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她的眼里,有閃閃發(fā)亮的悲傷
雪見跟在老袁后面進(jìn)教室時,我正把頭埋在課桌下偷吃一塊肉松餅。那種超市里擺滿柜臺的肉松餅大只且肉松滿滿,不含蓄也不矜持,不像蛋糕工坊里一小碟一小碟精致得如同藝術(shù)品的蛋糕,每一塊都不夠一口吃的。好吧,我承認(rèn),我是個巨沒品的吃貨。我也不知道那時,我為什么會那么愛吃那東西。
袁老師敲了講桌,同學(xué)們苦哈哈地從一張一張試卷上抬起頭,看到了陸雷見。
細(xì)眉,長頸,穿著吊帶的白裙,露著凜冽的鎖骨。氣質(zhì)孤寒,如同一只瘦骨嶙峋的鷺鷥。
老袁指了指我旁邊的空位說:“那兒,你跟張蓉蓉一張桌。張蓉蓉,你往邊上靠靠,給雪見讓點地方!”
我的嘴角應(yīng)該還沾著肉松,我的牙縫里也全是肉松。我“哦”了一聲,慌忙往里面擠了擠,身上的肉顫巍巍地縮小了面積。
后面的男同學(xué)促狹地拍拍我的肩膀,“你倆在一起,就是個10 !”
“你倆在一起,就是19 !”我不客氣地回敬他。這男生別的都相當(dāng)正常,只是頭大。外號叫大頭,“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你有雨傘,我有大頭!”每個人都有軟肋,比如我怕人說我胖,比如大頭怕人說他頭大。我的回應(yīng)讓大頭閉了嘴。鷺鷥坐在了我身旁。
我說:“起開點!”
她瞅了瞅我,目光冷漠,毫無反應(yīng)。
“起開點!”
這回她站了起來,我拿我的語文書掃了掃她的椅子。上面有灑落的肉松。她的裙子上沾了,可她并沒有像別的女生那樣大呼小叫,她抖了抖裙子,滿不在意地坐下。
不矯情。我喜歡。
彼時,我每天都在減肥和暴飲暴食之間掙扎。餓上兩頓,然后沒忍住買來一堆隨便是什么的東西猛吃。體重有增無減。情緒一路下跌。
有個狗屁人寫的書里說,不要跟減肥的人做朋友,因為他們絕望,冷漠,了無生趣。
所以,我沒朋友。我每天跟食物推來推去打太極,我也沒想要朋友。
我不喜歡雪見,更準(zhǔn)確點說是嫉妒她。她那么瘦,吃什么都沒關(guān)系吧?我不喜歡瘦成刀鋒的人。更何況,她的眼里,有閃閃發(fā)亮的悲傷。
2.臉上的群山一松一軟一化,全垮了
我跟陸雪見井水不犯河水。我吃我的肉松餅,她睡她的大頭覺。真不知道她怎么會那么困,每天都像被瞌睡蟲附了體一樣,睡了一覺又一覺。
大頭踢了我的椅子說:“你同桌是個貧困生!”我瞪了他一眼,我說:“腦子進(jìn)水就不要隨便動腦筋,容易成糨糊!”
趴在桌子上的雪見動了動,我以為她是聽到我們的對話,要起身給我點個贊??墒?,她換了個姿勢繼續(xù)睡下去。
這樣下去,也好。每個人都是座孤島。島與島之問,并不需要親密。
可是,某一天,雪見踩過了線。她在睡覺,我存吃薯脆。那段時間我拋棄了肉松餅,迷上了薯脆。
突然站起來,寬大的校服像是掛在一根棍子上。她指著我的鼻子說:“吃吃吃,像個老鼠似的吵得人睡不好覺。一天到晚吃個不停。都像頭豬了,還好意思吃,是想養(yǎng)胖了趕過年吧!”她脖子處的青筋露出來,臉上明晃晃寫著“瞧不起”三個字。一瞬間,悲憤充斥著我的腦垂體。我自己都已經(jīng)夠瞧不起我自己了,憑什么還要你來瞧不起。
我把半盒薯脆甩到陸雪見的臉上,整個人像只肉球一樣撲了上去。老娘還就胖了,老娘壓也要把你壓成刀切小排。
我發(fā)誓我這輩子沒這么兇猛過。我沒想到陸雪見也會拼了命。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去,所有的動作都是下意識的。不知道疼,只知道怎么順手怎么來。心里那些郁悶糾結(jié)像找到了一個發(fā)泄口一樣,爭先恐后地往外擠,痛快,沒想到打一架這么痛快!
“住手!”老袁從天而降。他的一張臉好像肉松餅??!肉松餅跟薯脆有些什么不同呢?吃肉松餅時沒有聲,吃薯脆的聲音……
我松開手,但眼睛并沒有離開陸雪見的臉。“陸雪見,你還就是犯賤!叫你見點血才好!”我惡狠狠地?fù)P起頭,站直身子。她躺在地上,頭發(fā)凌亂,整個人像個散掉的衣架。她的目光里仍然閃爍著悲傷的憤怒。她瞪著我,似乎隨時可以跳起來給我兩拳。
“你倆跟我來!”老袁的臉烏云密布。
“我吃東西關(guān)你屁事?這是教室,又不是你家的臥室,誰叫你睡覺的?”老袁當(dāng)前,我也沒想要讓她。
她倒不吭聲,站起身,拉了拉衣服,抹了抹嘴角。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確生猛,她的嘴角出了血,腫了起來。不是不害怕,只是,不認(rèn)輸。
老袁沒帶我們倆去辦公室,而是把我們帶到了舞蹈室。當(dāng)然,他怕丟人,走的都是迂回曲折的路線。
老袁指著大鏡子里的我們兩個說:“瞧瞧,瞧瞧我們的女英雄,厲害??!收拾收拾直接參加奧運(yùn)會都能為國爭光了!”
鏡子里的我,短發(fā)奔向四面八方。一只衣服袖子被扯開了線,張著嘴巴。整個人像個隔夜的面包,散發(fā)著讓人討厭的氣息。
雪見的嘴腫得很高,衣服松松垮垮,頭發(fā)比我的更破馬張飛的。我們都沒繃住,臉上的群山一松一軟一化,全垮了。她笑得比我辛苦,嘴疼,嘶嘶哈哈的。她說:“我是為你好!”
“不用!我胖我的,不用你管!”
老袁手插在褲子口袋里裝長腿帥哥,他說:“這寬敞,可以接著打!”
我們當(dāng)然沒有力氣再打下去。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我不跟羽量級選手打!”
陸雪見一屁股坐在我身邊:“靠體重贏,也不算什么光彩的事!”
我們再不說話。
老袁大概無聊,一聲不響走出去。他還真是不怕我們下黑手,出人命。
當(dāng)然,我們沒那個膽。
我躺到地板上,閉上眼睛。耳邊響起咔嚓咔嚓的聲音,睜開眼,看到雪見拿著兩片薯脆在吃,“這玩意兒,挺好吃??!芥末味啊!”她的眼淚淌了下來。
我笑了,她從哪摸出來的啊,也不嫌臟,還吃。
3.人生如劇場,應(yīng)具出離心
我跟雪見終成朋友。不過,在所有同學(xué)的眼里,我更像是陸雪見的狗腿。因為,天長日久,雪見的女王氣質(zhì)顯露出來。她個子高,在女生中鶴立雞群。她瘦得如同閃電,讓個個嬰兒肥的女生們恨得牙癢癢。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縱是堂堂夢會周公,成績?nèi)赃b遙領(lǐng)先。她迅速成為天上的一顆星,而我,仍然是那個貪吃毒舌,每天發(fā)誓減肥又一頓二個葷菜二個饅頭的胖子張蓉蓉。我討厭自己的名字,那根本就不像“雪見”是個纖細(xì)輕靈的名字。蓉蓉,聽著就是球的形狀。天上的星和地上自卑到塵埃里的胖子張蓉蓉怎么可能成為朋友呢?女王肯理我,一定是把我當(dāng)狗腿。
好吧,狗腿為女王跑跑腿,也許具有瘦身功能。
但陸雪見并沒要我跑什么腿。相反,她會替我跑便利店。你也知道,一個胖子去買蛋糕零食,總是會有那么一丟丟不好意思。陸雪見完全沒這個負(fù)擔(dān)啊。下課鈴響時,她會問我:“想吃什么?小饅頭吧!”
我們開始了步調(diào)一致的美食之旅。我們開始吃巨辣無比的豆干時,大頭在我身后又說了不該說的話,他說:“我覺得雪見這是一陰招。上次沒打過你,便用糖衣炮彈麻醉你,讓你變成真正的肉球,然后,羞愧死。大仇得報!”
我先橫了一眼大頭,又橫了一眼雪見。然后咬牙切齒給了大頭一個字:“滾!”
雪見倒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你真的沒想過這種可能嗎?”
我很瀟灑地說了句不知道在哪看來的一句話,“人生如劇場,應(yīng)具出離心。是,或者不是,我都不在意!”
雪見沒再吭聲。這倒讓我心里翻騰了幾個甄嬛,她不會真的那么陰險吧?
我們?nèi)匀灰黄鸪粤闶?。只是,零錢捉襟見肘。我不是什么富家女,雪見也沒什么零花錢。
我們開始想象著吃遍中華美食,口頭回味《舌尖上的中國》。有天她突然說到老媽做的一種小菜,眼睛紅紅地說不下去。我無知無覺地沉浸在對那道小菜的向往里,我說,什么時候我去嘗嘗阿姨的手藝。
雪見翻臉,她說:“張蓉蓉,除了吃,你還知道什么?”
屬猴子的嗎?說酸臉就酸臉!我也動了氣,一整天都沒理她。日劇里的女主人公說得沒錯,女孩之間的友誼比一片火腿還薄。
不過,因為雪見這句話,我又重新走上了減肥的不歸路。因為吃,總讓人鄙視,還真是讓人難為情。
4.島與島之間有天空和海水相連
誰都不理誰是很尷尬的事情。但誰又都不肯先低頭。我又沒有錯,不就是說想吃你媽做的飯嗎?就拿我的體重說事。我胖,是我愿意的嗎?她那種心高氣傲的女王自然不會向我低頭。
大頭都跟著我們倆著急,他說:“張蓉蓉,你一柴火妞,有什么放不下的架子?。 ?/p>
我瞪圓了眼睛,“你才柴火妞呢,你們一家都柴火妞!我理誰不理誰,要你管?。 ?/p>
大頭閉上了嘴。雪見倒說了話,她說:“張蓉蓉,下午能請假陪我去個地方嗎!”
我不是不善良的姑娘,人給一梯子,還不下來,想怎么樣?。课伊ⅠR說:“去哪兒?”
我怎么都沒想到雪見帶我去的地方是法院。我更沒想到雪見有那樣的一段身世。
我看到了被告席上那個瘦小的男人,怎么都不敢想是他殺了雪見的父母。雪見拉了衣服,右肩胛骨上疤痕還很新鮮。
那個人曾經(jīng)給雪見家裝修過,大概覺得她家有錢,某一晚就突然造訪。雪見的父母毫無防備,雪見下晚自習(xí)同到家,開門換鞋的一瞬間看到陌生的鞋子和地板上淌出來的血流,轉(zhuǎn)身就往樓下跑,罪犯追了上來,雪見想看清他的臉,轉(zhuǎn)過身,他的一刀刺到她的肩胛處……
雪見說這些時,很平靜。她說“蓉蓉,你們總是很羨慕我這個,羨慕我那個。其實,我更羨慕你們。胖有什么關(guān)系,胖就胖點,成績不好有什么關(guān)系,成績不好又不是活不下去。矮就矮一點,頭大就頭大一點,那些都沒什么關(guān)系。只要世界還完整,你不是一座孤島……”
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我總覺得雪見眼里有閃閃發(fā)亮的悲傷。經(jīng)歷過那樣可怕的事,能勇敢地活下去,已然是奇跡。我握了雪見的手,我說: “我也覺得自己是座孤島。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三個晚上沒吃飯了,我覺得我這座孤島就快餓沉了,能陪我吃點好的嗎?”
那個晚上,我拿出了我全部的壓歲錢,我跟雪見去了城中最好的自助餐廳。我說:“我們做兩座被食物壓沉的島吧!”
我們真的變成了“1”和“O”,瘦女和胖女孩,一起沖向自助餐廳。那一刻,世界在島嶼與陸地之間,碧海藍(lán)天,海天一色。
很久之后,雪見考上了北京最好的工科大學(xué)。而我,背起行囊,去了一座海邊城市學(xué)食品工程。我不是很明確我將要學(xué)的是什么,只是,我存給雪見的信里說:“等著我,我會給你做一桌子西餐!”
大頭,哦,對了,大頭跟我考到了一座城市。他說:“一桌子后面的賓語不通常是滿漢全席嗎?”
“席你個大頭鬼。我就要西餐,不行嗎?”我敲了大頭的頭一下。大頭不滿意地叫:“我的頭都是被你敲大的!”
我們?nèi)匀粫聠?,仍然很難找到真正理解我們的人。不過,孤島之間遙遙相望,努力在天海之間,看到彼此,也算幸運(yùn)。