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和子：與“神”相伴七十年

她曾是東京高等師范學(xué)校的?；?，也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她的父親在一家保險公司任職，是圍棋的“骨粉”，曾有一段時間，他在家里經(jīng)常會提到一個中國人的名字，說那人的棋藝如何高超，氣質(zhì)如何儒雅，抱負(fù)如何遠(yuǎn)大。那時，她才十九歲，正是愛做夢的年紀(jì)，她就想，那個中國人真的有那么好嗎？要是能夠親眼見一下就好了。

不久，這個夢想就變成了現(xiàn)實。有一天，父親的朋友喜多文子阿姨上門來提親。男主角正是父親經(jīng)常提到的那個中國人。于是，她和他有了第一次見面。他清瘦俊雅，她想：父親的眼光果然不差。那天，他們聊得并不多，他是個慎于言的人，但是坦蕩真誠。他說他十四歲只身來到日本，打敗了很多日本一流棋手。他還說了他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很簡單，就一條：“只要跟我信仰相同的就行。”他問：“你信教嗎？”她說：“信?！庇谑牵樕媳懵冻隽宋⑿?，于是，她也就對他點了頭。那時，她并不知道，這一次的點頭，將開啟怎樣的人生。

1942年2月7日，她和他走進(jìn)婚禮殿堂。他是清貧的，除了圍棋、棋譜和榮譽，幾乎一無所有。但是，她不在乎，她不需要奢華的婚禮，不需要精致的首飾，也不需要華美的衣服，她只要他的一個承諾。結(jié)果，他說了：“我倆一同到百歲。”她真的就信了，給了他一個深情的香吻，并讓他搬進(jìn)了娘家，成為暫時的“上門女婿”。那時，她二十歲，他二十八歲。

蜜月剛過，媒人喜多文子阿姨便帶他們?nèi)グ菀娏似褰缰亓考壢宋镆蝗毡酒逶焊崩硎麻L大倉喜七郎。一陣祝福之后，大倉鄭重其事地對她說：“現(xiàn)在把我們的寶貝交給你了，你一定要照顧好他。”她笑著挽住夫君的胳膊，一口答應(yīng)。其實，在她的心里，他早就是一塊至寶，她決心用一生去呵護(hù)。然而，現(xiàn)實總是很骨感。那時，中日敵對，嫁給華裔，會讓很多人看不順眼；而且，那時他的十番棋大戰(zhàn)已進(jìn)入第三個年頭，已有超一流高手?jǐn)≡谒氖窒拢て鹆艘恍┤毡久癖姷牟粷M，環(huán)境的壓力巨大。然而，她都勇敢面對，從不給他負(fù)面影響。

除了外部環(huán)境，還有來自家庭內(nèi)部的壓力。由于戰(zhàn)爭的持續(xù)，他的精神極為苦悶。為了尋求解脫，他決定皈依璽宇教，不僅放棄了圍棋，還將下棋所得的獎金悉數(shù)捐出，每天念經(jīng)，祈禱戰(zhàn)爭停止。那是一段極為清苦的日子，家徒四壁，顛沛流離。但是，曾經(jīng)家境段實的她，對這些艱難無怨無悔，堅定地支持著他，默默地跟隨著他。那時，她是他在宗教之外唯一的安慰。

她曾經(jīng)也癡迷圍棋，但是，為了他，她決定不再學(xué)棋。她知道，一旦自己走上圍棋之路，那么，就沒有時間好好照顧他了。不過，照顧一個“人”容易，照一個“神”卻很難，他其實更像是一個“神”。在棋壇已他是不可戰(zhàn)勝的神；在生活中，他是不問人間一點煙火的神，他整天只有三件事：圍棋、信仰和讀書，給他吃一年面條，他不會問為什么；一個月不給他換衣服，他也不會介意?？墒牵褪沁@憚平淡如水的日子，她卻一直盡心盡力地經(jīng)營著，呵護(hù)著，果真如同對待一件至寶。

早在1939年，他曾經(jīng)罹患過肺結(jié)核，雖治愈，但一直羸弱，體重不足四十五公斤。為了把他的身體養(yǎng)好，即便在極度困難時，她也總是想方設(shè)法給他補(bǔ)充營養(yǎng)，調(diào)理身體。有一次，作家川端康成來家里拜訪，看到他瘦弱的樣子，笑著說：“我們兩人都是如此的羸弱，不妨打個賭，誰若先超過四十五公斤，就請客。”結(jié)果呢，在她的精心調(diào)理下，他的體重一天一天見長，沒過多久就超過了四十五公斤。為此，川端康城專門到家里來要求兌現(xiàn)承諾。那天，他雖然輸了酒，但打心眼里感謝妻子的付出。

在下十番棋的那些日子里，每次出戰(zhàn)，他都要離家四五日，她則留守家中，扳指度日。那是最難挨的日子，她牽掛他的勝負(fù)，更牽掛他的身體，怕他凍著，怕他餓著，怕他為了棋局而不惜命。為了緩解煎熬，她只得不停地收拾屋子，座椅、門窗、廊柱，擦了一遍又一遍。他歸來，她也不多問，只默默遞上一條熱毛巾，端上一杯熱茶，然后，察言觀色，揣摩他的憂喜，猜測他的輸贏，評估他的健康。

1961年，他遭遇了車禍，腦子紊亂，住進(jìn)精神病院，數(shù)日后才恢復(fù)正常，卻落下后遺癥，不得不告別職業(yè)圍棋。他痛苦過，絕望過，結(jié)果，依然是她的無悔陪伴，她的柔情撫慰，讓他熬過了最為艱難的時光。那時，他總會下意識地對她說：“你去替我下明天的那一局！”每到此時，她都會緊握他的手，說：“行，我替你去！”然后，背轉(zhuǎn)身，偷偷落淚。

這樣的相依相偎，不是一年，也不是兩年，而是整整七十年。2012年12月27日，她走完了生命的歷程，享年90歲。在這七十年里，她踐行了自己的承諾：把他當(dāng)作至寶呵護(hù)，為他養(yǎng)育了二兒一女。她曾說：“感覺這么多年一會就過去了，從來都沒有過厭煩的時候?！毕喔魞赡?，2014年11月30日，他也追她而去了，享年100歲，這是他當(dāng)年所承諾的期限。

她和他，平淡相守，卻是傳奇，正如一首歌唱的：“愛是你我，用心交織的生活；愛是你和我，在患難之中不變的承諾；愛是你的手，把我的傷痛撫摸；愛是用我的心，傾聽你的憂傷與歡樂?！彼?，叫吳和子，又叫中原和子；他，就是“昭和棋圣”，被世人稱為“神”的吳清源。

張寧據(jù)《讀書文摘經(jīng)典》孫建勇/文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