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馮至作為貫穿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的一位重要詩人,與里爾克的精神相遇,是其創(chuàng)作的重要事件。從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詩人的詩風從情感之維轉向經驗之維,不僅顯示了詩人創(chuàng)作精神的轉變,而且也預示了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發(fā)展方向。
關鍵詞:馮至 浪漫派 現(xiàn)代派 里爾克
馮至是貫穿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的一位重要詩人,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被魯迅稱為“中國最杰出的抒情詩人”,到了40年代成為現(xiàn)代派詩人的代表。由20年代的《昨日之歌》(1927)和《北游及其它》(1929),到40年代的《十四行集》,可以看出詩人的詩風是怎樣從情感之維轉向經驗之維的。
馮至浪漫品格的形成并非偶然。其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深受“唐宋詩詞和德國浪漫主義的影響”{1}。他的博士論文《自然與精神的類比——諾瓦利斯的文體原則》也以浪漫派的主要作家為研究對象,袁可嘉曾直接指出馮至的某些詩篇是對德國謠曲的借鑒,并且將《昨日之歌》與《北游及其他》中的很大一部分詩作歸為“浪漫的詩”。閱讀德國浪漫派的作品,不僅給馮至帶去新的具有異國情調的審美體驗,而且也使他寂寞而孤獨的心靈得到撫慰乃至升華。更重要的是,與浪漫派的對話關系,構成了馮至自我世界的某種難以忽視的底色或基調。人們可以將浪漫主義概括為“浪漫的主體把世界當作他從事浪漫創(chuàng)作的機緣和機遇”{2}。青年人是天生的浪漫派,他們對人生、社會、愛情和友誼總是充滿著美好的理想、幻想和期待??墒翘煜率率司攀遣蝗缛嗽傅?,于是他們感到孤獨、失望和苦惱。馮至早期詩作大多就反映了在“五四”運動以后的惡濁的舊社會中一個青年知識分子對時局、對人生的渴望與失望,其中大都是抒情詩。但他與大多數(shù)浪漫派不同,他的感情比較深沉含蓄,不像同時代的徐志摩、聞一多那樣濃郁熱烈。雖是詩人的青春之歌,歌唱愛情友誼,卻無不充滿憂郁感傷,這可能與他在孤寂和悲傷中結束了自己的少年時代有關。
馮至1905年出生于河北涿州一個衰落的鹽商家庭,九歲生母去世,十七歲繼母病故,情感自然受到打擊,敏感的心早已對命運和人生的無常有所體悟。他正式發(fā)表的第一首詩《綠衣人》這樣寫道:“一個綠衣郵夫,/低著頭兒走路;/——也有時看著路旁。/他的面貌很平常,/——大半安于他的生活,/帶不著一點悲傷。/誰來注意他,/日日的來來往往!/但,他小小手里,/拿了些夢中人的命運。/當他正在敲這個人的門,/誰又留神或想——/‘這個人可怕的時候到了!’”(1921年4月21日,北京路上)這第一首詩,既表達了詩人看不到前途的迷茫,又無疑透露了詩人對于外部世界的不確定性的最初直覺。
《十四行集》(1942)是中年人詠嘆萬物的沉思之作,情理交融,深厚明澈,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主義風格。由浪漫抒情到知性深思的轉變并非一蹴而就。早在詩人20年代的創(chuàng)作中,分明已流露出詩人的內心沖突。從馮至早期那四首以民間故事或傳說為基礎的敘事詩——《吹簫人》《帷?!贰缎Q馬》《寺門之前》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出逐漸走向成熟的馮至,已經慢慢開始懷疑自己沉醉于孤獨中的浪漫情懷,而且可以窺見詩人對幻想世界的浪漫構想和對現(xiàn)實世界的深深失望:他的精神世界的雙重構成和內心矛盾。
1925年,馮至在他叔叔,著名哲學美學教授馮文潛家中看到了書桌上放著的里爾克以及荷爾德林的詩集,知道了里爾克這個詩人,當時他還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不過,在這幾個“極悲觀的、受法國象征主義派影響的”(1925年9月27日,給楊晦信)陌生詩人當中,馮至首先關注的不是里爾克,而是荷爾德林。也許是因為叔叔的推薦起了作用,馮至不久就翻譯了荷爾德林的《命運之歌》,并發(fā)表在當年12月出版的《沉鐘》周刊第8期上。盡管如此,在馮至數(shù)量不算少的譯詩中,荷爾德林的詩卻只有這一首。在德國留學期間,雖也全面地閱讀過荷爾德林,但在馮至內心中并沒有引起更多的回響。
1926年秋天,馮至接觸了20世紀初期出現(xiàn)的奧地利偉大的現(xiàn)代派詩人里爾克,并對這個詩人的作品產生了特殊的偏好。如果說在1925年馮至僅僅是知道了里爾克的名字,那么這時里爾克的意義則完全不同,從里爾克那里,馮至獲得了“安慰”,又在心里引起“極大的震悚”{3},并且深切地感受到“世界深沉的,還有許多秘密未曾揭示”{4}。里爾克早期的散文詩《旗手》,給了他一種“意外的、奇異的收獲”,那里從頭到尾有著“一種猶豫而神秘的情調”。
1931年對馮至來說是一個重要的年份。這一年的4月,馮至第一次購得《里爾克全集》;在此之前,他其實都是懷著“讀浪漫主義詩歌的心情”來讀里爾克的。在《里爾克——為十周年祭所作》中馮至說:里爾克只是“一個新浪漫派的、充滿了北方氣味的神秘詩人;卻不知道他在那時已經觀察遍世上的真實,體味盡人與物的悲歡,后來竟達到了與天地精靈往還的境地”{5}。馮至對里爾克的認識經歷了曲折的變化過程,這是一段異常豐富的詩的體驗過程,也是馮至本人精神氣質變化的寫照,在馮至身上我們看到了人類精神光譜由情感之維向經驗之維轉變的奇特景象?!?931年整個一年,馮至給楊晦的每一封信中都出現(xiàn)了里爾克的名字,而且越到后來,每出現(xiàn)一次里爾克的名字,幾乎都伴隨著有意識的自我反思。”{6}馮至通過里爾克看清了他“日常生活的敵人”,即那個“破裂到了極點”的“自己”,深感自我內心巨大的沖突和分裂,一個新的自己在寂寞的掙扎中出現(xiàn),在里爾克的作品中,馮至至少是部分地找到了他一直在尋找的理想的“自我”。里爾克《給青年人的信》中的“寂寞與忍耐”和“走向內心”的觀點,給馮至造成深刻的影響,它似乎在無聲地提醒詩人:生命,需要的是在寂寞中的忍耐。在《譯者序》中,馮至作了更進一步的申述:“寂寞成了真實生活者的宿命,而忍耐實際上是一種對真正生活的擔當?!彼@樣理解寂寞的意義:
人到世上來,是艱難而孤單。一個個的人在世上好似園里那些并排著的樹。枝枝葉葉也許有些呼應吧,但是它們的根,他們盤結在地下攝取營養(yǎng)的根卻各不相干,又沉靜,又孤單。人每每為了無謂的喧囂,忘卻了生命的根底,不能在寂寞中,在對于草木鳥獸(它和我們一樣都是生物)的觀察中體驗一些生的意義,只在人生的表面上永遠往下滑過去。這樣,自然無所謂艱難,也無所謂孤單,只是隱瞞和欺騙。欺騙和隱瞞的工具,里爾克告訴我們說,是永遠的習俗。人在遇見了艱難,遇見了恐怖,遇見了嚴重的事物而無法應付時,便會躲在習俗下邊去求它的庇護。它成了人們的避難所,卻不是安身立命的地方?!l若是要真實的生活,就必須脫離開現(xiàn)成的習俗,自己獨立成為一個生存者,擔當生活上的種種問題,和我們的始祖所擔當過的一樣,不能容有一些兒代替。{7}
從寫于1937年5月的《譯者序》中,我們可以看出,這一年他在很大程度上完成了開始于1930年代初期的精神蛻變,1920年代“構造幻想”的詩人已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實現(xiàn)新的精神變形之后的馮至,甚至這樣認為:
人們愛把青年比作春,這比喻是正確的??墒潜舜说南嗨泣c與其說是青年人的晴朗有如春陽的明麗,倒不如從另一方面看,青年人的愁苦,青年人的生長,更像那在陰云暗淡的風里、雨里、寒里演變著的春,因為后者比前者更漫長、沉重而更有意義。我時常在任何一個青年面前,便聯(lián)想起荷蘭畫家梵訶的一幅題作《春》的畫:那幅畫背景是幾所矮小狹窄的房屋,中央立著一棵桃樹或杏樹,樹椏的枝干上寂寞的開著幾多粉紅色的花。我想,這棵樹是經過了長期的風雨,如今還忍受著春寒,如同是一個貧乏的世界,在枝干內部卻流動著生命的汁漿。這是一個真實的、沒有夸耀的春天!青年人又何嘗不是這樣呢,生命無時不需要生長,而外邊卻不永遠是日光和溫暖的風。他們要擔當許多寒冷和無情,淡漠和誤解。{8}
而這一切,可以說是從1931年的深刻反思開始的。因此,里爾克對于馮至的意義可以說是持續(xù)一生的,“里爾克的獨特意義并不在于代替任何其他人成為馮至的唯一精神導師,而在于馮至從這個‘全歐洲性的作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缺陷’——透過詩歌藝術所折射出的精神氣質的‘缺陷’?!眥9}
詩人馮至與里爾克的相遇,最終完成了其詩風的轉變與思想的升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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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馮至全集》(第5卷)之《談詩歌創(chuàng)作》,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47頁。
{2} 卡爾·施密特:《政治的浪漫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頁。
{3}{4} 《馮至全集》(第1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62頁,第152頁。
{5}{7}{8} 里爾克:《給青年人的信》,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78—79頁,第75頁,第73—74頁。
{6}{9} 張輝:《馮至 未完成的自我》,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65—66頁,第7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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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王淑萍,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