樂?!墩f文》《廣雅》皆訓韻為和,《尚書·堯典》有“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之句,曹植《白鶴賦》有句曰“聆雅琴之清韻”,嵇康《琴賦》亦有旬日“改韻易調(diào),奇弄乃發(fā)”??梢姡嵆跏疾坏行稳菀魳返幕ハ喑椭x,而且還指音樂所達到的一種美妙的境界。韻,作為一個文藝批評術(shù)語,經(jīng)歷了一個由論音樂到論人,再由論畫推而論詩的過程。②自古以來,雅韻清音、高人韻士、詩畫神韻也一直是士人藝術(shù)家對最高人格與藝格的追求。味,《說文》訓為“滋味”。以味論詩,要早于以韻論詩,《文心雕龍·情采》篇云:“繁采寡情,味之必厭?!辩妿V《詩品序》批評玄言詩“淡乎寡味”,推崇五言詩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這說明早在南朝齊梁時代就已經(jīng)有以味論詩的風氣了。此后,晚唐司空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明確提出了“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的著名觀點,并認為詩歌應該追求“韻外之致”“味外之味”,把韻味作為品評詩歌的一個重要標準。蘇軾繼承了司空圖的觀點,并將其標舉為“美在咸酸之外”。我們把韻與味合論,是因為古人在品評詩歌之時,常常把它們相提并論,如《文心雕龍·聲律》篇云:“是以聲畫妍蚩,寄在吟詠,吟詠滋味,流于字句。氣力窮于和韻。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鄙鲜鏊究請D的詩論亦是如此。特別是在宋人詩論中,他們不但經(jīng)常韻味同論,而且常常把韻與味作為詩歌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加以推崇。如宋人張戒就認為詩以韻勝的曹植為古今詩人第一,蘇軾也認為陶詩“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陳善《捫虱新語》亦載:“乍讀淵明詩,頗似枯淡,久久有味。東坡晚年酷好之,謂李、杜不及也。此無他,韻勝而已?!爆F(xiàn)代美學家們則把“韻味”等同于“韻”,如樂黛云等編的《世界詩學大辭典》就明確說“韻,也稱韻味”。
明確了“韻”與“味”之關(guān)系,再來探討“韻味”的詩學內(nèi)涵,我們這里采納宋人范溫的觀點,范溫《潛溪詩眼》有專文《論韻》,其文曰:
有余意之謂韻……凡事既盡其關(guān),必有其韻,韻茍不勝,亦亡其關(guān)。夫立一言于千載之下,考諸載籍而不繆,出于百善而不愧,發(fā)明古人郁塞之長,度越世間聞見之陋,其為有包括眾妙、經(jīng)緯萬善者矣。且以文章言之,有巧麗,有雄偉,有奇,有巧,有典,有富,有深有隱,有清,有古。有此一者,則可以立于世而成名矣;然而一不備焉,不足以為韻。必也備眾善而自韜晦,行于簡易閑淡之中,而有深遠無窮之味,觀于世俗,若出尋常。至于識者遏之,則暗然心服,油然神會。測之而益深,究之而益來,其是之謂也。其次一長有余,亦足以為韻;故巧麗者發(fā)之于平淡,奇?zhèn)ビ杏嗾咝兄诤喴祝绱酥愂且病?/p>
“有余意之謂韻”,這就是范溫的觀點?!坝杏嘁狻逼鋵嵕褪怯杏辔?。范溫認為書畫文章皆以有韻為最高境界,有韻才能盡善盡美,無韻則亦無美。這確實是極有見地的。在我國古代詩論史上,如此系統(tǒng)論述“韻味”這一審美范疇的,唯范溫一人而已。正如錢鍾書先生所說:“吾國首拈‘韻’以通論書畫詩文者,北宋范溫其人也?!卞X先生也曾給“韻”下定義日:
詩之道情事,不貴詳盡,皆須留有余地,耐人玩味,俾由其所寫之景物而冥觀未寫之景物,據(jù)其所道之情事而默識未道之情事。取之象外,得于言表,“韻”之謂也。
顯然,錢先生吸收了范溫的觀點,先生所云“未寫之景物”,“未道之情事”,“取之象外,得于言表”的這個“韻味”,其實正是讀者閱讀欣賞詩歌之后所體味到的意蘊情趣。
明確了“韻味”的詩學內(nèi)涵,我們再來品讀陶詩的韻味。
二
陶詩,正如魏晉時期其他文人五言詩一樣,當屬于鐘嶸《詩品序》中所云,是“眾作中之有滋味者也”。據(jù)筆者研究,在具體理解陶淵明詩歌上,或者說在對陶詩的感覺上,古代評陶詩者有兩種有代表性的觀點,那就是以蘇軾為代表的“奇趣”說和以范溫為代表的“余意”說,換言之,陶詩之“韻味”主要就表現(xiàn)在有“奇趣”和有“余意”上。下文亦從這兩個方面討論陶詩韻味。
陶詩有“奇趣”,這是蘇軾首先提出的觀點。蘇軾《書唐氏六家書后》云:“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復不已,乃識其奇趣。”此為以“奇趣”論陶詩之始。然何謂“奇趣”?蘇軾借評柳宗元詩而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理解其“奇趣”涵義的范例,其《書柳子厚漁翁詩》云:“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此詩有奇趣?!笨梢?,蘇軾所理解的“奇趣”正是以“反常合道”為特色。蘇軾認為韋應物、柳宗元詩“發(fā)纖械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并認為柳宗元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柳子厚晚年詩,極似陶淵明”,可見,“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亦可以之評價陶詩。結(jié)合另外兩處評價陶詩之語:“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我們則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蘇軾這些評陶詩之語幾乎都由截然相反的兩種感覺組成:纖秾一簡古、至味一澹泊、質(zhì)一綺、癯一腴、外枯一中膏、淡一美,每一組都是反義詞,這些看似矛盾而實合情理的感覺,就是蘇軾所講的“初視若散緩,熟視有奇趣”,就是典型的“反常合道”。蘇軾能在李杜韓柳諸大家之外,獨推重陶詩,固然是“于其為人,實有感焉”,但與陶詩這種獨特的藝術(shù)成就也是不無關(guān)系的,也可說是蘇軾第一次在文學史上發(fā)現(xiàn)了陶詩的“奇趣”之美,并進而把這種“寄至味于澹泊”的美學風范大力加以提倡,使之成為宋代詩學追求的最高境界,其功莫大焉。
范溫繼承了蘇軾的觀點,并加以發(fā)揮,其《論韻》一文云:
自《論語》《六經(jīng)》,可以曉其辭,不可以名其美,皆自然有韻。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之書,意多而語簡,行于平夷,不自矜炫,故韻自勝。自曹、劉、沈、謝、徐、庾諸人,割據(jù)一奇,臻于極致,盡發(fā)其美,無復余韻,皆難以韻與之。惟陶彭澤體兼眾妙,不露鋒芒,故曰: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初若散緩不收,反復觀之,乃得其奇處;夫綺而腴、與其奇處,韻之所從生;行乎質(zhì)與癯,而又若散緩不收者,韻于是乎成?!讹嬀啤吩娫疲骸皹s衰無定在,彼此更共之?!薄粫r之意,必反復形容;所見之景,皆親切模寫。如“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乃更豐濃華美,然人無得而稱其長。是以古今詩人,惟淵明最高,所謂出于有余者如此。
作者把淵明抬至古今詩人最高處,認為唯淵明詩歌可以“以韻與之”,而其理由則是陶詩“體兼眾妙,不露鋒芒”,其“韻味”正來自于陶詩“綺而腴”之“奇處”,這些觀點,顯然是受到蘇軾的影響。
具體就陶詩而言,最能表現(xiàn)這種具有“反常合道”之“奇趣”的,無疑是《飲酒》其五詩: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烏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細味此詩有“四奇”:“結(jié)廬在人境”,為一奇;結(jié)廬人境,“而無車馬喧”為二奇;“悠然見南山”,為三奇(南山本日日可見,而此時猝然相遇,仿如久別重逢,奇也);“欲辨已忘言”,為四奇?!八钠妗币嗉础八姆闯!币?。另此詩有“三合道”:因心遠而覺地偏,一合道也;因采菊而悠然見山,二合道也;因欲辨而忘言,此三合道也。詩歌正是在這“反常合道”之中,不經(jīng)意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悠然淡遠的意境,品味此詩,確是韻味無窮,令人目奪神迷、流連忘返。據(jù)宋人陳正敏《跡齋閑覽》所記:“荊公在金陵,作詩多用淵明詩中事,至有四韻全使淵明詩者。又嘗言其詩有奇絕不可及之語,如‘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有詩人以來,無此句也。然則淵明趣向不群,詞采精拔,晉、宋之間,一人而已?!碧K軾、王安石兩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指出陶詩奇絕,可見,陶詩有“奇趣”,乃眾所公認。
陶詩奇絕之作,所在多有。其他名作如《乞食》《止酒》《擬挽歌辭》等,這些詩作,或是詩歌史上絕無僅有;或是引起后人無限爭議難以索解;或是跨越生死兩界之冥界靈魂之審視;雖是奇而又奇,但又吻合陶淵明之人生經(jīng)歷與思想境界,其中韻味,非經(jīng)細讀精思反復咀嚼難以體會。
三
陶詩不但有奇趣,而且還有一種淡泊之“至味”。宋人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曾云:“陶淵明詩專以味勝”,“淵明之詩妙在有味耳”。其實,張戒所言之味,亦同于范溫所言的“有余意”,范溫認為陶詩以韻勝,其所論“韻”之核心內(nèi)容就是“有余意”,這種認識顯然是來自于韻之音樂本源的啟發(fā)。依范溫“有余意之謂韻”的理論,則陶詩亦可說是“以韻勝”。我們這里討論陶詩中的余韻、余味,亦即蘇軾所言“寄至味于澹泊”之“至味”。
陶詩這種“至味”,首先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的詩化。淵明能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美,并能將這種發(fā)現(xiàn)以自然平淡的語句表達出來,使人能在靜靜的品味中得到極大的美的享受。如:“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保ā锻T啤罚八钩克瓜?,言息其廬?;ㄋ幏至?,林竹翳如。清琴橫床,濁酒半壺。”(《時運》)“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歸園田居》其一)“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保ā稓w園田居》其五)“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nóng)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保ā兑凭佣住菲涠氨婙B欣有托,吾亦愛吾廬?!保ā蹲x山海經(jīng)》其一)“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保ā豆锩畾q始春懷古田舍》其二)等等。這些詩句所表現(xiàn)的無不是最普通最平常的農(nóng)村田園生活,然而,卻無不充滿詩情畫意,無不令人悠然神往,其意境閑適恬淡至極,而韻味卻悠遠深長之至。古人把淵明的田園詩意稱為“野意”,宋陳知柔《休齋詩話》“詩要有野意”條云:“人之為詩要有野意。蓋詩非文不腴,非質(zhì)不枯,能始腴而終枯,無中邊之殊,意味自長,風人以來得野意者,惟淵明耳?!边@樣的野意,當然是高居廟堂或奔走于名利場的士人們所津津樂道的。
其次,陶詩的“至味”還表現(xiàn)在其常言中含至理。在淵明那些平淡質(zhì)樸的語言中,他只是把其平常生活中的真切感受質(zhì)樸地表達出來,卻竟然皆是達道的至理名言。《雜詩》其一就是這樣的詩作的典型: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zhuǎn),此已非常身。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此詩的哲理意蘊已無需我多說。我們且以前人的一段評論來見出詩中愈品愈濃的“至味”,明人黃文煥《陶詩析義》卷四評析曰:
(“落地為兄弟”二句)合既生之后未生之前,作此幻喻。逐風原無定處,落地何必認真。未墜胞胎,安秉形質(zhì)?本自無身,復何云常?此一逐風也。暌離萬變,無所不有,身則各其,常競安在?又一逐風也。溘然物化,朝不保夕,身之滅矣,寧有常期?此又一逐風也。專言兄弟者,此畢生情親之身猶不保其常,況他人乎?何必親者,言未必如其骨肉之愿也。
此處黃文煥還只是分析其前幾句,就已經(jīng)品味出如此多的味道來,遑論詩中的其他名言至理,此詩真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典范。這樣常言中含至理的詩歌在陶詩中俯拾即是,如:“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歸林二首》其二)“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保ā峨s詩》其二)“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保ā峨s詩》其四)“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保ā讹嬀啤菲涫模叭松苹没?,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其四)“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煙?!保ā对乖姵{(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保ā峨s詩》其六)等等。都是將生活體驗樸實說出,卻是人生之至理,這樣的本事,正是陶淵明的最難企及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