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發(fā)生在20世紀后期的空間轉向使得文學研究突破了過分重視時間向度的范式,空間成為與時間并重的研究對象,這一轉向也為文學研究開拓了新的視閾,在文學文本中,話劇可以稱得上是空間感最強的文學樣式之一,作為現(xiàn)代話劇經典之作的曹禺的話劇尤其值得深入探討,他創(chuàng)造的文學空間外在上呈現(xiàn)出豐富的復雜性,內在上隱藏著深層的社會內涵。因而有必要通過對其話劇空間意象的分析來剖析人物深層的心理結構和作者隱含的文化意蘊。
關鍵詞:空間意象 曹禺話劇 文學空間
當代空間理論濫觴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法國思想大師列斐伏爾的《空間的生產》開其先河,并為這一理論奠定了基礎。1984年米歇爾·福柯發(fā)表了《不同空間的正文與上下文》,對空間問題進行了進一步的深入思考,兩位思想家對空間問題的極大關注標志著空間轉向(spatial turn)的開啟,使得空間這一維度成為與時間并重的研究對象,空間轉向成為當代哲學的熱點問題,也為文學研究開拓了新的視閾。上世紀90年代開始,就有中國學者開風氣之先,將目光轉向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空間問題,謝納稱“空間轉向作為思想范式的轉型變革,給當代人文社會科學帶來的不是局部的振蕩變化,它是整體學術范型的轉換,是提問方式、言說方式、解釋方式的根本性變革”{1}。
本文旨在以曹禺話劇為文本分析對象,在文學與空間的互動闡釋中揭橥文學如何通過想象、再現(xiàn)、隱喻、象征等表征方式重組編碼空間表現(xiàn)的意義,賦予空間特殊的文化內涵和生命意蘊,并通過對話劇文學空間的建構增強文學的意義表達。列斐伏爾認為空間從來不是空洞的,而是蘊含著某種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意義。
文學空間是文學和空間的結合,文本中文學對空間的建構意義遠遠大于其單純作為物體存在的意義。同樣的“文學藝術并不是對空間的簡單再現(xiàn)式反映,它直接參與空間社會性、歷史性和人文性的建構,賦予空間以意義和價值內涵,并達成人與空間的互動交流,顯現(xiàn)空間的生存意蘊,成為空間生產的重要組成部分”{2}。作家只有借助對客觀純粹物理空間的改造,才能使其轉化為具有情感意蘊和人文氣息的文學空間,在這期間,作家必不可少地要糅合自己的主觀選擇和個人情感進去,因此文本中的空間設定并非隨手涂抹而是作家有意為之,我們也可以通過其對空間的把握進一步窺其內心。
曹禺是一位為時代而誕生的杰出藝術家,許多批評家將目光集中在曹禺戲劇的美學內涵上以及專注于作品的戲劇沖突上,或者是對人物關系倫理的探討上,而就戲劇中的意象研究來說,也只是集中在幾個主要的意象上進行象征意義的探討,例如:對《雷雨》中雷雨的意蘊分析、《日出》中日出這一意象的分析等。而較少的人關注其作品中空間設置所折射出來的作者內心深層的心理結構。本文將以曹禺的《雷雨》《北京人》《日出》等幾部劇作為例對其話劇中的空間意象進行探討,但并非將空間從時間中抽離出來單獨研究,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因為“文學中已經藝術地把握了時間關系和空間關系相互間的重要聯(lián)系”,巴赫金將之稱為“時空體”{3},時空是共同存在的統(tǒng)一的整體,大衛(wèi)·哈維在《作為關鍵詞的空間》中強調“將空間從時間中剝離出來是不可能的。我們必須得關注空——時的相關性,而不是將空間孤立出來”{4}。 因此本文中雖著重探討空間意象,但卻是將時空看作一個整體來考察的。
在文學作品中,話劇無疑是空間與時間交織出的最為耀眼的錦緞,任何話劇的展開都是在固定的空間——舞臺上進行,通過時間的發(fā)展來鋪開整個故事。文學作品中的空間描寫成為塑造空間文化意義的主要手段,曹禺并不是對周府的簡單描摹,而是賦予空間以全新的符號意義。
一、《雷雨》中的空間意象
《雷雨》故事主要發(fā)生在周公館內,其空間設置是周家上下共同生活的家。家,在文學文本中已不是單純休息居住的地方,它與人物活動、性格特征以及權力話語爭奪聯(lián)系在一起,蘊含收納著人物過去的回憶、現(xiàn)在的情緒和即將發(fā)生的未來,是一種巴赫金意義上的“時空體”,因此,家是一個動態(tài)的意義構建場域。
文本中的空間想象遵循著特有的文學邏輯,在序幕中,作者介紹了周公館的門、帷幔、壁龕、墻、壁爐、柜子、燭臺、桌子,這些家具構成了一個很完整的空間,這就好像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封閉的容器一樣,不管人物從外面走進來,或者從這里走出去,終要匯聚在這里,所有的故事都發(fā)生在這個容器中,我們的視野聚焦在這個空間里,而固定的空間也給了我們一種靜止性,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好了的。由于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故事高潮部分的悲劇也并不是因為什么外在力量的介入而導致了人物的悲慘結局,而是人物的命運使然,天生就誕生在了一個隱埋了悲劇種子的環(huán)境之中,就像一座火山一直在慢慢加溫只待時機成熟就會爆發(fā)。在這個空間里人物命運的歸宿是必然的,正如曹禺所說的:“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對我是一種神秘的吸引,一種抓牢我心靈的魔手,《雷雨》所顯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報應,而是我所覺得的大地間的‘殘忍’?!眥5}
序幕和第一幕、第二幕、第四幕、尾聲都是發(fā)生在周公館的客廳里,“笨重”的門上面雕著舊花紋,“古式的西洋木飾,令人猜想這屋子的前主多半是中國的老留學生”“它好沉重地在門軌上轉動,會發(fā)著一很久摩擦的滑聲,像一個經過很少事故,很沉默,很溫和的老人?!眥6}這就在暗示著也許屋子以前的主人很可能是一個稍微接觸了新文化的人,但他深層的思想形態(tài)上還是保守的,他的保守必然蔓延全家,或者說這是一個保守的家庭環(huán)境?!翱臻g是任何權利的基礎”{7},因而周樸園在周府這個由四周墻面所圍成的“絕對空間”{8}中,理所應當?shù)匦惺怪饨议L的絕對權力,房間里都是三十年前的老家具,待在周樸園規(guī)定的位置上,“我從南邊移到北邊,搬了多少次家,總是不肯丟下的(戴上眼鏡,咳嗽一聲),這屋子擺的樣子,我愿意總是三十年前的老樣子,這叫我看著舒服一點”{9},這些都構成了對周樸園性格的暗示性刻畫,他偏執(zhí)地固守著所有家具原有的位置,不準更換和移動。他在家中的強權是“什么事情都要依著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將就的”{10}。不僅僅是家具,連這個家中的人,周樸園也以自我認定的“整齊的家庭”為主軸,整飭著所有家庭成員生命的經緯。他要的是“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因而在周府這個絕對空間中“一切曖昧和不確定性都要從根本上加以清除”{11},任何人都要對周樸園的命令絕對服從,這一點在蘩漪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二、身體是空間性的存在
“空間意義的生產于是構成了人與其生存空間互動的結果,只有借助‘人’才能揭示文本中的空間性?!眥12}作為曹禺筆下最璀璨的女主角,蘩漪這個人物形象尤其值得多方面地挖掘與探討,周公館內悶熱憋氣,了無生機,正如蘩漪的心一般行將就木,用物質空間暗喻心理空間,二者達到了統(tǒng)一?!吧眢w位于空間的核心處,身體在空間中所占據(jù)的位置構成空間的身位性,成為空間坐標的主軸,是空間的原點或焦點。因此,身體是一種空間性的存在,同樣空間也是一種身體性的存在?!眥13}將身體看作一種空間性的存在,就可以將身體的空間統(tǒng)治設定為研究的切入點,進而探究空間是如何在權力的驅使下控制、壓迫、扭曲人的身體,同時作為生命載體的身體又是如何反抗空間壓迫以及如何改變自身和空間。周府在周樸園的掌控下成為對蘩漪身體(包括心靈)壓迫控制的場所,它消磨掉蘩漪“愛”的能力,周樸園又用不容置疑的威嚴逼迫蘩漪看醫(yī)生吃藥。
周樸園 (慢)倒了?哦?——(向四鳳)藥還有么?
魯四鳳 藥罐里還有一點。
周樸園 倒了來。
周蘩漪 (反抗地)我不愿意喝這種苦東西。
周樸園 (向四鳳)倒了來。{14}
在這個家中,周樸園的命令是無法抗拒的,周樸園從精神和身體兩方面對蘩漪壓迫控制,蘩漪自身的本真性生存意蘊被否定剝奪,于是強化了蘩漪生存空間的壓抑性。她身體中自然性的生命能量與激情被消磨殆盡,“女性”這一自然屬性和“愛”這一天性需求被壓抑封存,周樸園的“妻子、周沖的“母親”成為蘩漪這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的空洞的符號,對于蘩漪來說,不管是在其中生活的周公館還是自己受之父母的身體都充滿了來自周樸園的壓迫,這種壓迫成為她最終瘋狂的原因。
三、《北京人》與《日出》中的空間意象
“空間的構造以及體驗空間、形成空間概念的方式,極大地塑造了個人生活和社會關系?!眥15}《北京人》整個故事都是發(fā)生在曾家小花廳里,相對來說這也是一個封閉的場所,但是它與周公館還有所不同,因為曾家的小花廳是處在上房大客廳與前后院朝東的廂房交集處,而且好幾次對話還是切換到小花廳緊挨著的大客廳里進行的,這是通著前院交匯的場所,就要以“交匯”的空間形式為切入點,從而探討話劇文本中的空間意義,這是一個年輕人和老年人,新事物和舊事物,新思想和舊思想交匯的場所,正如以曾瑞貞、曾霆為代表的年輕人的思想和以曾皓為代表的封建思想的碰撞——
曾瑞貞 (痛心)愫姨,我們是小孩子啊,到了年底我十八,曾霆才十七呀。我同他糊糊涂涂叫人送到一處。我們不認識,我們沒有情感,我們在房里連話都沒有說的。過了兩年了,(痛苦地)可現(xiàn)在,現(xiàn)在又要——
愫 方 (淳厚地)那你的爺爺才喜歡呢。
曾瑞貞 是呀,愫姨!我就是問為什么呀?為什么爺爺要抱重孫子,就要拉上我們這兩個可憐蟲再生些小可憐蟲呢?{16}
瑞貞的哭訴不僅僅是對自己沒有愛情的婚姻的悲痛,也是對制造這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的質問,在這里,雖然曾皓仍然行使著封建家長的權力,曾瑞貞也仍然承受著他人控制命運的痛苦,可是女性已經不再是任由封建家長擺布的玩偶,而是具有了開始質疑這一切的新思想。質疑,是黑夜結束前的啟明星,正因為這里已經不是周家那個完全封閉自成一體的空間,因而代表新思想的人類學學者袁敢任和他充滿活力的女兒袁圓才能打破這個原本較為封閉落后的空間,帶來新思想的新鮮空氣,因此愫方才能最終脫離曾家大宅的束縛,獲得走出這潭死水的勇氣。與愫方相反的是曾家大少爺曾文清,他始終無法離開這個家庭,段義孚說:“空間的開放性提示未來、啟發(fā)人積極行動。然而空間的廣闊與自由亦能帶來負面的無助與恐懼感。”{17}正因為如此,雖然外部世界可以給曾文清擺脫曾思懿的控制,但是他沒有任何謀生能力,太害怕這個“絕對空間”以外的世界,而如同精神牢籠一般的曾家可以給他安全感,他無法沖破自己給自己的禁錮,進而也就無法反抗曾思懿,無法面對內心真正的愛。
“從空間實踐或空間生產的角度看,空間不僅是人類生產實踐的場域場所,它還是凝聚實踐意義與價值的對象化載體”{18},空間體現(xiàn)實踐的意義。《日出》中的情節(jié)是設定在妓院和陳白露居住的旅館中,在陳白露的房間內,擺設的都是酒瓶:西洋人形、米老鼠,而且作者都加上了“畸形的”“現(xiàn)代式的”“生硬而膚淺”等修飾語以表示其否定情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妓院和旅館是有相似性的,都是帶有公共性的場所,它們是開放的,任何人都可以踏足,帶有不穩(wěn)定性,并不像是一個普通人居住的家庭那樣有踏實安穩(wěn)的意味,這種不穩(wěn)定性正折射出陳白露漂浮于世間無所著落的飄零感,同時在陳白露的居所里什么物品都有,而且錯雜陳列,一切都是亂七八糟的,像陳白露的心一樣,混亂沒有個安穩(wěn)。它所折射出的也是一種凌亂的都市生活狀態(tài)。在這個繁華的都市空間中,真情的追求被假意的逢迎代替,感情不過是各取所需的借口,燈紅酒綠的浮華也只是黃粱一夢,曲終人散留下的才是真實的孤獨、空虛和生命的破碎無妄。
作者對空間的設置并沒有局限在室內,雖然以上都是對空間的觀察,但是需要我們注意的是,作者還對居所外圍的空間進行了刻畫,周家的外部是壓著陰沉烏云的,“以后閃電更亮得藍森森地可怕,雷也更兇惡似的隆隆地滾著,四周卻更沉悶地靜下來,偶爾聽見幾聲青蛙叫和更大的木梆聲,野狗的吠聲更稀少,狂雨就快要來了”{19}?!侗本┤恕分性沂沁@樣的:“曾宅的近周,沉寂若死。遠遠地在冷落的胡同里有算命的瞎子隔半天敲兩下寂寞的銅鉦,仿佛正緩步踱回家去?!眥20}可以說兩家一個是放在了一個“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境地,另外一個是被黑暗充斥了的境地。外部空間對室內空間起到了交相輝映的作用?!度粘觥穭t是不斷地在形容妓院外面的那些輕浮之物,陳白露居所外面充滿了各種喧雜,有唱曲的姑娘、乞丐、漂泊漢、賣報的、賣熱茶雞蛋的等等各式各色最低的賣藝人,還有那些工人的“小海號”,這些貧窮潦倒的社會底層人士都與旅館中的燈紅酒綠形成了二元對立的關系。外在景物空間不僅起著襯托氣氛的作用,也起到一個標桿的作用,它象征了舊家族的無法喘息和即將破落,也折射出大家族的悲劇命運和身不由己以及復雜無奈的現(xiàn)代都市生活。
文本中承載著的人物空間并不僅僅是一個物理空間,隱含著人物對其的情感體驗與意義建構,正如氣悶壓抑的周公館之如蘩漪、既是避世所又是牢籠的曾家之如曾文清、并非安身立命只是暫時飄泊的旅館之如陳白露,這些文學空間不僅僅是一種地理性的存在,更是作家精神追求和文學主題訴求的意象性存在。陸揚稱空間轉向是“20世紀后半葉知識和政治發(fā)展中最是舉足輕重的事件之一”{21},同時曹禺話劇中的空間設定折射著曹禺內心的掙扎,空間的封閉性和落后性又成為了人物悲劇命運的一部分,因而透過對空間意象的研究去探討人物的內心世界和作家的審美經驗、創(chuàng)作理念是十分必要的,以上兩點是寫作本文的主要目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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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3}{18} 謝納:《空間生產與文化表征——空間轉向視閾下的文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頁,第61頁,第136頁,第47頁。
{3}{11} [蘇]巴赫金:《巴赫金全集》,錢中文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4頁,第274頁。
{4} [美]大衛(wèi)·哈維:《作為關鍵詞的空間》,《文化研究》2010年第10輯,第47—48頁。
{5} 曹禺:《曹禺全集》,花山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12頁。
{6} 曹禺:《曹禺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頁。
{7} [法]米歇爾·福柯:《空間、知識與權力》,夏鑄九:《空間的文化形式與社會理論讀本》,臺灣明文書局1998年版,第22頁。
{8} 絕對空間:絕對空間(absolute space)是固定的,我們在其框架內記錄或謀劃事情。大衛(wèi)·哈維:《作為關鍵詞的空間》,《文化研究》2010年第10輯,第47頁。
{9}{10}{14}{16}{19}{20} 曹禺:《曹禺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36頁,第19頁,第33頁,第315頁,第77頁,第338頁。
{12} 吳曉東:《“陽臺”:張愛玲小說中的空間意義生產》,《熱風學術》2009年第2期,第1頁。
{15} [英]丹尼·卡瓦拉羅:《文化理論關鍵詞》,張衛(wèi)東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0頁。
{17} 段義孚:《經驗透視中的空間和地方》,國立編譯館1997年版,第54頁。
{21} 陸揚:《空間理論和文學空間》,《外國文學研究》2004 年第4期,第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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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王淺,河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