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萬不喝酒,不管什么場合,也不管什么人勸,怎么勸,就是不喝,說是喝了過敏。可是老萬分明是一副能喝的樣子。
老萬今年小六十了,走道兒帶風,站著像拔軍姿。嗓音渾厚,話劇團出來的那種,離近了聽,耳朵嗡嗡的,你想中氣得多足。
老萬是個性格外向的漢子。當然,性格外向并非善飲的必然條件。老萬還是個生惹人,生意做得很大,而目多數(shù)是國際貿(mào)易。出國,對普通人而言,是件大事,走前且準備呢,回來且回味呢,可老萬出國的次數(shù)實在是太多了,所以養(yǎng)成了總是抬腳就走,眨眼又回來了,從不拖泥帶水的風格。
生意都是從無到有做起來的。老萬闊了之后,國際談判必在當?shù)卣垈€翻譯,可是早年起步時,從來都是他直接和各科_膚色的外國人談。老萬會點兒英語,詞匯量加起來不超過二百,其他國家的語言更是一竅不通,可連比畫帶畫圖的,也都談下來了。老萬說他那會兒就牢記一個原則,不見兔子不撒鷹,沒什么合同不合同的,看不懂哪敢簽,必須—手交錢—手交貨。
當然,做生意,哪怕是國際生意,也不是善飲的必然條件,可老萬—度還是某大國企的掌門人,有行政級別的那種,手下管著好幾千人,隨時有來視察的,隨時有進京匯個報、開個會的任務(wù)。身處這般職位,還是在老萬供職的那個年代,不擅長喝酒的不多。
好吧,上邊說的都不算,老萬還有一條最該能喝酒的原因——他是個新疆人,新疆的漢族人。父母支邊,他就生在新疆,長在新疆。下過鄉(xiāng)插過隊,也在新疆。直到恢復高考后,讀大學,都沒離開新疆。新疆長起來的漢子,酒量大小各有千秋,可哪有滴酒不沾的呢?更何況老萬大學讀的藝術(shù)系,主攻繪畫,是當藝術(shù)家培養(yǎng)的,會滴酒不沾?
其實,老萬早年是喝酒的,而且很能喝?!恳晾缣夭粠Т瓪鈨旱木透闪恕!安缓壤浒?!’老萬說。那會兒他在農(nóng)村插隊,壯勞力,挖水渠,一挖大半年。老萬實在,不甘落后。再說想要改變命運,就得拼命干活兒當先進,當了先進才有可能提干、回城,諸如此類。所以別人挖十米,老萬挖十五米;別人挖五十筐泥,老萬挖六七十筐。趕上三九嚴寒,身上早被汗?jié)裢噶?,再讓大西北刺骨的寒風一吹,骨頭真像放吹出了篩子眼兒。實在支撐不住了,就得喝幾大口土燒酒御寒。每天回到工棚衣服都顧不得脫,就倒頭去爪哇國憧憬好日子去了。
老萬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屆大學生。其實第一屆招生時就考了,而且成績過了線。得到喜訊那天,老萬拿出全部積蓄,請朋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酒至酣處,瘋啊跳啊唱啊抱啊,算是和插友們告別。最后一絲清醒尚存時,老萬對同席一位同樣分數(shù)過線,卻整晚滴酒未沾的女知青說,明早務(wù)必叫我起床啊,咱倆一起走。
第二天,是老萬他們這些“天之驕子”入學前的最后—關(guān),體檢。和考試同等重要,必須參加??墒抢先f一覺睡醒,太陽都快落山了。老萬扇了自己幾個響亮的大嘴巴,瘋了一樣跑到縣城,想求爺爺告奶奶,得到個補瞼的機會,可都不知道誰黽爺爺誰是奶奶。
于是,老萬那年就沒上成學,留在村里繼續(xù)挖渠。從此,老萬就不喝酒了。開始是下決心戒酒,后來老萬發(fā)現(xiàn),其實不必有意去戒,別說喝酒了,一聞到酒的味道就從頭到腳都難受,所謂過敏不是說說而已,真會全身起大片大片的紅疹子。多年以后,老萬才能做到單聞酒味無不良反應(yīng)。
第二年,老萬再次考過了分數(shù)線,人生揭開新篇章。有好事者曾經(jīng)問過那位女知青,那天為啥沒叫醒老萬?;卮鹗翘d奮了,一時忘了,絕無半點他意。好事者將這答案轉(zhuǎn)告給老萬,老萬只是笑了一笑,一個字也沒說,不過從此再沒和那女知青有任何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