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莫言的《蛙》不僅僅是對于敏感政治題材——計劃生育國策實施過程中存在的問題的歷史敘述,還可以從各類不同群體的另類孤獨角度進行切入解讀。下文將從知識分子的孤獨,人民群眾的孤獨,弱勢群體的孤獨三個角度,對莫言的《蛙》當中,在特定政治高壓環(huán)境下呈現(xiàn)的孤獨群像進行分類解析。
關(guān)鍵詞:《蛙》 孤獨 另類書寫
人們常常感嘆:“稠人廣眾之中亦有孤獨。”而這種孤獨亦是深入骨髓的,它與周圍人的熱鬧喧囂形成了不和諧的對比,格外地顯出精神上的形單影只。脫離“人性幽暗”角度的凝視,以另類“孤獨”的視角對《蛙》進行觀照。不難發(fā)現(xiàn),《蛙》當中的每一個個體,個體凝聚成的不同群體都有不同層面上的孤獨?;蛞驗閮r值觀上的差異,或因為階級的斷層,或因為缺乏良好的溝通。
一、知識分子的孤獨
首先,是以姑姑和蝌蚪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孤獨。作為先進的知識分子,姑姑之流毫無疑問成為黨和國家任何政策忠實的擁護者和執(zhí)行者。而向國家理性生育政策的傾斜,在保守的中國農(nóng)村大地上,就意味著和被 “養(yǎng)兒防老”“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等落后生育觀禁錮的廣大農(nóng)民階級之間會形成價值觀念上的斷層??杀氖?,盡管姑姑的內(nèi)心也許并不認同“計劃生育”的政策,但是為了漂白此前政治生涯上的“污點”,姑姑只能扛著國家政策的大旗,標榜自己作為國家意志執(zhí)行者的忠誠。而這種觀念斷層所形成的互相對抗的張力,正推動了人性一步步走向沒有底線的深淵。國家意志的執(zhí)行者和普通群眾就仿佛是相向而行的人流,必須以一方妥協(xié)于另一方來形成暫時和諧的局面。而當這個和諧的局面在雙方都認為是不可能達成時,那么就只能采取一些不人性化的方法?!拔覀兊耐琳呤呛榷舅幉粖Z瓶,想上吊給根繩。”姑姑以她的強硬宣告了一切不服從政策的頑固抵抗是無效的。再后來,姑姑的手段和態(tài)度更加強硬激烈。在逼王仁美去人工引產(chǎn)時,姑姑可謂威逼利誘,軟硬兼施?!跋扔猛侠瓩C把你娘家四鄰的房子拉倒,然后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鄰居家的一切損失,均由你爹負擔。”但是這樣一個急于向黨和國家表示忠誠,宣言“一顆紅心永不變色,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雷厲風行的人物,在晚年也遭遇了精神危機,惶恐不可自安?!斑M入晚年,姑姑一直認為她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惡極,不可救贖?!薄俺Q缘劳苈暼绻?,但姑姑說,那天晚上的蛙聲如哭,仿佛成千上萬的初生嬰兒在哭。蛙叫聲里,有一種怨恨,一種委屈,仿佛是無數(shù)受了傷害的嬰兒的精靈在發(fā)出控訴?!蓖砟甑墓霉蒙钕荨白锱c罰”的泥潭不能自拔,自知“一個有罪的人不能也沒有權(quán)力去死,她必須活著,經(jīng)受折磨、煎熬,像煎魚一樣翻來覆去地煎,像熬藥一樣咕嘟咕嘟地熬,用這樣的方式來贖自己的罪。罪贖完了,才能一身輕松地去死”。姑姑意識到當年一意孤行,將即將出生的計劃外生命用制度的羅網(wǎng)捕殺,讓那些對生命虔誠期待的孕婦死在冰冷的引產(chǎn)手術(shù)臺上,她的雙手沾滿鮮血,并忍受著靈魂的拷問。她嚴格遵守政治倫理,卻違背了高密人祖祖輩輩積淀下來的自然倫理。當政策與群眾意志脫節(jié),在國家政治高壓和群眾強烈抵抗意識的夾縫中生存的政策執(zhí)行者,才是最孤獨的人。而姑姑,正是這樣肩負著正義的國家使命,卻仍要獨自面對人民群眾的集體性反抗的孤獨個體。對于國家的意志,政策執(zhí)行者只能選擇無條件服從并且貫徹執(zhí)行;而對于普通民眾,由于利益取向上的難以統(tǒng)一,始終不能與他們結(jié)成共識,進而被斥責為國家的走狗,政治的奴隸。盡管姑姑一意孤行的偏執(zhí)不能完全排除個人渴望漂洗政治污點私欲的因素,她與集體大眾意識唱反調(diào),也不被理解,那么始終沒有與她能站在同一戰(zhàn)線的人,這又何嘗不是孤獨的另一種注腳?
再看蝌蚪,這是一位一生都在體制內(nèi)煎熬的知識分子。為了捧緊已有的公家“鐵飯碗”,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為他而死?!拔乙苍噲D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安慰自己,什么‘舉報非法懷孕是公民的職責’啦,什么‘為了祖國可以大義滅親’啦,但這些理由都不能使我安寧?!痹缒晗胍⒆訁s不能要,以至于晚年借助于“代孕得子”的畸形方式祈求心靈的補償和靈魂的自安。不難看出,當年他在個人情感上是非常想要他和王仁美的孩子,然而現(xiàn)實的壓力,來自體制的束縛使他清醒。孩子和政治前途,傳統(tǒng)延續(xù)香火的使命和現(xiàn)世的虛名,著實叫他為難。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政治前途與現(xiàn)實世界的虛名。由此,被體制束縛著的知識分子,逼不得已地斬斷了傳統(tǒng)的生育觀念,并且以轉(zhuǎn)業(yè)北京的方式來回避內(nèi)心的自責和愧疚。這樣一種逼不得已之痛比起普通民眾更是無奈和煎熬。而這獨自背負的無奈和煎熬,便成了孤獨本身。
計劃生育政策實際操作過程中之所以困難重重,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政策執(zhí)行者和被執(zhí)行者之間沒有做到良好的溝通交流。人們無法在政治倫理和自然倫理間找到平衡點,最終愈演愈烈,成為政治悲劇。群眾不能支持國家合乎長遠發(fā)展考慮的基本國策,每個民族個體不能做到為了今后集體的長足發(fā)展而做出必要犧牲,于是導致王仁美等不必要的悲劇。計劃生育在時代大背景下本沒有錯,但是沒有建立在合理溝通、理性交流基礎(chǔ)上而為之,只會削弱計劃生育政策的合法性。
二、群眾的孤獨
而在筆者看來,數(shù)量上占著絕對優(yōu)勢的群眾也是孤獨的。他們是孤獨的群體,是獨立于國家意志,獨立于政策執(zhí)行者的“被放逐者”。面對個人生命被國家權(quán)力高度管制的政治現(xiàn)實,他們努力想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但最終演變成了瘋狂的群體性“語無倫次”。莫言在講述“文革”時期姑姑被無辜批斗這樣一段歷史時,也將一定的視角聚焦在這個群體上。那時的“文革”批斗會被美化為對政治風氣的嚴格整治,但是百姓或者說看客們關(guān)注的并不是反動人物本身,而是以看熱鬧的心態(tài),從徒有形式的批斗會中窺探被批斗人的隱私,以此獲得一些茶余飯后的談資以及填補空虛心理的樂趣。這個群體,同時也保持著邪惡與善良于一身。這些“坐穩(wěn)了奴隸時代的奴隸”,用表面上的跟風隨大流,遮掩個體內(nèi)心的空虛與孤獨。以群體性的“失語”狀態(tài)掩蓋內(nèi)心對政治表達的欲望和思考民生的智性。以王仁美為代表的抵抗計劃生育政策的人們,是什么力量讓他們?nèi)绱藞远??除了與生俱來對新生命,對骨肉血親的珍視,王仁美更多的是想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表現(xiàn)自己的立場。如同海德格爾“被拯救的拯救者”這個永恒的悖論,看似頑固的抵抗,卻夾帶著內(nèi)心的悲觀和焦慮。希望之于虛妄,正如絕望之于虛妄。處在“絕望的深淵”里,她奮不顧身地想開拓出一條與時代大潮流相逆,與國家政策相悖的“孤獨”的路,讓更多的人去走,從而使“孤獨”者不再孤立無援。而現(xiàn)實之殘酷在于,看熱鬧的“看客”總是占著大多數(shù),愿意標新立異,獨樹一幟的總是寥寥無幾,更有甚者,站在唯利主義的立場,戴著政治的高帽,與政策執(zhí)行者相配合,逼著她一步步走向死亡。
三、弱勢群體的孤獨
莫言的《蛙》中透露的另外一種孤獨的聲音,便是由以陳眉為代表的弱勢群體發(fā)出的。陳眉——是僥幸未被制度扼殺的“幸存者”。但是,作者似乎要打破人們對生命美滿的期望,讓這個“幸存者”在一場大火中變成社會“零余者”,宣告幸存者也要會到毀滅?;蔚耐獗硎顾蔀椴荒芤哉婷婺渴救说目諝さ摹坝撵`”,離正常人的社會漸行漸遠。她的世界里不會有人與人之間正常的交流,只有壓榨和欺凌。社會拋給她的一切苦難,她都得承受住,并且慢慢消化掉。計劃生育體制下的幸存者——大火逃生后的畸形零余者——計劃生育政策放寬后的生產(chǎn)工具,陳眉這樣滑稽的生命軌跡,預示著幸存者終究還是不可避免地要遭受肉體和靈魂的多重毀滅。陳眉扮演的是個“計劃外”的永遠孤獨、無所依靠的社會“透明人”角色。
四、小結(jié)
同是敘寫群體性的孤獨恐慌,便讓人不得不聯(lián)系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兑痪漤斠蝗f句》的語言洗練干凈,像一杯白開水一樣洗盡鉛華,以樸素語言和直率性情滌蕩人們的心胸。書中展現(xiàn)百年間紅塵擾攘中的人生百態(tài),講述人類對尋找真誠交流的渴望。他們不再是傳統(tǒng)鄉(xiāng)土情懷里那“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只守著那一畝三分地孤獨地消磨掉那單薄貧瘠的人生,他們內(nèi)心深處渴望著交流,除了種地糊口養(yǎng)家,他們明白更應該為生活注入點新的東西。那便是對于交流和傾訴的熱切企盼,其實亦是對提高生活品質(zhì)的熱切企盼。而《蛙》當中的人物不尋求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來自民間的聲音被迫緘默,人們紛紛尋找冠冕堂皇的國家話語權(quán)代替自己的心聲,或混跡于集體,讓集體的沉默代替?zhèn)€人的聲音。
兩者體現(xiàn)的“孤獨”的不同在于:《蛙》當中的孤獨是含蓄不張揚的,是政治高壓的時代背景中個體性格發(fā)展必然經(jīng)歷的心路歷程,體現(xiàn)的是“宿命”;而《一句頂一萬句》中積極奔走在人生道路上的兩代人,他們的孤獨是顯著的,而瓦解孤獨的心聲也是強烈的,“宿命”不足以成為束縛他們行進的理由,走投無路也要勇往直前。前者講述政策指揮棒下各類人的煎熬;后者則通過兩代人尋找“知己”的坎坷過程,揭示中國式的農(nóng)民孤獨。前者的姿態(tài)是甘愿孤獨,后者的姿態(tài)是瓦解孤獨。
莫言的《蛙》展示了一個民族經(jīng)濟政治全方位轉(zhuǎn)型時期的傷痛記憶。在那樣一個國家和人民都逼不得已的年代里,跟隨政策或與之相悖,都意味著割裂了和另一個對立階層的聯(lián)系,而成為孤獨之流。孤獨,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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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毛瑤瑤,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大三學生;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導。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